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期

第2期

 

 

 

 

 

 

电脑魂小说

刘自立   


百盛是北京的一个真的市场,是超市。有那种很高很大的楼房做为其载体,不像手提电脑可以手提,按照翻译是放在膝盖上的,面积小,有拎起来显示身份的作用。

百盛,我最后一次去是几天以前。我没有专门的采购任务,是躲雨在其门厅的廊子下面。你看,电脑商店就不会下雨。这是她的一个好处;也是不足。因为秋雨绵绵,是一个境界。你看见雨,甚至听见雨,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雨,这个中国字,在她的笔画里就有点滴如画之感。写在墙上,是雨的呼之欲出。有很多点,屋檐上下都有。可是,电脑里的雨呢,你说,也是屋檐上下的点点滴滴,也是一个象征嘛。这个,我没的说。我是说今天,我被雨淋了,雨打在我的背上,有凉意,洗了我的身上的尘土,没有钻心的痛,但是,我知道,那雨是一种语言,指责我,在我身上融化,和我的衬衫后面的脊背融和,让背脊凉一度热一度。

你说,不,你看见电脑荧屏上出现个雨字,刚才的感觉都有。什么凉意啊,微微的打击啊,诗意/湿意啊,等等。我没有话讲。因为在某些方面,你也对。一字加一字,就是诗,就是文,你连字成行,就做了文章了,里面哪能没有凄楚。所以,雨,夸示的那种感情,可能被机器俘获了,也未可知。

雨显得零落和整齐。在北京灰色的半个早上,半个黄昏的光景里,空气里布满一张透明的纱帘。又是一帧斜斜飘下落来的画面,上面有几个躲雨人。如此而已。

不!你说,你今天不止是躲雨哩。

你要看好周围的建筑。那些在细雨朦朦的灰暗雾气里的建筑。她们今天迎接你,是最后一次哩!

我不理解她在说些什么。我看见周围的建筑。远到我心里的那个圆形音乐厅——她的建立颇费争论;现在由远而近向着这里漂浮。其他左近的建筑,好像也在微雨里轻微颤抖,呈现一个个上下起伏的波动状。那些高大的拥揽着矮小的,粗壮的携手苗条的,新的搀扶着旧的。这情景有意思。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观,有些忐忑不安。但是,我毕竟是很迟钝的。就最后一次打量了这些平日我并不注意的建筑们,树们,行人们……

如此而已。那么,我就告别雨幕,走进商厦。

这个商厦对我而言很熟悉,也很不熟悉。我对她的记忆,是在不经过记忆的记忆里形成的。进得门来,一股并不扑面的人潮涌动。我看见那些以自己身姿展现在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她们现在构成一幅可以说是立体,也可以说是平面的图景。面对之,我有几层感受萌生出来。以前的感受是,我迅速融进人群,把自己掩饰起来;这个掩饰是很隐蔽的。我需要人群,就像我需要独立。这是两个相对的态度。没有独立就没有人群——据说,岛屿文化,像鲁宾孙漂流那样,被艾柯复制为变形的岛屿文化,影响我很少一刻——我这人,岛,现在靠岸吗?还是我急于回到岛屿书斋去,把自己包围在书的海波之中,享尽其伟大的盐。是的,我食盐茹苦。

再一个感觉是,我和人群的迅速的疏离,是因为我恰恰走进人群。那女女男男迅速在我的面前竖立一道人墙,墙体向我挤压过来。一些男人的气味像刀子划过我的脸——我的脸?脸上的表情?

——喝,怪不得她看我几眼!你说呢?原因?没有原因——怪不得赵家的狗还看我几眼!——其实,我从来不注意今天之赵家的狗眼。是的是的,人群因为我的出现,在变形,或者不变形。我小心地,没有脚步声地走进来。我每一次移动脚步,都忘记刚刚移动的方向。我想,没有人会记得在大商厦里会预设什么前途,只是走来走去吗?黄金和白银的柜台上,上帝的契约之光闪烁,是因为这些选民答应和首肯了其价值。我羞涩地加快了步伐,是我自己察觉的。我,没有足够消费的条件。然后,是电器柜台,是食品柜台,是玩具柜台,是人柜台——里面是展示人像的好地方——女人若是不能够成就大业,就当这样的柜台展示者——忘记是谁这样讲过。我看见年轻的面貌。那些面貌我熟悉。我熟悉这个城市的面貌,是因为她们加起来是一张脸。她们没有到外地,外国后,和急于冒出来的人群加以区分,以完成的认同意志,等等。大家说一句粗俗的北京话,就是互相认同。

我认同一只玩具毛绒熊。他有说不出来的N种表情。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后来,我买了他,和他做世纪谈。我以为这是单向对话的一种试验,就像我现在的感觉是一个单向的感觉一样。我走上滚梯。在鞋子的货摊前徘徊。你说,一个玩具会有感应吗?就像你穿上鞋子以前,要对走路,产生一个信心的衡量,你要对制造玩具的人的审美,产生一些你,我之间的,她,我之间的沟通,哪怕玩具制造厂污染在毛绒们扬起的灰尘里……鞋子,也是皮革被分离的生命的一个残酷的过程,污染和涂炭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一个程序。是生产线上或者手功业者意志的毁灭和实现过程。里面有正确与错误的判断和疏漏,灵感和平庸的交错,人和机器的磨合。于是——于是,你想到电脑的程序?——她说。她还说着一些我并不懂的密码——她告诉我可以去那些网站,不要去哪些网站,……因为去的话,就像,就像有些发烧友忌讳接触某些音乐家的唱盘一样,你接触了,就会带来厄运。

我小心地听从她的吩咐。

是的是的,我想到通过一个指令的引导,你也可以在世界各处的大商店里游荡而不受阻拦——这个和你在电脑导游的语言指令下,走进古代的著名废墟和不废墟一样,金字塔,凡尔塞宫和阿姆斯特丹的河道……只是,你要懂得一些语言。如果你在语言上的错误太多,就会在路途上遇到障碍。而这样的障碍,是你重新开始的起点。重复,变得很重要,几乎和你聆听古典音乐一样,重复一生。这是重复的艺术。熟练功种是磨练和摧毁人的意志,使其归咎到异化的一个过程,就像灯光在无形中把你的形象造就和歪曲一般。我,现在被日光灯无情地拖带着,走向一个高层,更高层。这是一次升级,是升级后可以一览全貌的兴奋,短暂的,人生中和沮丧齐集一处的商品——兴奋和沮丧,都十分商业化,你信吗?剩下来的,就是像我打字,是在不经意间,把字敲打出来。我选择商品,和商品选择我一样,是选择本身的正确和错误的结晶。这结晶很光亮,很灰暗。我时时在灰暗中,比在阳光下舒服。所以,我喜欢一些朦胧的事情和朦胧的人。但是,字本身是没有色泽的,像那个不喜欢颜色的音乐家,光线和颜色,让他发抖。这也是我常常暗慕夜色之故。

看,字的颜色和形状拼接起来,就会形成一个字阵,一个字画。我告诉你,那个图画的场面很怪,我无需看到什么内容,只是看画,看字,就知道作者是什么样的风格,什么意思,比如,报纸上的字,就是一种了无生趣的图画,可以一目百行。这个非陌生感的效果,在我进商店时每必发生。但是,作为一个孤独的散步人,我没有必要在商店里发现突兀的组合与排列。那些分类货架,衣裳,时髦和过期的,女人的肖像画,眼睛,眼睛的颜色,神态和气质。这些,是我视而不见的,但是,其实她们强迫我看见她们。这里有一个你应该注意的感觉,就是,你其实不知道在她们这些肖像,身体和纸料后面,绕有性质的故事和绯闻。因为,不同的人,会有看见她们后不同的感觉,有些甚至是惊心动魄的感觉。你信吗?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我辨认不了现在一一在我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她们是无言或者唧唧喳喳的,展翅不飞的和东张西望的。她们有时候唧唧喳喳,在她们结束一个伟大的沉默以后。你看,就像我们在电脑聊天室里,听见那种无声的叽叽喳喳那样,甚至还有嘻嘻嗦嗦,吱吱呀呀。都是字的声音,字,排列组合和被删除,补加和彻底删除的悲愤和快感交织。

——但是你,你不可以和那些女人联系……这个对你是一个威胁。无论她住在网站的哪个角落里,住在城市或者乡村,东方或者西方;她即便住在天涯海角,也是你近在咫尺的威胁,一个在商店角落里窥视你的心的美人儿!

为什么?我没有为她买口红。

不,你在眼睛里买了。

你——她说,你的手指上有她口红的血印。

真可怕。

不,我抽烟的时候,口红是被语言洗掉的。她说。

我听见过许多营业员之间的无聊的谈话,业谈过红色和绿色。但是在书店安静的气氛里,这样的谈话就显得极为刺耳。在大商厦里,我们没有这个感觉。谈话被淹没,被商厦的巨大框架屏蔽和吸收了。而在书店里的谈话,和在BBS里的各种谈话一样,莫名其妙,鸡毛蒜皮,不一而终,或不终;其实是不终的。她们一代代谈论价格,市场,天气,家庭,男女,电视,体育——比如奥运会,金牌,金牌的价值,偶然,也会触及政治的边缘,但是,这里人计较一块金牌后面七亿元的代价。还谈肥皂剧,张艺谋,余秋雨和一些水果上下起伏的价格,还有拆迁,还有拆迁带来的忧喜参半,忧喜参半的婚礼和葬礼,书和人的倏忽即逝……——这,让我想起老托尔斯泰的句式——那时没有广告,没有地铁,没有立交桥,没有高层搂,没有超市,没有信用卡,没有外国烟酒,没有香水,唇膏,眼线笔,睫毛油,没有丝袜,没有快餐,没有夜总会,没有洗头妹,没有拆迁。或者大规模拆迁,没有搂市,没有公开的汇率,没有股票,没有网站上的争论,没有电脑,没有DVD,VCD,没有亲吻和拥抱的公共展示,没有文明冲突论,亚洲价值论,没有哈贝马斯和贡斯当,只有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有人民日报,但没有人民日报的广告牌和报纸浏览窗,那里的人们,报社的人们,在谈论一些高深而浅显的政治话题,那些话题,没有进入小姐们的视线,……那时候,没有福特文革勒和历史录音,没有一次性筷子,没有卖当劳和肯塔基,没有比尔。盖茨,没有留学,没有绿卡(中国人和外国人的绿卡),没有超市和非超市,没有维生素和多种维生素,没有基因和宇宙人植入的外星基因,没有『X挡案』和畅销书,排行榜,没有伊莲。佩姬和莎拉不莱曼的『阿根廷,不要为我哭泣』,没有年迈的卡斯特罗和本。拉登,没有飓风预报,没有阿扁和台湾独立,没有自由主义的穆勒和雷震,没有自费出版和印数百万,……是的,那时没有这些话题,但是有的话题和这些话题,一样多。

售货员,一代代活在活着的话题里,唯独我这样的异类,才引出死去的话题。我看见电脑里的老北京,也看见眼前高低不平,参差不齐的新北京。我看见旧书和新书在新市场和老货摊上交替出售。我看见百盛的膺品和货真价实。

这是一个方面。在另一个方面,商店里人们的唧唧喳喳和在聊天室内不同。在商店里,人们处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状态,人们擦肩而过,碰撞,但是没有反映,除去那些寻衅者,她们处在一个有她有我,有她无我,甚至连你也可以忽视的位置,是因为,她们没有什么固定的位置要保守,要呵护,她们来而复去,易如反掌。但是,这种多角度,多层次,多信仰的行走和不行走,都是人们心中放松之结果。放松啊!这是个很大的小字眼。而在电脑聊天室内,你会放松吗?这要看你的处理和情绪。于是,人们走来走去,从一个时间的开端,走到打烊的最终时刻,到以后,她们带着今天的记忆或者忘却,在行走时戛然而止。这是一个偌大的连接。连接人,连接男人和女人,连接人和记忆,和忘却,连接时尚和废料,连接价格和慷慨,礼品和被拒绝,被拒绝和被颂扬,被强调,被忽略和被扫地出门。现在,人们叫他链接。就像你看见邮件里的珍品一样。你保存她,收留她,时常打开文件看看,想想,再回味之;或者,将她从文件夹里一并排除。你不愿意看见,再看见那些标明商品分类的栏目;你见到你本来喜欢的商品,现在很讨厌,就排除了翻页的兴趣。但是,她们会往往出现在你的邮件里。她们或者改头换面,或者彻底更新,甚至从电脑里向你伸出一双手,骨瘦如蛇,蜿蜒攀出,纠缠你,在一个忘乎所以的时候——那时是何时,天知道啊!总之,她来了。

——是她还是我?她说。

是你。

是你还是他。

是我。

没有真的,是虚拟的……看过《鬼船》吗?

看过。

我也收集灵魂。

摆在柜台上?

是啊!

灵魂多少钱?

很贱;也有很高贵的,价值高。

(我可以打电话叫你来吗?

不!

那末,你在哪里?

就在这儿。

我下意识回头看看。

我的周围是和她一样的穿短裙的女人。

她举着一个看不见的球体。

所有的人是一个人。)

我没有球体的概念,只有逛商店的时候错乱的方位感。

我纠正一些误导,错误却接踵而来。我习惯错误。

在我用残废般的二指敲击键盘的时候,这种残废的感觉尤其严重。我敲击一封信,一个构思好的句子,一个重复的段落——期望这重复变得美,有第二次,有第三次,正确里的错误和错误里的正确。纠正,纠正。我在一些字迹上看见你。

你信吗?

不!

可是,确实的情形是,她在她所选择的一些字迹上显露身姿,在喇叭里说话,百年青春之声,撼动你坐在那里的佝偻的身体。她说,你去商店买橡皮了吗?电脑可以删除,却无法擦拭,擦拭一个印象保存器是徒然的。而非橡皮的擦拭接近删除。删除就是删除。生硬,彻底,使得电脑蠢笨。须知,时间里,许多事情是可以删除又是不可以的,要既删除又保留,要有被删除的痕迹——这是人生所以可以继续的一个秘诀——你在电脑上彻底删除了,但是,商店里的顾客不会被删除。商店比人长寿。是的,是这样。你被删除了以后再逛商店,就看商店何时被删除了。商店里的人不会知道你要删除她们全体。哼,等着瞧吧!慢慢的,我平静下来。平静,是一种价格,她被贴上标签,写上价格,印刷在方寸之地,慢慢朽烂,贬值,最后被叛卖了。

就像那件长衫,那款戒指,那宗地毯……但是,所有背叛的商品后面都有一个解释,一个揭示,一个故事。从不同的角度而言,人们提供无数的说法。在电脑商店里,她们被写,被画,被摄影,被造像。在现实商店里,她们有时候被这样要求。这是现实放松的地方,比电脑里好一些。因为在电脑中,那些平面的长衫,戒指和地毯,虽说经过一番银光的铺垫和色彩的烘托,加上类似艾舍尔这样的反平面专家的宝贵提示,你看见了商品的几乱真实之作,但是,你还是没有被说服。不是吗?你沿着电脑制作的绝对真实的绝大场面,到过几乎是全世界。从埃及到好望角,从长城到方尖碑,那是发烧的图像,发烧的现场感,对不起,却是仅仅的“感-觉”。你丧气的很。说,这纸上谈兵又有何用?我告诉你,有用——就像当年人们问捷克的哈维尔,你这样做有啥用!他说,“有用”;我沿用哈维尔的话告诉你,这个电脑世界虽然是一个虚拟世界,而你进入之,有用。你最终会附和我的说法。

你说的是真的?

你愿意我在荧屏上,而不是在床上?

我尴尬。

我的尴尬已经有几个世纪了。

中国人没有认同感?

群体的尴尬?

像那个鸡蛋建筑?

庞大而空洞?

我连夜敲击空洞,用空洞补充空洞,有的时候有意想不到的,虽然空洞,但是很充实的效果。我的二指,变成十指,变成百指,千指。那些佛一样美妙的手势,在我的眼前出现。还有你的手。

不。

我的手,放进项链,就会穿过手心。

从手心穿过的项链?

是的。

项链是假的,还是你的手是假的?

都很真,比真实还真实,就是假的……

所以,我们通信,用妹尔?

……

于是,在一个近乎梦境的境界里,我分身为二,一个逛市场,一个进电脑市场。我在时间的坐标里横冲直撞,义无反顾起来。我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必须无视打烊的关门钟,也无视电脑带来的假空间感——这样,我才能做到今天的精神探险。我希望电脑里伸出一双手。我希望,实际上是奢望。我在经过成衣柜台时候,从衣帽间里伸出的手,是伸向我的,是一个影子变成实体的,骨瘦嶙峋的女人的手,或者她暂时是伸向我,在伸向我的时候,她的手臂上写满信息;一如电子邮件上写的恭维话,像珠宝挂满其臂。不知道这个是其手臂,还是珠宝,还是赞美诗,还是别的什么!她伸出手了吗?你会问道。

是的,这个问题很简单。我遇到无数双手臂从衣帽间里伸出来。她们把我的存在看成一双手臂。一双男人的手臂。一双女人的手臂。因为,我看见过电脑聊天室内的那些男女不分的人们,伸出来的乞讨情感和性感的手臂。我小心地接受或者拒绝的,是那些真诚而非肉体的电子祈祷。大悲觉是双性雌雄同体之存在啊,电脑是雌雄同体之存在啊,你看我是男是女,是女是男?衣帽间门帘高卷,里面空无一人,就像在电脑间里,一台死机的荧屏上,白光忽闪忽闪。我很快解决了机器的毛病,然后,径自走进这个空空的衣帽间。里面是用最灿烂的信纸铺垫的。那壁纸和纯文本格式一样清晰异常;我小心地敲打隔壁墙,就是在发送交给我自己的“妹尔”,我写着如何诗意/试衣的举措,并且,就是这样试试,再试试,然后,是一个独自对镜的时刻,那个时刻是庄严而委琐的。我收到自己的信,自己的歌和画。我看见在价格标识的发送横条上,一条手臂蓝色地慢慢移动,直到她完全地消失和重现——这是衣帽间哲学的探索,有了成功之道——我没有怯场。我看见你在一面移动的镜子里移动吗?这是一个用你的信件组合的影子,你的身体,长长的臂膀和眼睛,灵魂,和灵魂消失的时刻,方时刻和圆,或者椭圆时刻,三角时刻等等。此刻,从电脑里发出一股所有电脑里不曾挥发的气味。摆放在高级货架上的达利牌香水,像是达利之屁。香水组合的符号——是的是的——连同那些从衣帽间上空滴淌下来的香水文字,也有臭味。也这是臭球,臭文章,臭诗。我求之不得的有效乱码和谜语,秘语,是符咒,图腾和偶像,她们,绝对无气味。是的是的,我慢慢地把你整个穿戴在我的身上,就像你排斥一种不再时兴的牌子,把那个视窗放进了比尔的墓地——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你这样说。我说,你永远是比尔的敌手,竞争对手,他是一元化电脑,你是二元化的,多元化的人——你说,是的是的,我们应该是比尔的掘墓人。这事情过去很久了。现在,我对着镜子笑。我的笑的历史,被镶刻在衣帽间,多层次,多屏幕,多镜子的方寸之地。荧幕上,镶着印花纸的图饰品。

我说,你也进来吧!

你就近进来。

你是谁?我问。她没有声音。大厦里忽然一片寂寞。这个寂寞是新鲜的,中肯和质感的。就像现在,忽然整个城市也寂寞了,寂静呈未来的无声状。我看看窗外,没有看见什么。没有什么,还是没有看见什么?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说。

你说过什么?

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

我觉得激灵了一下。

我还是看看窗外。一切都在消失,坍塌和崩溃吗?

雨……

泪……

风……

其实,这个问题很虚幻,她是谁,和我是谁一样,不清楚。

我们在这个下雨的下午,走进太空了吗?

我告诉你的时候,有无外人在场呢?

这个很重要吗?

是的是的,你是我虚构的,原来的,和现在的,都是虚构,这个,你要同意才是。而他,她,当然也是虚构的。网上的虚构,和我的虚构又同又异;同的是,人们只是在空中谈,实的是,网站的虚构,是人的虚构的再现,这个和上帝虚构人一样,虚虚实实起来,就有大文化,不,大文明。文化和文明的区别,书里说得很多,我不重复。这一来,我们就排除了虚实之间的顾虑,可以肆行天下,而并无阻碍。你设想,你的真实,和我的真实,带来的那种残酷和野蛮吗?比如说,你用电子邮件把我寄到你的窝里,是很残酷和野蛮的——我要经受如何的变形之苦;这个苦,恐怕是最大的诗人和哲学家经历的大悲觉,我做了;你要做,我何其不忍啊!那时候,商店里的人,都在咱们的电子里来来往往,从电脑里,一骨碌就爬到写字台上,打碎了桌子上的精致花瓶不说,主要的,是吓跑了老公,老太,可是不好。虽然人群里,也不乏被出卖的新嫁娘——那些买卖者,好像也堂而皇之地,悠然举步于商店之中心和边缘,和我偶有没有星火之碰撞。

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是她们和他们是谁,对于我们不重要。谁不说上帝是制造人的巨无霸型比尔呢?一个层次分明得揭示如下:小狗在地毯上顽皮一下,人类报之以一个微笑——上帝对于我们顽皮一下,也是如此微笑一下,也许——于是,我们如法炮制,就对电脑里的人,也报之以顽皮的一笑吗?笑笑笑,笑笑笑!这是逛商店最大的乐趣吗?那里温暖,光洁,舒适,只是走路一多,就疲劳起来——这个,和你网上购物也是一样。那么,谁听说上帝有累的时候。他老人家乐此不疲地原谅,宽恕和鼓舞我们购物——说,我们是这里的小上帝哩!所以,我在这里和你一边走,一边聊,是经过上帝允诺的吗?你,中国伟大的影子,我的癌和基因,我的贝多芬和墓地,我的转动的,在风中把空气转动的,有着精致的,金质的,轴心的转轮,她搅动空气,搅动神,于是,带来应许和选择,你,我的诗意的存在,和诗意的消失,你,我的男人和女人的萨福,你在阿姆斯特丹和北京咖啡一下,进餐的手臂和银羹很动人,你荧幕上的一个FLASH,一个和布鲁克纳的宇宙型音型吻合的,极为阔大而又粒子般分裂的时空人,你,在3007年的时候说,你这个老家伙……你,是把那时候古老的商厦一举摧毁的神女爆破装置,和圣杯那样的一缕丝衣,你走吧,走吧,在通往3007年漫长而短暂的道路上。

我在咖啡那里要酒,要醉,要梦。所以,我喜欢暗下来的酒意和深夜。我,我没有什么要做遗嘱和预言的。设定好的一切,是原来上帝和观音菩萨的软件,关公使大刀和葬花招魂唱颂歌的软件。呵呵,软件上架,排列如繁星横空,队列金闪闪,发出星体的嗡嗡声。

我在酒吧里报纸遮面,看见满脸都是虫子和文字,字母和密码,星星和点点虚空——注意,虚无是一点一滴的,不是银河一大片。你走来和我会面,百盛还是百衰,这不重要。只是,现在,我有从滚梯上向下移动了。方向和上帝俯视人间的方向一样了。下面的空间从小变大,变乱,变亮;人,也变得高大了一些,她们的鳄鱼牌衣裳和皮包,也楚楚动人起来。

我跨出门,回到转动轮子的另一种轮子上。

商厦在我身后很快消失了,是那种庞然大勿轰然倒塌却了无声息的毁灭。在它的周边,所有的方向感倏忽聚集,是的,风在没有建筑障碍的自然旷场蛇舞鼠窜。周围,确实是一片瓦砾。所有应该拆毁和不应该拆毁的,都在我在室内的时候,变成拆毁;拆毁——这个字,只是揭示拆毁。空地上连树也没有。我站立的时候,战栗。只有天上压下来的灰色,里面有一双双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这是一个很消极的警告。我慢慢走向更加宽大的广场以外的广场,那是广场的荒原版。在他们的眼睛里,这些,也是发生在类似荧屏上的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时空,一个球。

我走了。

被删除。

被拆掉。

像软件。

废了。

——在一个人类基因被外太空人基因植入的平庸的年代。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