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战斗是为了保卫

 

人类思维的惰性,再怎么估计也不算充分。在眼下纪念苏珊。桑塔格的许多文章中,某种简单易行的做法肆意蔓延,于是苏珊被一系列符号(或者说光环)所遮盖:“知识分子女英雄”、“美国的良心”、“真正的知识分子”等等。作为一个写作者,她的那些“外部举动”被当作惊世骇俗的情节加以传颂,甚至被看作首尾相连的同一个故事(去河内又去萨拉热窝),然而她内在的精神光芒却遭到忽略。

《论摄影》是上世纪70年代她盛年时期的作品。对于照相技术拥有的所谓“揭示真实”的能力,她发出深深质疑:当仿真的照片顶着现实之名出现在人们眼前时,现实本身的力量便受到削弱。人们因为照片而激发起某些情感,对这些仿造的真实一方面有所触动,另一方面却深感无能为力,久而久之,便会滋生麻木冷漠,倾向于把苦难作为一种消费。而不管何种惊心动魄的现实,经过反复揭露之后,同样会变得不真实。于是,“摄影成了光荣的精神污染形式”。“这样的知识永远将是廉价的知识——形式上的知识,形式上的占有,形式上的强奸,形式上的智慧”。

我们从中发现她的兴趣。首先是对于现实密切的观察和反复体悟。尽管她始终手不释卷,被描述成“读了无数书的女人”,但是她的心灵永远和身边的现实有一种紧张关系,她爱好旅行,喜欢在旅行中聆听、观察和谈话,“也许我有一种太过无序的关注力”。这一点深刻地区别于所谓学院派的知识分子,她曾坦言“目睹了学术生涯毁掉了我这一代最好的作家”。

借助于现实,也是期待和发掘现实中隐藏的东西,来冲破和调节现有的知识框架。从远方拍来的照片,以一种确凿无疑的“真实”,提示着一种无可辩驳的权威性,仿佛那是不可动摇的。而苏珊的努力,正是在于破除这样一种不可动摇的知识神话,在看起来是不可质疑的地方,发出自己独特的质疑。在光滑、廉价的众口一词中,她要撕裂出一个不小的口子,让自由的思想得以呼吸。

于是苏珊把自己放在了一种“对峙”的位置上,尽可能地将不同的声音得以并存,让它们互相观照、对话、砥砺。她自幼喜欢戏剧,剧场中不同人们发出的声音令她惊奇,在写作中她最先崭露头角是戏剧评论,她对于这门艺术的熟悉程度,有她1993年为呼吁国际社会干预、在萨拉热窝导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为佐证。

当代电影是她密切关注的一个兴奋点。但是她不是把电影作为一门大众艺术,而是通过电影观察现代人的心灵和性灵,她涉及的导演是具有晦涩气质的那些人:布莱松、戈达尔、阿伦。雷乃、法斯宾德等。1964年她为美国地下电影《淫奴》(导演杰克。史密斯)所写的绝妙解读,是给予当时《所谓反黄色淫秽物品法》一记重击。她自己先后拍摄了四部电影。

为报刊杂志写作文学评论,是她最密切地和读者建立联系、进行对话的方式。她所选择的评论对象,同时也是她本人精神状态的一个自况:卡内蒂、本雅明、巴特、米沃什、贡布洛维奇、瓦尔泽。尽管其中的名字听起来有些陌生,但他们的著作都有中文译本,在我们书店的某个角落发出光芒。这些作品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深入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崎岖的人类经验。

而小说家才是苏珊的英雄本色。在小说中,她倾注了她最大精力、热情和想象力。中文已经出版的两部小说《恩主》和《火山情人》,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也许有些障碍。如今有多少人能够细致地欣赏一部小说的结构,它的各个部分之间的差异和组合?苏珊的作品正是这样一种智力的体现。她自称《火山情人》的结构得自她很熟悉的一部芭蕾舞配乐——辛德密斯的《四种气质》,序曲之后,是“忧郁、火爆、冷静、热情”四个乐章。按照这个顺序,于是她的小说也有与此对应的四种气质,它们的不同颜色和互相转换,成了该小说的质地和经纬。

在如此有限的篇幅中,尽可能展示苏珊在艺术上的造诣,非常想说明的是,纵观苏珊所有作品和作为,其实她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便是当代生活中的粗鄙、粗俗。它更多地是在“大多数人的意志”的名义之下,以一种不可质疑、无可辩驳的身份出现,当今美国总统布什也许正是这样一种代表。而苏珊的全部战斗,都是为了保卫和保存一种文化传统,这个传统视自由精神、视精神享受、视文化对于人类的培育,为最最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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