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别久不成悲:读赫尔岑《家庭的戏剧》

一八六三年八月,赫尔岑经过阿尔卑斯山赶往意大利,这已是他第三次行经此地。第一次,一八四七年,他还年轻,三十五岁年纪,无忧无虑,生命丰盈,他满怀憧憬寻求丰富的生命源泉;第二次,一八五一年,母亲与爱子遭遇海难,他疼痛满怀,神情恍惚,到叶耳找寻遇难者的遗体;第三次,在这一天,他带着孩子到她——爱妻娜达丽——的墓地。一点点的休息,一点点的安静,便可安抚他躁动的心。
  想起曾经喜欢读姜夔的《鹧鸪天》。那些元月写下的词篇满纸尽是苍凉意。他说,“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他说,“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花好月圆,恰是贫士自嘲好时节,无车迎送,鬓角苍苍相伴处,只有那肩头坐着的小儿女。反而那句“人间别久不成悲”似要叫人觉得轻松。仿佛词人真豁达了,洞明了,盘绕心中的情结都打开了,散作前尘旧梦,杳无踪影。赫尔岑写他去爱妻墓上,不也有这样意思的话——“我的愿望不大;让我的脑子得到一点休息,希望我四周有一点和谐,我寻求和谐,我寻求和平、疲劳与衰老中的这种安静。”
  但,念头一闪,突然觉得这样想很天真。过往的爱与悲岂是那么容易散去,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困住一个人。姜夔笔下的“白头居士”纵然有叹不尽的凄凉身世,但有宝贝的“乘肩小女”不已是最大的安慰。“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膝下娇儿,真是天外小灵童,作得字来张牙舞爪,天真可爱,词人有多少惆怅都要冲淡了!家庭,这才是最不可付出的代价。如此再看回来,“只有乘肩小女随”,是自嘲,竟也似炫耀呢。而赫尔岑的“愿望不大”,我们自然可想到,失去家庭,对命运他已付出太多,能期待回报什么,有什么能抵上失去母亲、子女、爱妻的疼痛。“人间别久不成悲”——又怎么会!世事变迁,悲痛依旧。也许黄昏的余晖恰好照到那里,你会看到,赫尔岑的爱与悲又被映亮了。于是,当他独自伫立旧日窗前,想到娜达丽受过的苦难,竟情不自禁感叹:“我虽然无限地爱她,可是我自己也参加了杀死她的罪行!”
  读《家庭的戏剧》,细想下,作者的许多情感我体会不来。读书,文字间的气氛会在心中弥散,征服我,但又有许多悲喜情节,我被其感动了,却又有一丝相“隔”之感,我会疑惑赫尔岑或他妻子娜达丽怎么有那么强烈的感情震动,我不明白有时赫尔岑为何突然会很痛苦很愤怒,不明白有些情况下他竟忍下心去宽恕……也许这正与自身历程缺少那样的情感体认有关;也许,像赫尔岑那般具有伟大心灵者,其胸襟、激情、对生命的坦诚态度,恰是我辈所缺乏的。第一章里,赫尔岑写到1848年法国大革命失败对他精神世界造成的巨大创伤,苦杯满斟,信念支离破碎,“我们所为之奋斗的、我们所为之作过牺牲的一切神圣的东西都已经被生活出卖了,被历史出卖了,为着它的利益出卖了……”西方腐败的文明成为他的矛头所向。同时,他也批判起那一部分“欧洲人”——那些将“神圣”轻易说出口的人——“我们忘记了多少败德的激情(古代的虚假的激情)已经混杂在一个属于这种衰老文明的现代人的心灵中了。”他失望的发现,许多使他心悸的言论,在眼下的文明中不过已变成寻常道理和口头禅,不仅失去了它的力量,而且掩盖真相,带来灾难。而我想,当今时代,也许仍不缺乏赫尔岑指出的那般“虚假激情”的言论与行动(例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号召我们所要克服的那种面对疾病的态度)。对于美、崇高、荣誉……许许多多的词汇,我们失去了应有的敬意与真诚——对它们,“人间别久不成悲”,才成为一种真正的可悲。
  “家庭的戏剧”,戏剧,正有跌宕起伏之意。全书作为《往事与随想》的一部分,从法国大革命失败的时代灾难写起,转入叙述赫尔岑的家庭灾难。即从娜达丽在与德国诗人黑尔威格的感情纠葛中所受伤害,到母亲爱子遭遇海难,再到娜达丽不堪承受噩耗,于悲伤中身体垮掉,生命流逝,不久,辞世;最后面是赫尔岑对身边朋友、对不名誉的黑尔威格的一些态度。在这条较为沉痛的线索之外,是一八五一年夏天,赫尔岑与娜达丽终于互相体谅彼此相信,那短暂的美好时光。这或许也是全书笔调最优美的地方。
  赫尔岑回到娜达丽身边。那天晚餐,她身穿白色细纱短衫,脸上留下痛苦焦虑过的深痕,这一切都让彼此想起从前赫尔岑从流放地归来迎娶娜达丽时的情景,无限美好。他们似久经人生战斗的老兵,“我们不但是出了我们的力量,也试出了我们的弱点……”;但战场又是新的,“我们重新在人生路上出发,并不计较从前的事情,两个人共同挑着过去的痛苦的担子。”
  试过痛苦的深浅,得来的和谐愈叫人珍惜,可是,若预知不久后的死别,那时的他们又会怎么想,会不会不甘心。作者的笔触缓慢,悠长,现实中的美好时光已去得那么快,文字中为何不能让它走的慢些,再慢些……赫尔岑说,“我感谢命运给了我这些日子和以后的四个月的光阴:用它们给我的私生活作一个光荣的收场。”真是酸酸的,如同人说舍得,舍得,却是如何都舍不得!
  歌德的小诗《流浪者之夜歌》里写道,“一切的峰顶/沉静,/一切的树尖/全不见/丝儿风影。/小鸟们在树间无声。/等着吧:俄顷/你也要安静。”流浪者的脚步声响彻夜空,不会打搅别人,只惊扰自己的梦。他终究会安静。他的安静,或是宿命般的沉寂,或是与无声的林间殿宇的一场相遇,潜伏又超越。或许那些明媚的爱,断肠的痛,也不过是与命运的一场相遇,带来永难摆脱的悲剧性——洒了自己的血,留下自己给撕掉的肉——人,要怎样的坚强才能从中超脱,并像赫尔岑那样不无委屈的诉说,“为什么没有人猜到我心上还剩得有多少爱,在我身上耗费了多少,多少爱?……”但,又那么倔强地说着,“只有坚强的人才承认自己的错,只有坚强的人才谦虚,只有坚强的人才宽恕——而且的却只有坚强的人才大笑,不过他的笑声常常近似眼泪。”
  是的,他是坚强的人,他在苦难面前大笑,而他的笑声常常近似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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