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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冈拉梅朵   

 

家里老是这么乱,妈妈的针线、算命书乱七八糟地散放在沙发上。平时和周末也没什么变化。她现在还把自己当成七十年代老毛时代的人,开心了就唱革命歌曲,不开心了也唱革命歌曲。一副江青的鬼样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江青是谁,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说江青可凶了,根本不像女人。

“妈,你骂人的时候就像江青!”我学她的样子,翘起二郎腿,一边看书一边说话。

“我?!你敢说你妈是江青!”话音刚落,妈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了。她说:

“妈比她漂亮多了。”

我撇了撇嘴表示同意。

说着她从厨房里端了很多好吃的菜出来,有我最喜欢吃的酸甜京都排骨、炒豆苗。

“别先吃饭,饭前先喝汤。”妈吼我。我还没抓稳筷子的手被迫缩了回去。

“不嘛,苦!”当归汤真不是人喝的东西,又臭又苦。

“女人都得喝当归汤!”她没有一次不是这样说的。

“我是小孩儿呢!你才是女人!”我傻傻地望着妈那张傻瓜一样的圆脸,可怜巴巴的期待一种无形的力量来拯救我,神仙或者武艺高超的侠女来阻止妈妈的恶行。

妈把我的大公鸡碗拿了出来。这个碗简直就不是吃饭的碗,它看上去像是艺术品。比一般的汤碗还要大,能装三、四碗饭。碗的外边有一只很漂亮的花公鸡,周边是些小草,景泰蓝色的。很好看。妈知道我喜欢这个碗,每次去亲戚家做客,也帮我带上它。亲戚都感到奇怪,妈妈会养一个这么古怪的女儿,非得这个碗装的饭才吃。

“你真的以为人遇到困难的时候,会有神仙搭救吗?”妈的眼眶湿湿的,此时她倒不像那位丑八怪扒牙江青了。我看她有时候倒像香港明星冯宝宝,有一双童稚的大眼睛。

“嗯,当然了。你不是说神仙都是好心的吗?”我挟了一块酸甜京都排骨,趁机放进嘴里。

妈终于大发慈悲地说:“那好吧,就喝半碗。”

“不是不用喝吗?”

“听话。妈妈说的话你敢不听?!”看,又吼我了。

“听。”

我闭着眼,一鼓作气把半碗汤喝了。接着妈帮我承了满满的饭。

“娘亲,为什么咱们家会有大公鸡碗呀?”

“啊?呵呵,你叫我娘亲?!古装片里学的?”妈经常被我这些古怪的新鲜用词逗乐了。她说:

“谁也不知道,你们家族的人从盘古开天起就有这个碗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爹当年哄我开心才这么说的。”

“盘古开天是什么时候啊?”

“嘿嘿,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啰。我想呢,十之八九都是你爹哄我的。”

妈的个子真高,她其实是一米七,但是她总是想隐瞒自己的身高。她跟别人说她才一米六五。隔壁那些女人们都长得又矮又胖。唯她又高又瘦。女人们问我,你妈是不是蒙古人啊?我总是被弄得云里雾里的,弄不清楚为什么她们老是问我这么古怪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我问妈:“她们说我是你在河边捡回来的。我又不是你和爸爸的女儿,不应该要这个碗。她们希望我把碗扔掉呢。”

“哪个兔崽子说的?!就喜欢胡说八道!”她反问我:“那你是不是相信了?!”

我点点头。她们怀疑妈妈是蒙古人,是新疆人,是其他连名字都让我无法记住的外族人,她们还说,你妈妈如果不是什么莫名其妙地方来的人,怎么以前一直没有户口,你是捡回来的,就更没资格报户口了。

还有的说爸爸是个反革命,爸爸以前是老师,妈妈是他的学生,他俩因为私通才在一起,所以就被他们的校长开除了。

这些,妈妈都不承认,但我偏偏相信了。因为那些故事激活了我的想象。使我觉得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我为此在孩子们中间成了一个特殊人物。不过,她们不喜欢与我为伍,她们也学着她们的妈妈那样说我,说我爸爸是个反革命,反革命的后代就没有户口。有的也说,我是在河边被妈妈捡回去的,没有父母的孩子也不应该有户口。

妈妈含着眼泪告诉我,她和爸爸阴阳相隔,就是她们给害的。当年啊,她们胡说八道说妈妈因为长得漂亮,勾引了爸爸去。使得爸爸反革命了。从此,爸爸就一直没好日子过。

不管爸爸是不是反革命,爸爸始终是我的爸爸。这个碗妈说爸爸用过,爷爷也用过。据说之前的爷爷也用过它。我们家好几代人都传下这个碗。妈还说,我是爸爸家族唯一的传人,这个碗就归我管了。我有责任保护我们家族的传世之宝。

我想,这个碗肯定别有来头。但是,连妈妈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我一天到晚都在观察大公鸡碗里是不是藏着武功秘笈,就像武打片里的剑鞘藏着武功秘笈一样神秘。或者藏宝图,像《雪山飞狐》里说的,因为一张图纸,就能找到堆满了珍奇珠宝的山洞,金条啊钱币啊到处都是。我连做梦都嚷着要妈带我去寻宝。

可是,有一天妈说“其实这碗是个不祥之物,爷爷因为拥有这个碗,爷爷就去造国民党的反,加入了共党,结果在国民党的牢里坐了整整半辈子。什么破烂革命精神,谋财害命才是真的。而你死鬼爸爸,就保留了爷爷的碗,成了共党的反革命,结果也死在监狱里。你说,是不是不祥之物呀?”

我吓死了,说:“那我要了这个碗,会不会也成了‘反革命’啊?我也可能会死在监狱里的!”

听了这话,没想到妈吓得手抖脚抖起来。她把我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妈说:“我就你一个宝贝,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呀?!你什么都不要管,见鬼去吧国家大事。好好读书,知道吗?!”

“知道了。”

妈又接着说:“现在是八十年代了,人人都在挣钱,等妈把钱挣够了,就送你去英国留学。永生永世都不要回来。”

“如果你挣不到那么多钱,那咱们就看看碗里头是不是藏着宝藏?”其实,我也不知道英国究竟在哪里。从此,我对英国便充满了幻想。英国一定是个满是宝藏的地方,那里肯定有很多大侠,他们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我终于在电视里看到金发碧眼的贩卖鸦片的英国人了。他们真凶,他们到处持着枪杀害中国人。

妈解释说以前的英国人才贩卖鸦片。现在哪有人卖鸦片,中国人刚有饭吃哪有闲情吸鸦片。

我上学的时候,开始到处观察是否有人吸鸦片。吸鸦片的人肯定像电视里的鸦片鬼一样,手脚无力,双眼无神,脸色煞白。

同学的妈妈,也就是说我是反革命的同学的妈妈,有一天像个鸦片鬼那样走在街上,手上拎着一大包中药。我立刻回家告诉妈,我说我终于发现有人吸鸦片了。

妈说,这世道的中国人比十年前的中国人好多了,起码精神上不大像鸦片鬼了。人都只顾着挣钱。

我问她,十年前他们是手脚无力,双眼无神,脸色煞白吗?

“不是,相反。人人凶神恶煞,你杀我我杀你,连祖宗十八代都不放过。连家里一只碗都不放过。”

那我的这只碗怎么保留下来的?

她说,唉,你什么时候才懂得妈妈的意思呀。

我是不全懂,可我有点儿懂。不就是连一只碗都想砸烂它吗?

那个生病的同学的妈妈恢复健康了。她仍然每天走在大街上说三道四。她们喜欢躲在一处讨论我们家为什么都是反革命,说我们家成了反革命集团了。说我爸爸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里出来的,所以政府剥夺他的户籍,我妈妈因为长得高也长得漂亮,所以,她也是不知道哪个莫名其妙地方里出来的人,也被国家剥夺了户籍。我是我父母在河边捡回来的,样子怪怪的。所以也没有户籍。这个反革命集团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是非法居民。黑户。

我背着书包回来,心里难过。为什么我们家里的人都如她们说的,长得像非法居民?

妈妈流着泪,把我们家祖传的大公鸡碗一气之下砸烂了。我心疼不已。我哭闹着要妈妈陪!妈妈说,我陪你碗,谁陪给我丈夫?谁陪给你爸爸?

我在碎瓷片堆里寻找是否有藏宝图或者什么秘笈。

什么都没找到。

这个传世之宝没什么稀奇。可那毕竟是我从小酷爱的碗,是我连去亲戚家做客也带上的碗。我的心爱之物,从此离开这个世界了。和我爸爸离开我一样,永远不可能使我失而复得。

我趴在沙发上哭得死去活来。

我好些天都不肯吃饭。我开始吼我妈,我长大了不去英国读书。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妈妈没理我,也不再唱革命歌曲了。更不许我提那个扒牙江青。

有时候为了报仇气她,我故意说她的牙齿像江青,眼睛像老毛。她就气得把我看着的电视关掉,那天我就没午饭吃。

我饿着肚子准备上学,我离开家门的时候,朝妈妈说了一句:“你不让我吃饭,我就吸鸦片去!”


2006-3-12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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