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坛]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冯友兰

  □现代学林点将录·正榜头领之十二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室名三松堂;河南唐河人。

  按传统的学术观念,哲学(义理之学)为学问中心,近人如太虚称“中国民族文化,哲学乃是主脑”,冯友兰云“叙述一时代一民族之历史而不及其哲学,则如‘画龙不点睛’”,又谓“哲学是太上科学”。承此风气,哲学史或思想史的研治,亦居于现代学术主流。近代以来治中国哲学史者,以胡适开疆辟地,始开风气,以冯友兰挟山超海,后来居上。

  冯氏晚年比较自己与胡适的异同,曾有准确的分疏:“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对于资料的真伪,文字的考证,占了很大的篇幅,而对于哲学家们的哲学思想,则讲得不够透,不够细。……我的《中国哲学史》在对于各家的哲学思想的了解和体会这一方面讲得比较多。”盖胡适虽亦哲学专业出身,但他认同“哲学取消论”,尤其不满形而上学,治哲学史实取史学本位;而冯氏则反之,自身认同实在主义的正统哲学,治哲学史取哲学本位。故胡氏偏重文本的历史考辨,即所谓“外在解释”;而冯氏则偏重思想的系统分析,即所谓“内在解释”。冯氏的优胜处,尤在于能借鉴西洋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清晰地梳理中国传统哲学,并融会贯通,化繁为简。

  五十年代以后,冯氏弃旧趋新,否定自我,“向党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缴械投降,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队伍中重新做一个小兵”。六十年代更另起炉灶,著《中国哲学史新编》,书前题词有云:“望道便惊天地宽,南针廿载溯延安。”所谓“望道”之道,就是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示的道路。

  《新编》在六十年代仅完成两卷,八十年代以后,冯氏重作修订,去世前最终完成七卷本《新编》。冯氏在写完末卷《中国现代哲学史》后,自觉已臻“海阔天空我自飞”的境界,并表示“如果有人不以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为王船山矣”。其实《新编》的识见,殊未能超出八十年代的思想气候,当时所谓“非常可怪之论”,如批判太平天国的神权政治、指出毛泽东的极左思想错误,今日视之,固卑之无甚高论。所谓“海阔天空我自飞”,近乎鸡鸭展翅耳。故论《新编》的纯学术价值,远不能与早年的《中国哲学史》相匹,惟可见作者本人的思想变迁而已。

  藉《中国哲学史》一书,冯氏得以确立学院派地位,乃另著“贞元六书”,提出其复古的哲学体系;此亦如钱穆凭考据学扬名立万,转而有非考据学的《国史大纲》之作。“贞元六书”为哲学,《国史大纲》为史学,各成一家言,而皆成书于抗战期间,皆成为文化保守思潮的代表作。

  冯氏的哲学体系,以理学始,以理性主义展开,而以心学终,归结于神秘主义。其神秘气味最体现于《新原人》的人生四重境界说:“自然境界”,混沌未开;“功利境界”,为己为利;“道德境界”,为人为公;“天地境界”,万物皆备于我,我与宇宙同一。而人生境界的高低,则取决于个人对宇宙人生“觉解”的高低,正所谓“迷则为凡,悟则为圣”。与此相呼应,冯氏更一再强调哲学的功用不在于增加实际知识,而在于提高精神境界。然而反观冯氏自身的人生实践,从“土改”的粉饰太平,到“批林批孔”的为王前驱,纵不必深责,亦不过随波逐流之辈;从迎合蒋介石,到歌颂毛泽东,乃致媚谄江青,一生更不脱“应帝王”情结。则其人去“道德境界”尚远,犹在“功利境界”中也。冯氏哲学虽极高明,又何补于冯氏本人的精神境界?

  西南联大时期,冯氏曾路遇金岳霖,金氏开玩笑道:“芝生,到什么境界了?”冯答曰:“到了天地境界了。”遂相顾大笑而去。可惜“天地境界”云云,终不过是虚言逛语耳。

  冯氏在抗战时始蓄须,与闻一多的胡子齐名,故拟为美髯公朱仝。

  诗曰:哲学新编墨未浓,韶山溪口几攀龙。人生境界凭君说,君到人生第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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