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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离死别

 

1

  我拿着一束美丽的黄灿灿的菊花愉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是早晨我在上班的途中买的,那时,它们还含着晶莹的露珠,仿佛一张张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小脸蛋,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热闹的大街。整天,我对它们小心翼翼,百般呵护这些可爱的生命。同事们都非常喜爱这些花朵,不时瞧瞧它们,或者用鼻子嗅嗅它们的芬芳。几朵美丽而又纯洁的花呵,会焕发人对生活的多少热情,唤起人对生命的多少热爱。

  这是我为自己即将到来的生日买的礼物,我要让丈夫迎接我到家的时刻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因为花瓶里好久没有插鲜花了。我想,明天我要愉快地过一个生日,做几样好吃的菜,插上一束生机盎然的鲜花,请翔朗诵几首为我写的爱情诗,请小黄说为我唱几支欢乐的歌,或者朗诵几首他写的小诗也行,一家人围着桌子欢欢喜喜、和和美美吃顿饭,乐一乐,真好!

  这段时间我工作太忙,没有好好为他们父子俩做饭,他们肯定都馋了。想到这里,我甜甜地笑了,感觉一天的疲劳都随晚风消失了许多。已经是深秋了,阳光还是那么炽热,照得你全身暖洋洋的。啊,明天我就要满二十二岁了,成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了!从十七岁遇上亲爱的翔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那个嫩绿色的少女呀,在五年的岁月里经历了多少风,多少雨,尝过了多少苦涩与甜蜜,就象一颗娇嫩的树,经受住了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终于长得挺拔而茂盛。我最爱的人啊,我全身的绿叶将永远为你舒展,满心的花朵将永远为你盛开,我愿永远沉醉在对你的深爱中,为你展现万种风情。想起昨夜的恩爱,我的脸发烫了,全身感觉一阵甜蜜的颤动,仿佛你柔情的风暴还在簇拥着我、汹涌着我、席卷着我。小别如新婚,我去贵定舅舅家给去世不久的外婆举行百日祭,离开你才三天,一回来你就象迎接新娘似地迎接我,昨夜,你是那么迫切地需要我,我撒娇说累了,推到明天吧,你是那么任性,你这讨厌鬼,你说,不,就今夜,明天没有时间了。我又气又好笑,明天怎么会没有时间呢?以后的时间长着呢,我天天都属于你。然而,你今夜就是要我,你心中的欲望已经点燃。你读完成不久的《米斯特拉尔》一诗给我听,你说,你从我身上发现米斯特拉尔的形象,我给了你无穷的灵感,今夜,你要把写这首诗时积蓄的所有柔情奉献给我。疲倦象一块透明的轻纱被你身上涌起的热浪卷走了,你的诗你的甜言蜜语使我变成一个幸福得快要融化的女人。你狂热的吻雨点般落在我的肌肤上,你优美的诗句火焰般融进我的心灵中。亲爱的,我真的是你生命中“闪光的贞洁的桂枝和歌声透明的鸟窠”吗?亲爱的,我真的是你诗歌中“夹杂黑暗的光明的谷穗。野芥菜花、寒流和荆棘春天的女婴”吗?啊,你暴风雨般的热情令我销魂,你把我变成一个通体透明的水球,坠入爱情的火海中,化为升腾的雾气。啊,高贵、美丽、忧郁而又神秘的米斯特拉尔呀,你是光明,是爱与生命,是欢乐与甜蜜的忧伤,你是诗歌,是有形和无形的诗歌,你的名字借诗人之手以新的形象复活和永生。在这生命与生命水乳交融,情感与情感如胶似漆,并且熊熊燃烧的夜晚,你再一次显露在无边的黑暗中,你如火如荼也清凉似水。你仔细倾听吧,男人与女人用纯洁的肉体和心灵在虔诚地为你歌唱……

  “哪儿是你的故乡,请你告诉我,哪儿是你的家园,米斯特拉尔?哪儿是分娩你的水、闪光的贞洁的桂枝和歌声透明的鸟窠?
  有些名字渐渐被人遗忘、而人们永远记住一个名字——米斯特拉尔!它是一口井(水泉永不枯竭),是一道埋入静寂和孩子胸怀的甜蜜的光线,是一片沼泽上空的黄色的天穹,一条柔软的硕长的水渠。哎,
  这汹涌爱人的柔情的风暴
  这照耀黑夜的安宁的鼾声
  头顶灿烂的诗的单纯和静默。
  母亲前额高贵如俯看世界日历的青峰。
  青春辽阔的海洋安息和繁殖永恒痛苦的寂寞。
  吞咽耻辱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爱和恨润湿如新鲜的伤痕。
  你仍然盛开柯比乌花。热烈。明朗。荡漾南风和回响田野的黑夜。
  怀孕大地的米斯特拉尔呀!
  丰满流淌的乳汁来自未婚女子的纯洁。来自蔚蓝身躯泛滥的叶片和波光。
  人们不会忘记你,米斯特拉尔,谁也不会忘记你!
  你拋掷明亮和阴暗的柔情,颤栗万物处女的神秘。你是夹杂黑暗的光明的谷穗。野芥菜花、寒流和荆棘春天的女婴。
  你这晶莹如歌的冰雪!
  你这淋着雨的红润的山楂!
  米斯特拉尔呀米斯行拉尔
  请告诉我,请告诉我,你在哪儿呀!哪儿是你永久神圣的居地,米斯特拉尔?
  你这光芒四射的水球呀,你呀你
  你这水球边沿的黑暗呀,你呀你
  请不要消隐你的诞生、你的死亡、你的脸孔的深渊。留给我一角
  女人的绝望和僻静的忧郁
  米斯特拉尔”

  ……幸福仍在我心中荡漾,我的脸愈发烫了起来。我用含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路上行人匆匆,几乎每个人都在用一种急促的步伐行走,忙着回家与亲人团聚,对于信奉“民以食为天”的中国人来说,劳累一天了,傍晚的这顿团圆饭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呀。我也加快步伐往前走,我想,我的亲人也许正盼着我回家为他们做香喷喷的饭菜呢。

  离家已经不远了,拐个弯,就可以进入我们居住的那条巷子。

  我开心地舒了一口气,掠一掠被风吹乱的头发,闻一闻花朵的芳香,心想,嗯,这束菊花今天一定会受到欢迎。抬头望见天空,晚霞火红火红的,象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象一族族怒放的鲜花。

  此时,我的脑中掠过一个念头,我真想晋德快点来接黄翔到草海去,趁秋天还没结束的时候,让他在壮丽的黄昏中面对大片的草、大片的水和大片的黑头鸥写《献给诗人的抒情诗》,也许会更加才思喷涌。唉,前几天,晋德专程从水城赶来接他,他真应该马上就随他一起去,再推迟,秋天就要过去了。

  忽然,不远处有几辆警车呼啸而过,气势汹汹,那尖厉的声音使我的心猛然一紧,共产党马上要召开十三大了,他们正“从重从快”地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和异己分子这两种人,按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要排除不安定因素。这是官方每逢节庆和召开大会之前都要采取的行动。想起亲爱的翔目前面临的严峻现实,我的心飘过一层厚厚的阴影,但我竭力驱散它们,坚信黄翔所说所做的都光明磊落,又没有违法犯罪,他们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践踏宪法和法律,丧尽天良迫害无辜吧?!想到这一点,我的心中又升起光明,加快步伐,高高兴兴回家去。

2

  我刚刚走进巷口,却猛吃一惊,脑袋轰地一声如遭棒击——

  远处,我的家门口停着一辆囚车和几辆警车!我马上知道出事了!第一个念头就是为翔和他的手稿焦灼!我心急如焚,三步并着两步赶紧跑回家去。外面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门口有武警守着,不让我进去,我激愤地说:“这是我的家!为什么不让我进?!”我不顾一切冲进屋里,一眼看见翔镇静地坐在桌边,正对着门,身边站着几位公安人员,居委会的主任也在。

  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乱糟糟的,书扔得到处都是,简直被翻了个底朝天!

  还没等翔开口,我就非常焦急地问他:

  “怎么回事?!”

  翔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冷静地对我说:“玲,不要急,他们又来逮捕我了。本来他们早就要带我走的,是我执意要等你回来以后再走,我叫黄说去找你,怎么你没遇见他?他们抄了家,书、信件和像片都被搜查了。”翔的话音刚落,热泪就涌出了我的眼眶。我真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些人面前流泪,拼命克制自己,然而热泪还是止不住地涌出来。转过身,我异常激愤地冲着一位官员模样的老公安责问:“黄翔犯了什么罪?!凭什么抓他?!”这位老公安竟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他犯了‘扰乱社会秩序罪’。”“请问他怎么扰乱社会秩序了?!”“中国诗歌天体星团大爆炸。”听了这句话,我悲愤地说:“中国诗歌天体星团大爆炸是学术活动,怎么成了‘扰乱社会秩序’了?!”这位老公安无言以答,干瘦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两块眼镜片闪着寒光。这时,站在他旁边的一位高个子青年公安客气地对我说:“这是我们处长,我们只是来执行任务的,请不要为难我们。”翔也赶紧制止我,也许是担心我与他们针锋相对,怕我吃亏吧:“玲,他们只是在执行公务,不要为难他们。等你回来的期间我们交谈了许久,他们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这时,一位公安人员拿出一张给家属的逮捕通知书和一张搜查清单要我签字,我拒绝签,我说黄翔无罪!居委会主任赶紧用一副十分严肃的表情对我说:“小张,拒捕是要加刑的哟!”我含着泪水问翔:“他们抄的东西你都看过吗?”翔点点头说:“看过。”平静的目光似乎是叫我放心。(因为我最担心他藏手稿的地方被发现,被抄,如果那样的话,他简直要被彻底毁灭!)我只好忍着悲愤在两张罪恶的纸上签了字,这等于是逼我同意将无辜的亲人投进黑暗的监狱,真比用刀割我的心还令我痛苦!清单上写明抄走的东西有书籍、笔记本、报刊杂志、像片、手稿、信件等等。刚签完字,那位老处长就对黄翔说:“时间不早了,你拿几样生活用品就动身吧。”这时,黄说回来了,用一种紧张的表情看看周围的人,最后望着他的爸爸,轻轻比了一个手势要爸爸低下头,怕兮兮地对着爸爸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道翔听清楚没有,连连点头,接着又语重心长地对年幼的儿子说:“黄说,以后要听娘娘的话,千万不要淘气,要在家多陪陪娘娘。”黄说点了一下头就一溜烟地跑出家门,不见了,翔默默地望着小儿子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烁着泪光。我难过极了,心想,真是不懂事的孩子,爸爸就要被抓走,怎么跑得连影子也不见了,也不想到送送爸爸。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晚,他是去参加一个很要好的同学熊波的生日晚会,也许,他是不自觉地想借这种欢乐气氛忘掉心里的惊恐和忧伤吧?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望着别人美丽的生日蜡烛?又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吃别人香甜的生日蛋糕呵——他哭了吗?流泪了吗?我只感觉我的泪水快要为这小小的孩子流下来。

  翔沉默着走进书房兼我们的卧室收拾行李。我的心揪紧了,我知道,与爱人分别的时刻就要来临。我也沉默着走进书房,含泪的目光追随着他瘦弱的背影,追随着他的每一个缓缓的动作。翔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他心爱的书桌,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他心爱的书架,他心爱的书被抄家的人翻得乱七八糟,平时,他是多么爱护它们啊。翔的目光最后落在我们的床上,床上只有两条薄薄的棉被,一条盖过几年了,要薄点,一条刚买不久,稍厚些,在我们这个清寒的家里,加上黄说盖的总共只有三条棉被,翔毫不犹豫地抱起旧的那条薄棉被和一个旧枕头,转过身向我走来,刹时,我泪如泉涌,几年前的一幕往事又浮上脑海。那是1984年,翔因为冲破极为痛苦和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与刚读大学不久的我相爱,向顽固的世俗观念和僵死的道德观念发起挑战,被早就想置他于死地的强权者认为抓到把柄,要对他算搞启蒙运动的老帐,那时,正值共产党在搞“从重从快”的严打运动,于是,他被公安机关横加罪名逮捕,第四次被投进监狱,同样也是被抄走书籍、稿件等物,同样也是抱着一条薄薄的旧棉被走向监狱,足足坐了半年牢,他们想以“流氓犯罪”的罪名置他于死地,而我这个被他们认为是“受害者”的少女却拒绝合作并强烈抗议,这样才使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最后他被“无罪释放”,我被官方给学校施加压力“勒令退学”,尽管我的老师们和同学们都为我请愿,我还是离开了学校,那时我刚上完大学二年级。事后,翔告诉我,抄家时,有位中年女公安科长掀起单人床上的垫单搜查,(翔因厌恶自己的婚姻,长期喜欢睡书房里面的小床。那时,他已经与艾幼君分居好长时间,除了别的东西,艾将他床上垫的棉絮也带走了。)女公安一看床单下面一条棉絮也没有,只有一床席子、一床旧毯子,当时就叹了口气,有点动感情地说:“黄翔,你看你床上连垫的棉絮也没有,穷成这样,还去搞什么民主运动哟?”第一次审讯黄翔时,负责此案的政治保卫处处长一出现就阴险地、咬牙切齿地操着河南腔说:“黄翔!这次你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本来是可以枪毙你的!但枪毙你又还不够条件!”(“不够条件”是因为我拒绝合作并抗议)在后来的审讯中他们又说:“你怎么总不改邪归正?你看,和你一起搞启蒙的李家华、秦晓春都学好了,做生意不都发财了吗?你们做生意、经商,我们是很欢迎、很支持的嘛!”没想到,时间才过去短短三年,翔又被强权者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即将投入监狱,这一次早有预谋,来势汹汹,不知要经过多少时间才能与亲人团聚。我想,如果从前那批公安人员今天又在场的话,看见黄翔仍然抱着自己的理想“顽固不化”,依然是一贫如洗,除了书籍,除了文稿别无财富,不知又作何感想,又要发什么议论了?翔啊,我亲爱的翔,有多少人理解你,把全部生命投入精神和文化创造,投入寻求和维护人类的正义和美好理想,而将贫穷和困苦置之度外,而将迫害和灾难置之度外呢?这已经是你第五次坐大牢了!啊——苍天,你为什么不保佑好人?!一个血肉之躯究竟能承受多少次这样可怕的折磨?!一个活鲜鲜的生命究竟能承受多少次这样残酷的摧残呀——翔沈默地向我走来,准备与我告别了。我看见他的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满眼的苦涩和难舍难分。傍晚的天气已经变凉,翔还穿著很薄的衣服,我赶紧拿出一件外衣给他披在身上,又拉开抽屉拿出十元钱塞在他的荷包中,翔赶紧把钱拿出来放回抽屈,语气坚决地说:“我不能带!”因为他很清楚,抽屈里只有二十元钱了,这是我和孩子的全部生活费。“里面不用花钱。”站在书房门口监视我们的公安人员说话了。我扶着翔的手臂走到外面的房间,一个公安人员将翔手中的行李拿出去放到囚车上。

  啊——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此刻,我感觉整个房间都开始旋转起来,我心如刀绞,热血似乎将从我的血管中喷射而出。我已经没有泪水。我和翔都痴痴呆呆地互相凝视着,目光好象要铭刻在对方的脸上,浇铸在彼此的心中——

  “请你记住我。
  记住我曾经对你表白过的一切。
  我曾经把自己存放在你那里,存放在你落日的霞光中;藏匿在你微微抖动的千万片树叶上。
  分别的时刻已经来临……假如我此刻在你面前死去,那么请你仍然象过去一样把那个被岁月辙痕分裂的我贮存在你的心中。”
  ……

  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千言万语都融化在沉默里。在瞬间的凝视中,眼睛,用一种苍凉而又无声的语言说完这些生生世世的嘱咐。

  翔要走了,我拉住他,抬起双手默默地为他把外衣的扣子扣上。一颗——二颗——三颗——四颗——五颗——我真希望时间停止不前啊,好让我永远为亲爱的人儿扣扣子,好让我把亲人永远留在身边。我实在控制不住心中奔腾的情感,哽咽着呼唤一声“翔——”,就扑到他的怀中,泪如雨下,抽泣不止。翔也哽咽着对我说:“玲,不要这样。别让人家等久了。”

  “没关系,我们也是人。”

  我抬起头看见旁边那位高个子青年公安说完这句话后转过身去。

  终于,我克制自己离开翔的怀抱,擦干泪水,送他走出家门。屋外,彩霞满天。生活,本来该有多么美好,可我的家门口却停着囚车,站着持枪的武警,而我的爱人将步入囚车,走向监狱,那张亲爱的脸啊,多少次,我看见他在阳光中闪烁着智能的光辉,这是一张诗人的脸啊,饱经沧桑依然热情洋溢。可今天,此刻,却是那么苍白,那么沉郁。苍白得令你心碎,沉郁得让你窒息。翔马上就要步入囚车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凝视着他的背影,心痛欲裂,我知道,那颗饱经忧患的心呵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我不能再给他增加更多的痛楚。在迈上阴暗的囚车的一刹那,翔突然转过身来,黄昏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他脉脉含情,并坚定有力地对我说:

  “光明会到来的!”

  啊,瞬间,我又看见了那张我所熟悉的诗人的脸,那双沉郁的眼睛里又闪射出了一种光辉呵——

  囚车载着我的亲人急驶着远去,消失在我目光的尽头。

  我望着火红火红的远空,只感觉夕阳如血,爱人的话语如血。

  瞬间,我心中一片漆黑。


3

  1987年10月14日——15日

  亲爱的翔,现在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我好想你呀——

  可恨的囚车刚刚把你拉走,那一瞬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在人世间活下去。你被关进监狱,留下我孤独一人,黄说又去他母亲那儿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参加好朋友的生日聚会),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能说一句贴心话的人,我怎么活下去呀。我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囚车,不知它要把我的亲人拉向何方?我真想放声大哭,但我强忍住了我的眼泪。我明白我肩负着很重的担子:保卫你珍贵的文稿,照顾好你的儿子。囚车刚刚从我的视线内消失,我强忍住内心的痛苦,赶快冲进房间,查看抄剩下的对象。书房里,书扔得满屋子都是,以往整整齐齐的书架、书桌,现在搞得零乱不堪。我气愤得狂骂:强盗!土匪!流氓!暴徒!我只能猜测他们抄走了些什么。因为我回来时,他们已经抄完家,我不在,他们具体抄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心里还是比较有数的。我先查看过书房,然后立即到黄说住的房间床脚查看,放手稿的旧皮箱原封不动摆在那儿,我呼吸急促,赶紧把箱盖打开,极其紧张地检查一遍。上帝保佑!居然一样也没少,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悬起的一颗心现在放下来。看来,他们只抄了书房,而没抄黄说这间屋子。你总是担心强权者不知哪一天会突然闯进家门,把人抓走,并把你用全部生命的心血为世界创造的精神财富毁于一旦,要不是你出于一次又一次被抄家,逮捕的经验,重要的文稿从来都是东躲西藏的话,今天,这箱文稿就完了!写于十年浩劫期间,在七八年那场民主运动中震惊中外的《火神交响诗》就曾经在牛棚架上、蜡烛里面、竹筒中、米桶缸里、水胶鞋中藏过,正因为保存得好,才使诗人和他的手稿均幸免于难。我还记忆犹新,八四年你第四次被监禁时,有一部诞生不久的抒情诗稿由于没有保护好,被毁于一旦,出狱后,你得知此事心痛欲裂,整个人几乎崩溃。还有另外一部重要文稿,由于你弟弟的轻信,交给了一个自称是你学生的所谓青年诗人保管,被他抄袭和剽窃,事后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反咬了一口造谣说你剽窃他,这一切都令你伤心不已。你已经多次遭此厄运,所以倍加小心。但我们谁也没料到灾难会在今天降临。这段时间,你正在创作一个组诗,有些手稿来不及放好,这次说不定又有一些东西落入公安的手中。

  亲爱的翔,你知道吗?当我下班回来,刚走进巷口,远远望见我家门口停着一辆囚车,我马上预感到出事了。第一个使我心急如焚的念头就是你的文稿。我担心它们被愚昧和暴力毁于一旦,那就会造成无与伦比的损失。再有,翔,我亲爱的人,他们把你抓走,就象把我的身躯活生生地撕裂成两半,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都在颤抖,都在痛啊!然而,我们就这样被撕开了,被暴力撕开了。那临别前的拥抱怎能表达我们无尽的情无尽的爱呀!翔——翔——我的诗人,我的丈夫,他们就这样把你丢进了监狱,他们就这样使你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心爱的笔,就这样把你和与你相依为命的、没有她你不能活下去的玲妻无情地隔绝开。天啊,你是诗人,纯洁而又无比纯洁的诗人,你有什么罪,有什么罪啊?!他们就这样扼杀智能,扼杀艺术,扼杀诗歌,扼杀精神,扼杀生命的冲动和热情!这个世道,真正的诗人简直不能活下去,不能活下去!翔,你要挺住,你千万要挺住!我不能失去你,绝对不能,不能!没有你我绝活不下去。

  哦,我多么期望临别前的那一瞬永远停滞呀,让我永远拥抱你,让我永远为你扣衣服的扣子,我多么期望那几颗扣子永远扣不完啊,好让我永远凝视你亲爱的面孔,凝视你苦涩、情深的目光……

  屋子空荡荡的。只有我孤独一人。
  夜已经很深了。
  我的心情与往日一个人呆在家里时大不一样,什么感觉都涌上心头:紧张,恐惧,痛苦,孤寂,悲哀。巨大的责任感,对丈夫的强烈的爱,对暴力、强权、和愚昧的憎恨!
  我带着这种复杂而又特殊的心情收拾房间,收拾爱人的衣服。我仍然给院子里小花坛上的紫罗兰浇了水。竹竿上晾着很多件爱人今天刚为我洗的衣服。这段时间我上班很忙,没有时间洗衣服,翔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为我洗这么多的衣服,也许是想让我轻松愉快地过生日。忽然间想起翔今天临出家门时带着苦涩的微笑对我说的几句话:
  “玲,今天我刚好为你洗完一堆衣服他们就来了。厨房里有我前几天刚劈好的一大堆柴,以后你发火不愁砍不动柴了。”
  啊,丈夫的声音似乎仍在耳畔回想,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很快,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泪水涌了出来。我把脸仰起来望着茫茫夜空。我想询问每一颗黯淡无光的星星:“我的亲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才能回来呀?”可是星星也害怕回答我的询问,全都躲入乌云中,再也看不见了。
  亲爱的,你临走前看见我带回来的黄菊花吗?这是清早我去上班时在路边买的。我想,我过生日的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这么一束鲜花点缀我们清贫而雅致的房间就行了。今天上班特别累,但我想到你在家里写着很美的诗,我的心无比愉快。也许等我刚进家门,你就会兴奋地拿出一首好诗叫我高兴万分,而你每写出一首好诗我都要用热烈的吻和拥抱奖励你。我好想早点下班,早点回到家里与你共享创作的快乐。也怪,今天我的眼皮老是跳,这几天都爱跳,人们都说眼皮跳不好,所以我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我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灾难,万万想不到。亲爱的,你也没想到。我看了检察院签发逮捕证的时间是十月十三日,那天,你告诉我,你的这组抒情诗将会写得异常成功。那夜,我俩狂热地做爱,如胶似漆,陶醉在诗歌和甜蜜的爱情中。
  谁料到他们已对你这人类纯真的歌者举起无情的屠刀。翔,我们都是这样纯真,坦荡无私,怎料到世界是如此残酷呵。我在书桌的中间抽屉里发现一团稿子,展开一看,是你今天写的一首诗的手稿,注明的时间是今天下午。我猜想是你刚写完,他们就来了,你担心被他们抄走,所以捏成一团扔进抽屈。你从来不会这样做的,我知道你非常珍视自己的每一份手稿。正因为这团纸不引人注意,才幸免于难。我把它轻轻地弄平展,当成宝贝收藏好。
  亲爱的人,我买的鲜花还没有进入你的眼帘,那罪恶的囚车却先霸占了我的目光。等待我的不是你甜蜜的吻和热烈的拥抱,而是要我在逮捕通知上签字和你步入铁窗前我俩辛酸的拥抱。
  现在,已是十月十五日凌晨。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满二十二岁了,可你却被投入监狱,不能亲我,不能抱我,不能激情满怀地抚摸你的小娇妻,你的小爱妻了。爱人,多少个夜晚,几乎每个夜晚,我都娇软成一团,躲进你的怀里度过漫漫长夜,我怕黑夜,怕孤独,怕鬼怪,只有依偎着你,我才什么也不怕。可今夜,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了,你面对寒冷的铁窗;我面对恐惧、紧张、孤独和愤怒,又累又饿,我把房间关得死死的,连窗子也贴了封条。我知道这是多么可怜又可笑的举动。因为窗子关不死,我以为贴上封条,假如有人悄悄从窗子进来,从破裂的纸就会发觉。但这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对于我这么一个弱女子,暴力一旦闯进来,我只有以死相拼。薄薄的一张封条,又怎能保护我呢?
  我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写呀写,我有好多话想对你倾诉。我爱你,我要忠贞于你,做你的好爱人,好妻子。尽管面对社会政治的风险我无所畏惧,但我孤独一人呆在空空的房间里,我怕呀。我准备了刀。哪怕现在黄说这样的一个小孩子和我在一起,我也会勇气倍增。
  翔,亲爱的翔,我好想你,好想你。我要你对我放一万个心,我要你挺起高傲的头颅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你听见了吗?我好担心,他们会虐待你吗?会折磨你吗?会凌辱你吗?会对你施刑吗?我好担心呵,我最亲爱的人。如果不是我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沉重,我真要不顾一切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坐牢。甚至把牢底坐穿!我要,我要和你在一起呵……
  在这特殊的深夜里,在我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独守空空的家,强忍着对黑夜的恐惧,准备着刀,守卫自己和守卫爱人的诗稿。
  明天我要来看你,我能见到你吗?
  我在文化宫打的工,也许明天就要完结。生活怎么办?看来只有苦熬了。
  亲爱的,你一定要挺住。我们会见面的。

  写到这里,我已经精疲力尽。我想睡觉。可我不敢脱衣服。担心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时,来不及穿衣,来不及应付。丈夫在家时,钥匙都是他保管,我从不喜欢带。现在,我害怕忘记或丢掉钥匙进不了门,于是我把它们用根带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就这样和衣而眠。我躺在冰凉的床上,累极了,也饿极了。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连开水都没有一滴。我用痴呆的双眼再一次扫视空荡荡的屋子,满目悲凉,满心凄伤。想起过去的夜晚是那么美好。可从今以后,不知会有多少漫长而又孤苦的岁月等待着我,热泪顺着我的双眼涌出来,浸透头下的枕巾……

  翔,你记起了吗?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你步入囚车时对我说:
  “光明会到来的!”
  亲爱的人,也许你自己意识不到,这是你对我最好的生日祝福呀。
  我拼命睁大眼睛不想让自己睡去。
  我感觉屋外的漫漫长夜和屋里的凄凄灯光都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只有那束黄灿灿的菊花依然向我送来美好的笑容,仿佛在暗夜中默默祝福我:
  “生日快乐。”
  啊——不可知的命运呀

  15日凌晨。

4

  我度过了第一个和衣而眠的凄凉夜晚。

  清早黄说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

  往日,孩子从他母亲那里回来都是你起床为他开门,而今日,是我独自一人为他开门,我看着你幼小无依的儿子,怜爱之情、责任之感油然而生。我拿买早点钱给他,叮嘱他不要在外面闯祸,谁欺负他就回家找我。我心里在苦笑,我现在也是要被人欺负的人了,我们只有相依为命。

  亲爱的,从你被捕后我的第一个坚定的念头,就是要保护好那些珍贵的文稿和照顾好你的儿子。你在家时,我往往把情感倾注到你身上而忽略了他;而他往往有你可以依靠而疏远我。现在,这个家只剩下我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弱者,我们的心灵因你的被捕而贴紧,我们相依为命了。

  黄说上学去了。我清理好家中的卫生,马上收拾要送给你的衣物。我含着眼泪为你收拾东西,我是如此迫切地想见到你,我最亲爱的人,最亲爱的丈夫。我找出一张不大不小的黑白像片夹在衣服里面,这是我们初恋时我在各种冲击下照的,像上的我显得忧郁而又纯情,你很喜欢的。你身陷囹圄,不能天天见到你心爱的妻子,妻子只好用这张像片伴随你,让你见像如见人。装好东西,我马上去第一看守所。在街上,我为你买了几个金灿灿的大桔子,我知道你爱吃。

    我终于找到了看守所。望着那紧闭的铁门和有持枪的士兵看守的监牢,想着你在里面受折磨,那一刹那,我真想哭,真想大声呼喊,发狂地呼喊你的名字,只要你能听见。翔,我的心肝宝贝,你知道你的妻子来看你吗?你知道她好想你吗?你见不到我,我见不到你啊。我们仅隔着那么一道阴森的铁门,然而却咫尺天涯。

  我强忍住眼泪,走到接待室去询问。接待登记人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黑黑的脸,似乎蒙了一层铁皮,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很冷漠地回答我,关在他们这儿的人不能见,送什么东西交给他们去转。他抖开我包好的衣物检查。我如实地告诉他有些什么东西,告诉他有一张我的像片。他说像片不能送,接着反问我:“你送像片干什么?他不认识你吗?”我说:“我是他爱人。”说这句话时,我感觉我的声音渗透着泪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我不想让人看见我流泪。我低着头,默默地写着清单,每一个字都渗透着对丈夫的情爱,亲爱的人,我不知道你能否看到我的笔迹,我交给接待人员十元钱,请他转给你,你能收到吗?尽管临别前我要你带点钱走,可你清楚家里只有二十元钱了,所以你坚持一文钱不带,把仅有的一点钱留我和孩子;尽管我知道给你送钱后,我和孩子的生活将面临绝境,但我仍然要给你送钱,妻子希望你能买些你必须用的东西。翔,你能收到我送的东西吗?接着我仍然不死心地问那铁面老者我多久能见到我的丈夫,他仍然冷漠地回答我,在他们这儿关多久,我就多久都不能见,只有到开庭的时候见。我为你买的几个桔子也不准送,因为按规定,只能送衣服和钱,不能送食物。

  我走出来,仍然不死心,依旧走到那离铁门不远的巷道站着。我扶着又黑又湿的围墙,遥望那阴森森的铁门,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哗哗地流淌着,我再一次在心里呼喊,亲爱的翔,你知道你的妻子来看望你吗?你知道吗?我真希望我深情的目光能穿透那可恨的铁门使你感应到啊!铁门里外的士兵在议论我,探监的许多人也在议论我,我只好流着泪离开这可恨的鬼门关。

  又度过了一个和衣而眠的夜晚。

  有黄说在,我睡得稍安稳些。昨晚,我们互相安慰对方不要怕,我们用扁担、凳子抵住坏了关不死的内门。其实,这只是聊以自慰,真有什么暴力来袭击我们的话,我们这点可怜的抵挡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又怎能保护一个弱女子,而一个弱女子又怎能保护一个小孩子和自己呢?

  亲爱的人,早晨,送走了黄说,我呆坐在床边,想起你孤独地度过不知是什么滋味的夜晚,我的心揪紧了,迫切地想去看望你。我知道无论如何是见不到你的,但我就是想去,哪怕就是站在外面,望着那与世隔绝的空间,望着那阴森的“地狱之门”,我的心也要好过些。

  我又站在通向铁门的巷道。

  没有一个来探监的人。我扶着高耸耸的黑砖墙,向阴森森可怕的“地狱之门”遥望。我听见门里有个士兵说,“那人又来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

  过了一会儿,我强忍着眼泪走向接待室,问那位搞登记的铁面老者:“昨天我送给黄翔的钱和东西他收到了吗?”他依然冷漠地说:“当然收到了。”我又问:“他说些什么?”铁面老者拖着长长的河南腔回答:“我们不进去送东西,交给里面的人送。”我再小心地问:“老伯,你能不能把我来看望他的事转告他?”铁面老者依然拖着长长的河南腔回答:“不行。”我掉头就走,昨天,我就听出这位铁面老者说的是河南腔,我还抱有一丝希望,能否因沾点河南老乡的原因请他为我通融一下,告诉翔我常来看望他。然而此时此刻,我对这种河南腔厌恶、憎恨极了。眼里的泪水这时再也止不住,又哗哗地往下流淌走到巷道口,我停下来,再一次痴痴地回头遥望,投射出去的目光总是被那坚固的铁门折断又反弹回来,刺痛我的眼睛,刺痛我的心。

  啊,这种与亲人咫尺天涯不能相见的痛苦是如此地撕心裂肺,透彻骨髓。我要大声地责问天责问地责问那主宰一切的上帝,为什么要把诗人打入监牢?为什么要对诗人如此残酷?茫茫人世有数不清的腐败分子和罪犯受到宽容,逍遥法外,却为什么偏偏不能容忍一个无辜的诗人?!

  啊——天地无声。回答我的,只有高墙冷漠的黑脸和持枪士兵麻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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