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在革命洪流中

《天安门:中国的知识分子与革命》,史景迁著,
温洽溢译,台湾时报出版2007年出版。

  对于中文读者来说,史景迁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他是美国的中国近现代史专家,其著作往往深入浅出,以优美的文笔,独特的角度,巨细无遗地描绘出中国近代全景。除了《王氏之死》,作者还著有《追寻现代中国》、《雍正王朝之大义觉迷》、《改变中国》等书,对于习惯于固定史观的中国读者来说,阅读史景迁的论述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经验。他的友人、本身也是史学家的余英时认为史景迁像司马迁一样”才兼文史”。

  这本《天安门》也一样,作者先指出天安门是紫禁城面南的大门,是”皇帝行使天威的主轴线”,但在二十世纪最初二十年间,天安门显然失去了防御和象征皇权的功能,”默默见证开始左右中国人生活的种种新吊诡”。在天安门后,是保守的皇族和军阀,在天安门前,则是政治活跃分子、学生、工人群众,他们以天安门为地标和集会场所。而在今天,天安门变成了宏伟的广场。

  作者以”天安门”这个象征开始,进行中国现代史的探索;不过,书名很容易让读者混淆,以为这本书将展示出五四运动至”文革”的一系列群众运动场面。其实这本书主要围绕康有为、鲁迅和丁玲三人的一生,透过他们的生平了解一连串不寻常的事件,这些事件往往被认为构成所谓的”中国革命”。而余英时则补充说这本书以上述三人漫长的一生为”经”,以秋瑾、沈从文、瞿秋白、徐志摩、闻一多、老舍六人横插在不同阶段的生命为”纬”。康有为、鲁迅、丁玲三人正代表了三个时代,有男有女。

  然而,作者并非要写一部”集体传记”(groupbiography),作者在序言里说得再清楚不过,他希望传达”某种人们作日常抉择时面对的艰难,他们身处的迷惘境况,他们原想置身事外、却又横遭牵连的事件,以及他们偶尔痛下决心、采取大胆行动而引起的外界反应。”如果我们从余英时的”经纬说”上推敲,可以说史景迁在这本书里认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史,既包括非理性的群众运动,亦包括一种”个人影响他人”的过程,如作者所说,这些人物都是”时代的先行者”,同辈或后辈都莫能不受他/她的思想和行动影响,因为这场”戏”不可能让舞台两旁的人安然无恙、不受牵连。

  书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先后提及鲁迅和沈从文二人。两人或直接,或间接,都曾经见过公开砍头的一幕,他们将这两件事情诉诸文字,而且脍炙人口。沈从文是在湘西乡下见到苗乱中被胡乱捉来的农民,被带到天王庙前拈阄决定生死,这种目睹的经历,加上当兵的生活,决定沈从文日后遇到苦难时默默承受的态度;相反,鲁迅是在日本大学里,在外国环境中,在别人”万岁”的欢呼下,间接目睹中国人旁观同胞被日军砍头的情景,这种间接性反而激起鲁迅的愤怒。

  作者也把康有为描绘得很全面,虽然我起初不明白为何要把康有为和鲁迅、丁玲放在一起,但看下去,当我读到作者怎样将暮年的康有为和鲁迅、瞿秋白、孙中山等人放在一起去论述,我更看出这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原来也十分”狭隘”。康有为一直与孙中山有隙,这种态度使他支持镇压工人的北洋军阀吴佩孚,而不关心上街的学生、工人,反而关心当权者有否妥善打理戊戌维新烈士的墓地。晚年的康有为,置产娶妾,支持北洋军阀,很难想像他曾经密谋刺杀慈禧以移除新政的障碍。康有为的一生,也反映出当时不同时代、不同派别的知识分子怎样互相排斥、互生龃龉,好比一排排波浪互相推撞,推迟了他们一直期望的中国富强局面。

  自古以来即有门户朋党之争,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更怀着各种主义,希望藉此改变中国,不同政见者互生龃龉、口诛笔伐成为家常事。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文人不积极投入”政治论争”,即使是新月派的徐志摩和闻一多亦然,徐志摩曾受泰戈尔影响,梦想像印度般建立某种农民合作社,闻一多亦偏近国家主义思想,对国民党与共产党都不信任,新月派如此,可想而知左派作家是怎样激烈投入政治运动了。

  不过左派知识分子的遭遇始终一波三折,史景迁之所以选取丁玲这个人物,除了因为她是女作家和鲁迅学生,亦因为她的一生非常传奇。在秋瑾的影响下,中国女性亦开始争取自己的独立,丁玲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起初是湖南七女之一,她的母亲也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新女性,而她的同窗杨开慧即为毛泽东第一任妻子,她的朋友中也有第一批”勤工俭学女生”、后来投身共产主义革命并成为烈士的向警予。这一重关系,加上老师鲁迅与左翼文人的关系,使她思想上与共产党接近。然而,花样年华的她其实是个走红的少女作家,笔下尽是小资情调的独立女性角色,亦一直在上海写电影剧本。她接近并加入共产党,可能是因为胡也频的影响。直至她逃出国民党的软禁,奔向共产党控制下的延安,才真真正正走入共产党的政治生活。自此,她参与土改劳动,主导文艺意识形态,到被人整治批斗,最后被平反,人生走入另一个阶段。

  此外,丁玲与沈从文的友谊亦令人深思,这两位作家都来自湖南,也是胡也频的朋友,只不过沈从文从头到尾都没有加入共产党。解放后,沈从文也没有像丁玲那样活跃于文坛,并成为写实主义路线的旗手,而是被共产党发现他”怀古忆旧的才华”,分派他研究中世纪服饰史。沈从文生于湖南凤凰县,而老舍生于北京旗人家庭,两人不单都有少数民族背景,其性情亦比较接近,恰巧心底厌倦美国对华政策的老舍,最后回到新中国继续写作,可惜在”文革”时终于逃不过厄运;相反,沉默的沈从文,虽然吃尽不少苦头,却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斗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看罢史景迁的著作,我不禁掩卷叹息,叹的是中国这一世纪纷扰不休,为的是国家富强;但即使是文人之间,也互相挞伐攻讦,其非理性的程度,甚至比内战更惨烈。我们也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国家受尽战火、饥荒、水灾的煎熬,可幸的是现在我们的国家真的强大起来了,不过我们的富强之路仍然漫长。
  

  延伸阅读

  《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美)史景迁著,李璧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1月版,15.00元。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