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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水印象(散文)

王一梁   

 

我只见过杨天水一面,那是前年夏天,上海。  

电话里,杨天水感叹道,十几天前他来上海就想见我,但联系不上。我说,现

在联系上了,那就来吧。

当时,我和井蛙住在浦东西渡。这年的春天,我们从路边的中介公司找到了这套房子。没想到还不到一星期,当地警察就找上门来了,还带上一个门口的保安做跑腿的。我是上海人,住在这里当然无懈可击。不过,从中我得出了两个结论:一,警察窃听了我的电话;二,带新村的保安来是为了方便以后监视我。

这给我们的新居生活多多少少投下了一层阴影。

“六四”前夕,我和井蛙曾从这间房间里“逃”了出来,在浙江作了一次“消遥游”。总的说来,西渡生活充满着欢乐。西渡就在黄浦江畔,就在我和井蛙刚刚完成了三本童话翻译的时候,杨天水说他要来了。

以前我并不知道杨天水,不久前,他被警方拘捕,我参与了呼吁释放杨天水的网上签名。我想,他急于找我,或许是看到了我的签名,将我引为同道吧。

从照片上看,杨天水长得肥头耷耳,像个富商,不是我心目中的战士形象。

差不多已是午后一点钟。街上毒太阳高悬,白茫茫的晃眼。远远地,就见一个旅行者模样的人,正站在商店的屋檐下向我大幅度地招手。看到他吃力地拖着一个大行李,我一愣,因为电话里杨天水告诉我,他乘今晚十一点的火车回南京。

“哎呀呀,你怎么不把行李寄存?”我说。

“没关系。”杨天水说,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树上的知了在叫个不停。

“你不知道车站有小件行李寄存处吗?很便宜的。”

“知道。”

看他说话时的表情,突然使我想到,与其说他是一个旅行者,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随时准备亡命天涯的高级难民。西渡是上海的乡下,听上去从地铁站到这里只要换一辆汽车,其实得乘一个多小时。那天的气温高达37度,我忘了关照,结果来时杨天水乘的是非空调车。

家里也没有空调,杨天水身上的咖啡色衬衫都被汗水浸透了。喝酒时,我建议他像我一样赤膊。杨天水笑了,说:“有个电风扇吹吹就够了。”

我不停地往他的杯里加酒,每次给他啤酒,他都说不要,但很快就又见底了。杨天水喜欢刨根问底,我不喜欢说话像记者的人,但眼前的这人却是个谦谦君子。杨天水的笑有一种亲和力,使人忍不住地想和他倾诉。我和他谈到了哲学、历史、甚至美学,他好像什么都懂,我们什么话题都能深入地谈。他特别推崇辜鸿铭,我喜欢辜鸿铭的怪癖以及他对西方的傲慢,在我的心目中,辜鸿铭其实就是一堆奇闻逸事。杨天水告诉我,在监狱里,他发现了辜鸿铭,把他的文集读了又读,认为辜鸿铭是唯一彻底理解了东西方文化的人。只要读通了他的书,就能成功地解决中国的文化困境。

在21世纪的今天,竟然还有人认为在思想学术的领域里,存在着如武侠书中的“武功秘笈”,不禁使我侧目。

杨天水说,要送一套辜鸿铭文集给我,一个月后,他果然从杭州给我寄来了。但我却一字未读就把它留在了上海,也把天水留在了中国,并眼睁睁地看着他入狱,被重判12年。

我说把天水留在中国,是因为我和井蛙来美国后,曾尝试让天水离开中国,至少是去香港,并为他张罗介绍了香港女朋友。

当然,这是后话,却一直是我心中的一种疼,如今更疼。

那天,杨天水还告诉我,他在监狱里写了一百多万字;在监狱里的时候,他曾当过图书管理员。出狱后,就是凭着这些文字加入了独立中文笔会。他有个双肢瘫痪的姐姐,杨天水非常想照顾她。我们当时住的房子,98平方米,二房二厅,楠木地板、全新装修。当他听说房租才每月550元后,流露出羡慕的表情。我说,你也可以在这里找一间房子呀。

西渡其实就是上海的“左岸”,这里住着一群作家、画家、音乐家。多的是。我说。

但我不知道是否要告诉他,自我们来这里后就被警察盯上了,前两天,还从我的一个画家邻居那里探听我和井蛙的事。但我能住,我想,杨天水就能住。

井蛙看我们一付诡秘的样子,好奇地问道:“在谈什么呀?”

我说:“天水也想在这里租房。”

井蛙雀跳道:“好啊,住下后,我们这里就更热闹了。”

杨天水自称是商人,曾有个台湾亲戚给他一大笔钱做生意,但不久就被人骗走了,以前,他和他的前妻也曾被人骗过。在找房子的过程中,我发现杨天水根本不会和人谈生意。找了几家租房中介公司后,杨天水很快就看中了一套房子,出手就像一个阔佬似的,二话没说便爽气地预付了100元的定金。

而这时候,我们的手中,每人还拿着一瓶没有喝完的啤酒呢!

当天边出现一抹晚霞的时候,我们正开始吃晚饭,杨天水突然急急地说,他要走了。我向他保证,八点准时从这里出发不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杨天水已经拖着大行李走到了门口。这时,他看上去完全像一个不近情理、不懂礼貌的小孩。我和井蛙只好扔下碗筷去送他。

那真是西渡的一个美丽黄昏。

每当乘上从西渡去闵行的轮渡,我的脑海里常会闪现出王道乾翻译的杜拉名篇《情人》的开场:“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对杜拉说来,湄公河意味着一道新旧生活的界线,对西渡人来说,渡轮意味着从乡下到城里的开始。但这些东西事实上都不重要,对我说来,使我难以忘怀的是,“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这段文字本身所散发出来的魅力。

在我的心中,杨天水从来就不是一个政治性人物,更不用说是一个商人了。在我看来,杨天水甚至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只是一个文人。

读杨天水的文学作品,常让我想起三十年代的蒋光慈,那正是一个意识形态与文学联姻狂欢的年代。读者从作家的每一个字眼里似乎都能找到现实政治的含义,作家也自觉地把这种追求视为文学的最高圭臬。

在杨天水尚年轻的时候,他就被极权政权凶残地投进了监狱。1990年到2000年,在杨天水入狱的十年里,也正是中国文学经历着从现代派到后现代派巨大裂变的十年。然而,杨天水却被迫与世隔绝,犹如孤魂野鬼似地从辜鸿铭的精神世界中寻找寄托与支点在杨天水的字典里,除了萨特之外并无福柯,在这样的一本字典里,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即使是“荒诞”也是有意义的。  

山就是山,水就是水;荒诞就是荒诞,垃圾就是垃圾;文学就是文学,政治就是政治,这是任何哲学都无法混淆的事实。

不幸与荒诞的是,我们却正生活在一个界限模糊的时代,“指鹿为马”既成为了一种美学,更成为了当代中国的一项政治暴行与丑闻。

轮渡过了黄浦江也就到了和杨天水分手的地方了。

我想念杨天水,非常想念。

 

2006年5月17日

 

附录:

上海行轶事

——忠厚善良的作家夫妇

杨天水    

八月上旬的上海是炎热的。我和李国涛多次联系作家王一梁和井蛙夫妇,都没有成功。大概他们休假去了。

后来我一个人再次到了上海,找到了他们。他们夫妇住在浦东的西渡,离奉贤区只有几公里。这里的房子便宜,他们便租住了一个套房,一起写作。

王一梁上海人,大约六十年代初出生。大学毕业以后,一直从事文学创作,尤其是八十年代,是上海有名的年轻的小说家之一。二千年代开始,因为追求自由民主,被官方劳教了三年(二年,编者按),劳教中,他被分在蔬菜队劳动,整天干类似于菜农干的农活。

劳教生涯结束以后,遇到了文学人井蛙,他们大概早已有了神交,便结为夫妇。

这是一对和睦的、好客的,拥有共同理念的,也从事同样工作的夫妇。一梁身材高大,端庄憨厚,井蛙身材娇小,善良随和,为人皆热情待人,禀性仁义诚实。

他们做了好多美味菜肴。饭前饭后,我们一直谈到晚上。他们夫妇还一直将我送过黄浦江,直到我上了公车,他们才放心离去。

我们谈话的范围很广。以下是一梁的言谈摘要

“自由民主已经是世界大势,任何守旧的力量,也不能阻挡得了。但是我们处在举世追求和平理性的时代,因此中国的民运主流上必须是和平的理性的。”

“由于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小,我们就不能急躁,只能渐进。而目前尽量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谋求进展,尤其必要。”

“文学是我们夫妇目前的追求,我们尽力翻译有利于开启儿童智慧和民智的文学读物。每天都在紧张地工作,稿费是低廉的,我们必须为生存而奋斗。”

我谈到辜鸿铭的一些观点时,一梁非常赞同。辜鸿铭大致这样说过,真正的文明不是高楼大厦,不是汽车洋房,而是文明的男女老少。高楼大厦汽车洋房等等,只是文明的物质层面,而只有一个社会的人群,普遍地拥有教养,赋有仁义礼智之后,这个社会的文化状态才能称作为文明。

一梁的悟性,品德,都是一流的。

他说:“上海的民运,杨勤恒是可歌可泣者。他受到的迫害深重,但是从来没有气馁,仍然在继续思考、参与、领导。其他如李国涛、戴学武戴学忠兄弟等,都是坚强的斗士。”

我本来很想拜访上海的民运先行者杨勤恒。但是时间限制了我的构想,迫使我不得不匆匆告别了一梁夫妇,离开表面上显得庞大而杂乱的上海。

 

于云南昆明

2004年十月十日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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