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独立笔会问(访谈录)
◎
李
劼
1.什么是流亡作家?您是否接受自己为流亡作家这个称呼?人们对流亡的理解很不同,有些人认为精神的流亡也算流亡,您怎么认为?
我不知道如何定义流亡作家。我也不想把自己归入任何一类的作家,不管流亡与否。因为这跟作家的本性,并没有多大的联系。也许自由一词,更能说明作家的本性。流亡一词,在字面上很有诗意,但真的作为一种生活状态,并没有如同文字那么潇洒。至于精神的流亡,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涵义。精神的自由,应该是明确的。
也许这么说,更加能够表达我的回答。不管莎士比亚走到哪里,哪怕是走到非洲,英国的文化依然在他的脚下。假如可以把祖国看作是一种文化的话,那么祖国应该是跟着莎士比亚走的,而不是相反。
2.您是怎么走上流亡之路?希望您能向读者讲讲您是怎样离开中国的,您为什么选择流亡?不少流亡作家刚踏上流亡之路时,常做过这样的梦,在梦里,他们回不到中国了,或者再也离不开中国了,您做过这种梦吗?流亡经历对您是一种精神性的创伤,还是一种彻底的精神解放,或至少是一种精神解放的象征?
离开中国,纯属偶然。因为受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的邀请,其实是朋友的邀请。要说到选择流亡,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不是我选择了流亡,而是流亡选择了我。我很想回去,可是人家不让。我做恶梦时,总是做到自己又回到了农场里。五年半的农场生活,成了我难以摆脱的噩梦。
躺在纽约中央公园里的草地上,是我最快乐的时刻。有一次,我坐在一棵树下,听着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一遍,又一遍。公园的整个大草坪上,就我一个人。天在下雨,我的内心深处在流泪。我感觉到一种人们通常说的解放。人好像消失了,融入了雨中,草丛中,空气里。那感觉是空灵的,没有任何言词可以表达。
3.流亡作家和海外作家的关系
您怎么看待大陆作家?包括体制内的作家与异议作家,您和他们有什么差异?
我不知道流亡作家和海外作家是两个什么样的群体。我只知道我的状态是独处的,几乎不跟任何叫做作家的人们来往。大陆的作家,我已经觉得非常陌生了。我只希望他们能够活得好一些,至少比我更好些。至于写作,我已经有十多年不看他们的东西了。虽然其中有不少相识,说不上是朋友。
我觉得比较相近的是,济慈,荷尔德林,契诃夫,佩索阿,普鲁斯特,福克纳,还有曹雪芹是不用说的了。再有就应该是李后主和李商隐。不是很喜欢屈原,虽然生存状态相近,但心态迥异。
4.流亡者的处境
您能谈谈您目前的处境吗?您在流亡中的主要困境是什么?
被贫穷压迫得苦。我一直在祈求上帝,给我一笔钱,让我不要再为衣食而忧,不要再去给人打工。不要继续坐在办公室里,写那些别人叫我写的东西,谋生。
5.流亡是一种特殊的处境,其对您写作的影响?流亡使您的写作发生了什么变化?您在异域是否感到了文化的间隔和冲突?
我在纽约写作,如鱼得水。语言是有间隔的,但文化却并没有什么冲突。只要经常在草地上坐坐,写作的灵感就会像泉水一样,永不枯竭。虽然中文写作是我所长,心里却挚爱着英语。在巴士听着清脆的英语报站,都会觉得美妙无比。
6.汉语写作于世界文化的关系。从世界文化范畴,您怎样看待汉语和汉语写作?
生为汉人,只好以汉语写作为生了。我不强求非汉语世界的人读懂我的作品。据说汉学家有那种本事,把汉语文学变成英语或者其它语种的作品,但等到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样更好,省得跟他们见面。我害怕跟人交往。世界文化真的跟我很有关系么?世界是靠文化而存在的。文化却未必需要世界。
7.请您谈谈您在流亡中的写作?您写了什么作品?正在写什么作品?您计划些什么作品?它们的出版和读者的反应?
我写了很多,大约有十多本书吧。还有许多文章,有的发表了,有的没有发表。书也是,有的出版了,有的没有出版。我已经不在乎。
这八年来,前后写了六部长篇小说。一部政治幻想小说,三部历史小说,两部普世叙述的小说。翻译和重新解释了老子的《道德经》,这可能是我第一部,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部英文著作。还写了一本文学备忘录,算是文学史吧。还写了一部美国阅读那样的文化论著,叫做《脚下的沙漠,天空的鹰》。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写得非常快乐,就像在雨中的草地上、大树下,倾听肖邦一样的快乐。
正在写好几本书,可是为了糊口,只好暂时停下。全部停下了。我跟上帝吵架,责备他为什么不赐给我钱,让我把想写的书一本一本地写出来。上帝至今没有回答。
书大都在国内出版。还有没有出版的,我暂时藏着。国内的出版社和出版商,太可怕了。我出了将近二十本书,有小说,有受读者欢迎的论著,比如论《红楼梦》那本书。可我却一贫如洗。比凡高还惨。
8.有关回大陆的想法
中国发生了许多变化,一些流亡作家已经回归大陆,在大陆出版著作,您对此怎样看待?您有回归大陆的计划吗?
他们至今不给我护照。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拿到护照就回国。至于回归不回归,得看人家待我如何。
9、故乡最使您怀念的是什么?至爱亲朋?地下文学沙龙?乃至乡音,美食,一条街道上的独特气味?
我爱过的女人们。她们都嫁给了别的男人。我经常以对她们的思念,代偿身边没有女人相伴的孤寂。美食当然也怀念,但我怀念的都是我母亲做的家常菜。街道?我所记得的街道,据说全都消失了。我记忆中的上海,可能不存在了。
10、作为一名流亡作家,您最想对下一代的大陆作家说的话是什么?
我想说,妓院。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