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友人的诗
◎ 刘晓波
眼睛中的烛火
——给忠忠
沿着混浊河边的荒凉柏油路
我们,又去喝酒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向我谈起最熟悉的你
他说第一次与你见面
看到了你眼中的冷峻
而在我的记忆中
我们之间的相视
给予我的
只有你眼中的烛火
你那特有的光亮
使我的血液透明
也许,我还没有
深入到你的骨头渣里
在你的心底
那难以触及的角落
确实有一种
永不融化的冰冷
如果真的如此
但愿你从我的凝视中
感受到同样的烛火
今夜,你要去街头烧纸
在这座没有祭坛的城市
我请求你
不要亵渎老人的亡灵
请求你就看着我的眼睛
把我的注视当作一点烛火
我不是祭祀祖先的纸钱
不是点亮寒夜的火焰
不会在你伤心的时刻
为你送去虚幻的温暖
你就把我当作灰烬
尽情地挥霍吧
黑色的有毒的我
只有在走向坟墓的路上
成为你的慰籍
今夜,我喝了你的酒
今夜,你有权剥夺我
直到赤裸得如同
没有腐烂的骨头
晓波 1999·10·24晚22时
附记:这首诗是在酒桌上构思的。回家后,十分钟内一挥而就。
他妈的,廖秃头来了
——给过去写诗的廖胡子现在吹箫的廖秃头
我的老婆刘霞
还是别人老婆的时候
曾和她的前夫一起
向我郑重地引见你
她的前夫称你是
巴蜀诗歌领袖
而她,更喜欢叫你
廖胡子
初次见面,并未注意
你是否留着大胡子
但那时你的诗句
长得足以环绕地球
你很疯狂
又有点儿弱智
居然把1+1=2
变成先锋艺术的嚎叫
那时的我比你更猖狂
面目狰狞 口吐白沫
否定一切的尖牙齿
决不会轻易放过你
你是否还记得我的结巴
或者暗自里觉得我
比你更弱智
从涪陵到京城的路很远
你的胡子沾满了
对文坛暴发户的厌恶
你走了
当我终于成了刘霞的丈夫
昔日的廖胡子变成了今天的廖秃头
我宁愿从未见过你
相信你的头从来如此光亮
走到哪儿都带着一支箫
黑色的曲调代替了
开放时代那无所不在的诗与屌
我猜这支箫,是你
从死囚的诀别中乞求来的
或者,以你的那种
生性的蛮横动物般的凶猛
干脆就是从死人
那紧闭的口中抠出来的
坟墓的气味浓得呛人
腐烂后仍然余音绕梁
又一次
我变成了监狱“贵族”
你来北京陪着刘霞去远足
她躲开杯盏交觥的聚会
一个人枕着荒凉的夜晚
流着泪听你吹箫
老廖呀,你这个大秃头
我不想知道
是否那夜你只吹给她一人
大秃头能否给夜晚一点点光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那箫声带着诀别和死的气息
一直吹进她的灵魂
又通过她的灵魂
吹进了铁窗后
我的梦里
那一夜
我的噩梦中有你
突然的血腥窒息了你
突然的牢狱成就了你
你那张老脸是一块
被箫声惊吓的石头
任警察们尽情抽打
却永远一种表情
冰冷而坚硬
大屠杀在一个黎明完成
你的箫声和诗句
诞生于最黑暗的夜晚
铁镣手铐电棍和死亡
奠定了你后半生的基调
老廖哇,你这个大胡子大秃头
再为我老婆和我吹一曲吧
在这块丧失了记忆的土地上
为世纪末无辜的殉难者安魂
为下世纪无耻的幸存者送葬
1999年11月12日于北京家中
附记:忠忠来电话,廖秃头今晚就到,声音中透着兴奋。我的心跳也突然加快,立刻坐在乱七八糟的桌前,迎接廖秃头的到来。八十年代,是朦胧诗崛起的时代,老廖作为巴蜀诗派的代表,曾经来到京城,我对老廖的长句子长诗的苛刻嘲笑,至今仍然让他耿耿于怀;再想“六·四”后我们共同的命运及友情,心中难免有些不安。这么好玩的朋友,当初为什么要……必须给他写点什么,这是我内心的命令。
听廖秃头吹箫
——给吹箫的老廖
决不是一个适于吹箫的场所
你却奇迹般地
把肉体化为箫声
那个小餐馆很简陋
却有特别好吃的烤牛排
朋友们胡乱地交谈
陌生人议论着“法轮功”
你把狱中的诗集送给亚伟
这个自称幸福的书商无言
只是手有些微颤
突然的怀旧引来了箫声
你双目紧闭
拒绝一切可视之物
眼皮和睫毛的抖动
昭示了生命的如此脆弱
你的嘴唇并不光润
粗糙的声调使空气凝固
满座皆在箫声肃穆
摆出欣赏音乐的优雅姿态
闭目屏息,还似有所悟
惟独我瞪大眼睛盯着你
空无一物
原以为乐器必须有
轻柔的手指和优雅的抚摩
而你张开的五指却紧握着
一根烧红的铁棍
肌肉的狰狞和骨节的崎岖
那种紧张的用力
让我为你捏一把汗
这么精巧的乐器
如何承受而不粉碎
是徒手攥住血刃
是勒紧赌徒的喉咙
是抠进情人的肌肤
是直视死亡的激情
你原本锃亮的大秃头
在这箫声中暗淡无光
如同你送别死囚的夜晚
老廖老廖老廖啊
别人听你吹奏灵魂
用伤感而敏锐的心
我却如同动物,在箫声中
倾听你肉体的抗挣
那是从未屈服过的肉体
是的,是肉体
我敢肯定
是你在牢狱中
与电棍镣铐相对峙
与臭虫虱子死亡相亲的
肉体
1999年11月16日于北京家中
附记:在我整理这首诗时,老廖又他妈的用箫声为我伴奏,还真娘的有点儿情调。
政治幻想狂
——给力雄
题记:早就想给你写信或写诗,但一直找不到那一瞬间的心痛。你严肃的面孔让我畏惧,生怕我的笔亵渎了你。
今晚,玫瑰开在酒杯里
廖秃头的狼嚎
惊醒了小燕那开心的笑容
却撕不开忠忠
吃了忆苦饭的表情
少方,这个昔日的囚犯
变成了充大头的买单者
还有我,干瘦的猪八戒
背着已有几分醉意的媳妇
围着扎眼的大秃头
笨拙地飞翔
只有你,一直坐着不动
那杯“金托尼”的点缀
显得有点儿轻浮
你这个清教徒式的人
在朋友们撒欢之时
居然也眯起笑眼
把自己的绝对初恋
提前到六岁的童年
而我知道
在我还未见过
“红旗”轿车的年龄
你和你的弟弟
已经坐着第一台
苏联人帮助生产的“红旗”
检阅般地周游中国
家族的遗传本来会使你
进入权贵或准权贵的行列
但你是个学汽车的呆子
只相信1+1=2
这类最简单的真理
当你把一包千禧年之夜的糖果
发给山沟里的穷孩子时
童年的那次坐“红旗”的自豪
在你的记忆中
是唯一的一次享受特权
还是臆想中的绝对初恋
于是
你用三个汽车轮胎
扎成简陋的筏子
只身去黄河漂流
你审慎地选择河段
不想做传媒中的一时英雄
因为你知道
这条被称为母亲的河
有多少阴谋
又是多么野蛮而险恶
只有一个西藏向导
只有穷光蛋的行头
你就去攀登世界上
最高最险的大陆
你太了解生命的界限
知道没有敬畏的狂妄
注定要坠入深渊
不怕粉身碎骨的信徒
毫不犹豫地拒绝
徒有其名的牺牲
也有时,你很贵族
起码象有产者的后代
教会别人怎样吃生鱼子
懂得餐后要喝雪梨酒
我家的冰箱中
有你送给刘霞的生鱼子
在我们两口子的心里
你的位置就在我家的冰箱中
永远在零度之下——
不朽
你开着破旧的吉普
四处游荡的时候
从来不会忘记
带上几个女人
也许,正是这些女人
在坎坷的旅途上
给了你绝妙的政治幻想
恰是“六·四”的狂热
以及之后血腥的时辰
你制造了一场
比这个操蛋的民族
那漫长的历史上
制造过的任何灾难
都可怕的黄祸
那个“保密”的署名
让我联想到政治局里
也有不动声色的蛀虫
而就是这冷血的蛀虫
使我边写诗边流泪
力雄呀,每次上路
你永远找不到一台好车
你就是经常搁浅的旧吉普
内蒙之行,那么遥远
你载着我的在监狱外
苦苦挣扎的妻子
去喝马奶酒去吃手把肉
也让大草原的蓝天下
那冒着热气的牛粪
飘进我冰冷的铁窗之梦
但是,没过多久
妻子那龟裂的文字里
是你的又一次旅行
突然中断在大西北的监狱中
力雄啊
你这个改变了
达赖转世灵童的肤色的
政治幻想狂,为什么
如此具体如此细腻地
抚摩着痉挛的诗行
然后用一杯红酒
滋养着就要被榨干的夜晚
告诉你,力雄
如果我下地狱
也决不会饶恕你
我要用魔鬼的利爪
死死抠进你的骨头
把你的政治幻想
当作灰烬中的最后晚餐
2000年2月20日于某酒吧
2月21日改于家中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