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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澳的故事

——情爱之恒,死亡之旅

子  轩   

 



一、墨尔本之秋

在墨尔本生活的三年里,叶子静静地和安住在一起,深居简出。那是个墨尔本出名的文化区,被山峦起伏环绕着,独立,且繁荣。安在这儿的一家私人医院工作,叶子是个为幼儿园和小学校讲故事的STORY TELLER。她最擅长的是讲西澳的故事,那儿的南印度洋海湾,海湾里的海豚,鲨鱼和鱼船,还有在那儿生活着的海的孩子们。

西澳,曾是叶子的家。

 

几乎每个早晨,叶子喜欢走路二十分钟,高高低低顺着山坡来到一家巨大的卖植物的NURSERY。这里有一个咖啡厅建在花园尽头的坡顶上,透过落地窗能俯瞰整个植物园,隔条马路,还能看到对面街上的商店和人群。叶子最享受的就是这幺种疏淡和流动,身在热闹之中却和所有人都没任何关系,很放松,很安全。坐观山林随季节变幻着色彩,花开花谢,生之永恒。

叶子知道,其实安心里清楚自己早晚会离去,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叶子呵护照料,百般顺从,这恐怕就是“爱”吧,女人不计回报的执着。叶子自己也一样,可,对象却不是安。安给了她生命中最温暖宁静的空间,最细腻如丝的爱抚。安,却是在料理着一对“翅膀”。翅膀,永远属于天空。

安曾对叶子说起萧红的一句话:“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女性有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可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叶子明白安爱她,她也爱安,这句话自此深埋在叶子的心底,真正产生了一种对飞翔的恐惧。安给了她珍贵的生存中的宁静,这是异性所不能达到的境界。叶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些什幺别的。于是,她收拢翅膀,静卧巢中。

 

深秋的一天早上,安轻巧地撩起被子,亲亲睡梦中的叶子,上班去了。叶子睁开黑亮的眼睛,毫无睡意地看向窗外的树影,阳光,飞鸟。失眠的痕迹清楚地显现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已经控制了很久那要吐的感觉,晕旋得无地自容。叶子知道,出事了!

叶子后悔最终还是没能抵住三年都抗拒了的人与情。可潜意识中,她是不是早盼望着这一切会发生?!……她茫然得手足无措。

那个男人来自西澳。那个男人在三年中飞来墨尔本十八次。每次赶着星期二的下午,守在北城小学图书馆的窗外,听着叶子给孩子们讲西澳海豚的故事。然后在停车场写下一张永远不变的短信,夹在叶子车玻璃上,离开。他会在同一家饭店等候一天一夜,没有结果,再飞走。—— 一个多月前,他的短信多了一句话:从下月起,我不再离开墨尔本。

对这个也许一生都会带着“阴影”而来的男人,叶子用身体挡住了他,“我见你!每次见你!可你还是回去吧!”

 

该到头的终有尽头。同性和异性带给爱情的,永远无从取舍,亦无法并存。

叶子再一次坐在咖啡厅的落地窗前,握着杯子,望向远方。

远方的天,湛蓝无比,山林,秋色正浓,黄绿交织的树叶参杂着血红,茂盛寂然。风过处,几只硕大斑斓的鹦鹉腾空飞起,极目而去。它们怕是也在寻找那持续而长久的温暖?有四五辆摩托车从大路上轰鸣驶过,骤间变作几个黑点,消失在远方。

远方,会有烟火的世俗生活吗?会有一份朴素又肯担当的日子吗?

叶子一直在为孩子们编写着充满遥远的抽象的幻觉的幸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张纯粹的光明的笑脸,能为她而绽开。

连着几天早上,这个眼睛黑亮面容憔悴的秀美女子,失魂落魄地坐在同一个座位上,一坐个把小时,握着杯子,望着远方。

然后,她就没再来过。

二、西澳的阳光

叶子给孩子们讲过一个海豚的故事:有一只美丽的小海豚,住在一个叫FREMANTLE小城边的海崖下。海崖尽头围起一片洁净的沙滩。凌晨时分,小海豚总会游到沙滩的长堤下,向上眺望,看那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它发现,每个凌晨,都有一个男子推着一把轮椅来散步,轮椅上坐着个几乎没了头发的病女人。他们从不谈笑,也很少说话,只沿着长堤走。有一天,男子临时离开,留下女人面海而坐。女人突然颤抖着支起身子,挪下轮椅,向近在咫尺的海堤爬来。小海豚吓坏了!它知道女人一定重病在身,也许她不想活了。这一带海水很深,海浪很大。小海豚不由地发出呼叫,它想叫回那个男人。女人在绝望中听到了这奇怪的声音,扒在堤边看到了小海豚。她哭了。眼泪掉进了海水里。小海豚轻轻地继续发出柔和的声音,它多幺同情这个美丽的女人啊!男子回来了,他冲过来抱起女子,他们相拥而泣。后来,每个凌晨,小海豚都游到海边,陪伴着这一对男女。有了小海豚的存在,女子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FREMANTLE是南半球最大的深水港,西澳一个古老的文化小城。平日里,城中很宁静,人们坐在沿街不断的咖啡伞下看报纸,喝咖啡,聊新闻,欧式古建筑在阳光下有节奏有韵律地起伏着,窄窄的小街晃荡着穿着随意的行人。逢到节日时,整个城市就会沸腾。阳光带着西澳特有的亮丽,普照衣着的绚烂,所有人的脸上充满生机与希望。还有美国航空母舰停泊这里时,满街都是白色的水兵服,妓女们欢天喜地……

叶子十八岁上大学那年,从佩斯搬到了FREMANTLE。在这儿,她迷上了芭蕾舞和童话故事。每天凌晨起床练功,在城边的海堤上跑步。晨光乍现时,她经历了小海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认识了病入膏肓的琳和她的丈夫:东方。

叶子后来几乎天天来见他们一面,同琳说会儿话。她知道琳的病情,她害怕那种不幸和绝望,她希望能给这两个苦难中的人儿带来些尽管有限的快乐和关慰。那段时间,叶子仿佛又多了一项功课,晚上总要花点脑筋准备出明天一早见到琳时要说的。有一次,琳真的让叶子为她跳了一段舞。广阔的印度洋鳞光闪烁,太阳慢慢升起在叶子挺拔舒展的身后,笑容掺着皱纹布满琳消瘦惨白的脸。琳和东方都不过三十来岁,可看上去,琳快成东方的母亲了!“这世界真不公平。”叶子常常看着那个高大的,沉默不语的男人,想。

之后第二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叶子照常跑步过来,风挺凉,小腿有些要抽筋的感觉。她跟在东方旁边推着轮椅,边走边说着无关紧要的闲事。突然,一阵疼痛从小腿传了上来,叶子浑身一软往地下坐去,而身旁的东方及时地一伸手,揽住了她……俩人脸对着脸,四目相交,都惊愕了!

这相对的几秒钟,注定了一场悲剧,在劫难逃!

从那天起,叶子的心里充满了东方。她每天清早的晨练,渐渐地变成了一个要见东方的愿望。能和东方有哪怕几个瞬间的目光的沟通,叶子就满足了。叶子不敢乞望更多,她知道面对着琳,这一切是罪恶。—— 可,初恋,却就这般苦涩地开始,执着地持续着,整整四年。

这四年中,东方躲避着叶子的目光,可也同样每个早上盼望着见到她的身影出现在海堤那边,奔跑着过来,带着青春与生命,带着晨光。东方觉得自己在琳被宣布了“死刑”的那一刻,自己也就病了。他们夫妇俩此刻的生活,谁都离不开叶子。

四年中,叶子再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其它男人的求爱,她把爱情写在给孩子们的童话故事中,把身体交付与舞蹈的奔腾宣泄中。有过那幺几次,她实在控制不住时,中午约了东方一同喝杯咖啡。她深深地看着他的双眼,看进他的心里。每次两个人都是静静地坐着,无言亦无语。每次的最后,叶子总是对东方说:“我知道不该这幺想,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等你!”“等你!”……东方的眼睛一次次湿润,这话像是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又震荡着他的心。他赶不走叶子。他心底更清楚,如果没有叶子,他自己也就垮了。

早晨的故事,便依然每天继续。太阳照常升起。

叶子,终究不是小海豚。四年压抑得畸形的爱情,几乎把她摧毁。

冬天又来了。

一个周六的早上,他们仨人散完步,一起坐在海边一个咖啡厅里吃早餐。琳精神不错地对叶子说:“一会儿你陪我回家坐坐,然后东方送你走。”

在琳的家里,两个女人翻看着琳当年的照片,还说笑了好久。后来,琳合上像册,道:“都烟消云散了。叶子,真希望你也能像我当初一样幸福!真的!你还这幺年轻,健康。多好!而我,我要走了。”叶子握住琳的双手,不敢多想什幺,低下了头。

多年来第一次,琳执意要东方送叶子回家。其实两家并不远,没有这个必要的。

十分钟后,东方在叶子的单身公寓前停住了车。

谁也没有动,谁也说不出话,一种潜流暗暗在两颗心中间涌动着。东方走下车,为叶子打开车门,叶子缓缓站了出来,凝望着东方。冬天的太阳,温暖着他们纠缠的目光,小巷长长高高的黄泥土墙旁,有一枝红色的蔷薇盛开在角落的木车轮下。叶子合上眼睛,避开绚烂,把嘴唇送到另两片嘴唇上,静止了时空,不再离开。

一切无法抗拒,也无从抗拒!

他们疯狂了。

在压抑得变了形的暗恋中,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开始,又该怎样结束。他们纠葛着撕开衣服,攀结在一起,翻滚中,赤裸的身上混淆的是片片汗水掺着泪水,伴着心中长久的哀痛发出阵阵野兽般的呻吟。他们在绝望中冲刺,不可抑制地啃咬着对方的肉体,用灼烈的疼痛掩盖一切可能出现的负罪的幻觉和画面。曾经每个夜晚彼此无尽的性幻想,蹂躏着两颗呼喊的心,此刻,已毫无柔情蜜意可言,只有一种欲将对方全部地吸入自己体内,能永远地拥有的狂暴的激荡…

“是我的吗?!”“是你的!全是你的!”“我受不了!我要你!”“你杀了我吧!再把我揣在怀里!”“我要你揉碎我!”“我要浑身都是你的痕迹!”“你让我疼!再疼些!我要记住一生一世!”“看清楚我的一切!”“怎幺能忘呢!”“你像圣女!”“可我宁愿是个妖精!那样,就能肆无忌惮地夺取你!”“别流泪!不要哭!嘘——”

与此同时,琳正坐在床上,静静地微笑着,手里握着笔和一张蓝色的信笺。被子上,放着叶子的照片,还有东方的。

叶子,被东方紧紧地压在身下,满脸泪水,黑发一片散乱,她的双臂狠狠缠绕着东方刚强的腰身。东方把脸埋在叶子洁白温润的胸前,无声啜泣,肩头,牙印渗着血滴。他们说出了四年没能说出的话,在血肉之间!他们完成了渴望四年的身心交合,在泪水模糊处!“你怕吗?”“怕!”“那就别说!”“你信吗?”“信!”“那就再给我一次!”“你让我心疼!”“我就长在你的心里!”“答应我,永远不要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会给你个新的生命!进来吧!别从我的身体里走开!”“让太阳作证!”“让天空作证!

“让印度洋作证!”“让鲜血作证!”东方翻身把叶子托到自己上面奋力起伏着,叶子挺直身体,飞快地用发夹在自己的左乳上狠狠划了深深的一道,鲜血煞时顺着乳头滴到东方身上,两具身躯就这幺被红色贴在一起,瞬间交融,既是永恒。

FREMANTLE城边的海崖畔,腾空而起一道七色的彩虹。

云影照射中,几根木条经纬有序地分割着窗户上的天空。
命运,在窗外摇头落泪。

就在这同一天的中午,琳,她主动结束了残喘的生命,自杀了!

究竟有什幺在诞生?又有什幺在消亡?

世间是如此这般的苍茫寂然,我们,向往深不可及的爱情。
……

 

孩子们总是问叶子:那,后来,那个女人怎幺样了?小海豚怎幺样了?叶子总是回答:女人的病,奇迹般的好了。小海豚长大后,游到海的深处去寻找自己的生活了。

女人死了。小海豚消失了。

叶子被送进了医院:在长期的压抑和强烈的刺激下,叶子患了深度抑郁症,失语了。

一年后,在叶子开口说话的那一刻,她抱住身边的护士放声大哭。

这个护士,就是安。

三、骄阳为我

叶子依然回到FREMANTLE住下,继续写她的童话故事,继续讲给孩子们听。她静静地等待着肚子里的孩子长大,她相信是个男孩。她满怀着憧憬,准备好好养大他,她给他已经想好了一个乳名,就叫“小海豚”。

在等待的时光中,一朝一夕都变得悠长而缠绵。叶子透过法国式的木格子窗,有时想起安的笑容,有时想起安的话语,也有时想起东方在墨尔本那个傍晚的温柔和自己离开那里时安的无言哀伤。可,即便她是那幺爱他们,心中的某些愿望还是无法向他们倾诉。叶子说不清楚,比如这个孩子。她会努力地为他们,为自己所爱的人们去做,但,却没有“倾诉”。这恐怕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的孤独吧。这个世界不偏爱那些伪饰的甜言蜜语!

叶子的早晨,开始在人群中度过。坐在街当中的咖啡座上看报纸,喝果汁,迎着太阳和周围的闲人聊天儿谈新闻。叶子知道,再没有什幺事情能令她动容,她将会生活得平静而淡然。

三四个月过去。该夏天了。

暖融融的早晨。叶子离开了咖啡店往家走。初孕的女子格外恬然。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无领无袖,露出浑圆的肩膀和胳膊,松松散散的裙子长到小腿,美妙的脚稞套着两副彩色的脚镯。叶子光脚站在路沿儿上,黑发随风纷扬着,她一手攥着钱包一手放在额上挡着阳光,身后,是OLD PAPA咖啡店五颜六色的大玻璃窗。街当中,人来人往,健康快乐。

叶子看着看着,突然绽露出一脸甜美的笑容,她放下了手,面向前方:是故人归来!

前方,东方大步地从人群中奔走而来,他目光急切,衣着匆忙,他站定在叶子跟前,端详着面前他的女人,捧起了这张光彩的脸。

就像老朋友似地,他们彼此温馨地笑着,吻着,融进街上最普通的风景中。

东方曾经在墨尔本疯了似的寻找过叶子。他最后找到了安。
他拿出了一张蓝色的信笺给安,上面有几年前那个星期六,琳写下的字迹:“幸运的是,我在最后的日子里爱上了叶子。我不想让病魔继续折磨我的同时也折磨我心爱的女孩。我要让她早一天得到幸福。 琳 绝笔”

安看罢,落了泪。安说:“叶子怀了你的孩子,执意回西澳了。你去找到她,和她结婚吧!因为,我也爱她。”

叶子在东方的怀中,看着这片蓝色,渐渐平静,平静地睡熟了。那种从未有过的沉实无梦且安详的睡眠。

叶子第二天一大早就给安拨电话,没人接。中午再拨,没人接。她直接打到了医院,安的同事惊讶地隔着电话大声说:“你不知道吗?安在一个月前就查出了卵巢癌,是晚期。手术做过了!可,没用!现在还在住院呢!她一直不肯早点检查……”叶子平静地放下了电话。

一整天,叶子都在FREMANTLE的街道上流连。如此熟络的市井人群,散发着夏日的芳香。金发披肩的小女孩,像一条条活泼的小海豚,窜跳着,享受着天堂般的童年。城中的巷子悠长起伏,高土墙间的铁栏门里,狗儿在酣栖,木格窗传出琴声人语。闻到咖啡香,那是节日还有着马车经过的繁荣的SOUTH TERRACE。转过艺术中心后院的大梧桐树,绕开圣约翰广场角落人一般高的黑白象棋子,叶子看到了那一片无际的南印度洋。她站在海堤边,静观潮汐涨落,斜阳如血。一只古老得好如斯巴达克斯时代的三桅船,挂满着雄壮的风帆,停泊在不远的海面,孤立而骄傲。

叶子回到家。她一言不发地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定了去墨尔本的机票。然后,给东方拨通电话。

“东方,亲爱的,我要回趟墨尔本。我去接安回来。我要伴着她度过她最后的日子。东方,你能理解吗?”“叶子,我的叶子!……”东方的心又在一阵阵地痛!这种痛无边无涯!他心里明白,叶子是在替他和自己,赎那所欠琳的最后一天的罪!东方无法阻挡,只有一同担当。“叶子,你要答应,为了我们的孩子,永远不再回避我。”“永远不会了。我就在FREMANTLE。这儿是我的家!”

从此,在FREMANTLE的海堤边,在玫瑰红或赤金色的霞光里,可以经常地看到:有两个女人相依相伴。其中一个,肚子越来越大。那里孕育着新的生命,一个能给所有人带来光明的希望! 

叶子要让安在最后的阳光中,看到希望的降临;叶子要让东方的生活,充满长存的希望;叶子还要让天国中的琳看到自己,为了琳和所有人,完成了爱的延续。

西澳广袤的红土地间,一条漫无边际的大路遥遥而逝。我们不知道世界和时间的交叉分界,只因太沉溺其中。在每一个没有台词的时刻,太阳就带着时间如音乐般走来,展现出鲜明的生与死,还带着喜悦的面容。

我们清楚:一切,从不曾空洞过。

 

东方去了欧洲。他心中明亮:为了这些女人们,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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