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说,20世纪俄罗斯文学既然是由主流、域外、地下三分天下,是否还谈得上民族文学的统一世界呢?俄国文学用什么支撑着自己的整体性?它在思想内涵、创作方法、艺术探索上是否有着一致的或相通的规律性呢?诸如此类的疑团,只能待学术界的钻研来解开,到那时我们或许能建立起一种新的宏观把握,修正今天的浅陋和片面。
不过这部新编的俄罗斯文学史给我的的感受,有一点非但与过去的了解不相抵触,倒是充实和深入了许多。这就是俄国文学的深刻,不屑于淡和浅。俄罗斯文学是看重思想的文学,所以它的意蕴丰富而玄远。这里所谓思想不是别的,正是作家对作品中艺术现实(主要是人物形象)的立场和态度。对一切艺术尤其是文学来说,这一态度立场是绝对不可阙如的,因为它是作品的灵魂,也是作家灵魂的窗口。托尔斯泰说得好,“文学作品中读者最值得珍贵的,就是作者对生活所取的态度”。作品平奇深浅的关键,就在于浸透其中的生活感悟和心灵解析,是否具有新颖独到的创意,是否具有振聋发聩的说服力。从这个角度去观察作家与作品,此书不啻是最理想的材料。因为编者力求通过具体的文本分析,从艺术形象的生活逻辑中引导出作者的立意和作品的底蕴。这样把一章章的作家专论读下来,眼前如掠过多姿多彩、奇诡万态的艺术画廊,引发的遐思绵绵不已。
诚然,步入如此意境而跻身文学颠峰的,只是那些堪称经典的文学巨子。在俄罗斯,专家们对20世纪文学的实绩都估计不低。虽说没再出现普希金和托尔斯泰,但能与果戈里、陀斯妥耶夫斯基、契柯夫比肩者,数量当不在19世纪之下。换句话说,有大成就的经典作家群,并不比前个百年逊色。而所谓有大成就,自应包括有大感悟,大思想,能开风气之先。我们最熟悉的,要推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诗文,充满对海燕精神的礼赞,但同时又继承着人道主义传统和嫉恶如仇的批判主义锋芒。我们比较熟悉的,是农村文学眷恋乡土,呼唤民间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寻根情结(拉斯普金、阿斯塔菲耶夫)。我们不久前逐渐结识的,有白银世纪多颗璀璨的诗星(别雷、阿赫玛托娃、布洛克、叶塞宁等)。他们融入现代主义思潮,以异军突起之势,开创了新诗风。在小说方面,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和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用今天的眼光看可称是维护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双峰并峙。至于普拉托诺夫和布尔加科夫以神秘、荒诞、怪异出之的讽刺和暴露,更是寓意深刻的独出心裁。纳博科夫和布罗茨基也是标新立异,疏离社会而以咀嚼个人生命为能事,同样为后来者树了一面旗帜。
索尔仁尼琴的博大和复杂,早已有目共睹,简直是当下俄国文化的象征,自然归在经典之列。这样粗略一摆,彪炳文坛的世纪名作便显露出与时代与社会的血肉联系。举凡大感悟大思想,灵感无不激发于社会的向往和时代的追求。这也就是俄国文学,严肃的有思想的文学,至今不失其本色的原因。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文学一直是俄国文化的中心。一般认为19世纪俄国的哲学,不是指承袭欧洲古典的经院哲学,而是指源自生活的人生哲学和道德哲学,它们正是栖身于经典文学之中。20世纪初,俄罗斯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哲学家和哲学理论,但民族自生的哲学终因罢黜百家而没得到独立的发展,对历史、社会、人生的哲理感悟又只能体现在审美的艺术世界里。这倒使俄罗斯文学保持并发扬了19世纪的传统,文学依然是大于文学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