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诗歌小辑

 

 

孟浪在美国波士顿。

  ■名家新作

  孟浪,本名孟俊良,祖籍浙江绍兴,1961年生于上海吴淞。1978年秋至1982年夏于上海机械学院就读。1992年获首届现代汉诗奖。1995年秋应布朗大学之邀赴美国,任该校驻校作家。现居波士顿和香港两地从事写作。

  ■孟浪著作

  1988年诗集《本世纪的一个生者》《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与徐敬亚等编)

  1999年诗集《连朝霞也是陈腐的》2004年诗集《一个孩子在天上》

  无题之诗

  之一

  在痕迹下面我们活着

  证明着:我们活得不露痕迹。

  因为疲倦,才拖曳出一条大山

  大山自己拖曳出一个

  正在翻越它的人。

  一百年已然过去了

  但他仍无法接近那峰顶的绝望。

  一条大水边长着一条村庄

  他回来,他只有回来了。

  他俯向水面,

  把去年传来的涟漪抚平

  并告慰:在痕迹下面有人活着……

  之二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橡皮轻轻擦掉天上惟一的

  一片云。

  一个孩子在天上

  像趴在一张属于他自己的

  图画纸上。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铅笔淡淡描出无数个

  孩子的样子。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的痛苦,他的欢乐,

  他的蔚蓝,无边无际。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还决定,他的一生

  必须在此守望橡皮的残碑,

  铅笔的幼林。

  哦,教员们在降临———

  一个孩子在天上用双手紧紧

  按住永恒:

  一个错误的词。

  之三

  从身上脱下汽车

  他在衣帽架边化剑为蛇。

  业余的波士顿沸腾了

  翩然惊起的是交响乐

  还是芭蕾?

  他走进来的时候

  从身上脱下洋房

  乌鸦的镇纸

  在桌上陡立欲飞———

  但如此蔚蓝的手指

  白银的足尖

  已统统隐去。

  空白页,人生的空白页

  充满腐蚀。

  沙龙里的内心

  花哨的小软垫太多

  你与纺织机的斗争

  弄痛自己。

  从身上脱下他所居住的城市

  车载电话、海湾窗

  还有琐碎的皮屑。

  我的唯心论呵,我的错误

  笑面女王也溶入其中

  如练的查尔斯经不起浣洗

  盲指挥家在水上轻放脚步。

  哦,灌木丛的天空,

  奋力闪躲、匍匐!

  双虹记

  1

  双虹,暧昧地,搭向天边

  也许一千吨混凝土

  在根部,支持着它们

  面对如此草率的幸福

  我却迎来鱼化石

  挣脱大悲哀的冲动

  海洋漾起一些感情波纹

  已被爱人拓印在一页纸上

  堤坝,是一条我的手臂

  2

  “如果请你在一座伪建筑入住

  请你在那里观摩真理的结构……“

  话音未落,你把火种点燃

  纵火,纵火,这是你的梦

  我拦住你,胳膊把大风挡开

  今夜,它也已把错话收起

  在都市的额头,你的旧伤复发

  在都市的嘴角,你的热血凝固

  而虚无者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3

  群星婚礼,忙于提前或推迟

  因队伍正在地平线上涌现

  呵,宇航之夜就要来临———

  地洞深处,又一组心跳加剧

  停止给电站供暖吧

  我们把灯光收拢到布口袋里

  人间的灯光,像被吐出的碎玻璃

  依稀是我,上升,还在上升:

  一名过于积极的无照证婚人!

  4

  水壶疾飞,还藏着它的脚

  我们的生活中若是穷匮凉白开

  陆军的水壶仍然不会着落———

  我甚至不需要陆军

  为此,我将大地一把抽去

  但水壶响了,梦中一曲高歌

  士兵们渴,呵,生活中的渴

  他们仰望空中水壶的编队

  仰望———幻觉中的灵魂露台……

  5

  跨世纪,纯粹跳房子游戏

  每位过客都跃跃一试

  十万条响尾蛇出奇地安静

  拼命向空中奔放

  时代运动家裸露的神经丛

  羞涩的电焊女工必须处理

  运动家,再度切割自身

  田与径,蒿草过膝

  那里将沉睡群众,和没落的性

  6

  鸟儿上钩了,就一只

  但轻轻一提,钓起了整座森林

  盘根错节的形而上———

  痛苦,分泌着饮恨的沙粒

  消防局长勇于攀登

  一颗沙粒的山,能否接近人类的天空

  市民们沦陷在各自的客厅

  鸟儿,要与他们共度

  所以,森林高扬,鸟儿低翔……

  7

  终日在电话号码本上高卧

  白页与黄页,他换着睡

  然后提着饭盒坐上去月球的通勤车

  这是他的生活方式

  上升中的资产者不屑

  旧皮鞋在太空轨道婉转……

  奶粉,或者炸弹

  人类有限经验中的两个极端

  资产者和他正迎面相遇

  8

  剩下的风景被彗尾擦伤

  我从焦痕里辨认字迹

  从他们的脸颊上验证幸福

  街上,无数枝火把耸动

  未点亮的,燃烧着的,熄灭了的

  通通由天文馆伸出的一只手擎起

  我,绕过不存在的仁慈

  绕过同样不存在的暴虐

  我,我把余温尚存的彗星抱回家了

  9

  锣鼓架子,晾着衣服

  宇航员的身体猛然弹起

  瞭望塔举到了面前

  舞蹈,高岸上的一人,舞蹈———

  腰肢在大海里汹涌

  沉默的巨大冰山莅临本城

  我从一百二十层楼的窗口触摸它

  并无光环的旋转餐厅,锣鼓手尚幼

  人类保育员抛出安全牵索……

  10

  乞丐奔向银行

  地球出口处也排起长队:

  “生活有着落啦!”

  只有恐龙在喊冷

  只有恐龙的骨头感觉冷

  只有博物学家正收罗旧棉絮

  他的生活已被太空署征用

  他回到地下室,继续守着

  不可能通向地球另一端的那口深井

  11

  双虹搭向天边

  孩子们欢呼着,攀援直上

  大人们当然视而不见

  在根部,我深知它的动摇

  从一开始它就是毁灭

  五千条箭鱼自水中跃出

  “我们不喜欢脏太阳!”

  大人们却要为丧失而痛哭

  乌云掠过我,运送来历不明的无尽黑纱

  12

  无声的告诉,充盈

  来自远古的自由落体

  在大地上,微微颤动

  发生在虚无里的巨响

  无法消音,手掌毫不费力

  向人类牧场转进———

  羊群把一生的温暖放弃

  为我,只为我

  用牺牲结束无名羽毛沸扬的冬天

  生活

  直立的恐惧

  让无膝盖的人如何下跪?

  演员说:他去剧院才是回家

  演员的妻子说:他回家总在演戏。

  只是关节如何弯曲

  打击的半径如何缩短?

  三岁的儿子说:他离开家,也就离开了舞台

  儿子进一步说:他离开了舞台

  遇见的每一位却都是剧中人。

  战争爆发了

  化妆停止了

  火箭发射架已然直立。

  妈妈接过话头:儿子,你去洗脸

  我去化妆,你爸爸么,他正在生活……

  无膝盖人,无膝盖人

  生长更多的腿,在半空摆荡

  洋溢爱情,呵,洋溢爱情。

  完成

  谁在日复一日翻动田园诗的场景

  弯下腰,又直起身子

  她灿烂的头巾随手就摘成了夕烟

  哦,一枝骄傲的花茎上

  有人掐算正枯萎下去的蓓蕾

  还剩下多少分秒弥留香气

  无数只铁色蜻蜓的十字

  悬浮于空中,生产着时代的震颤和不安

  比一个箭步多,他却迅疾

  消失于神圣讲坛边的侧门

  有人,在门上安了拉链

  嗞啦一声,他被装入他的世界

  而我在远方徒然地夸大风暴

  扑面的只是花洒的淫雨

  甚至不在脸庞上凝结未来:谁堪缔造啊

  眼泪,星光,疼痛,故乡

  飞行的后果

  敌意的小雨点

  带来高空的清凉。

  而高空危情

  被新一代飞行器释怀。

  几张失恋的脸

  偏偏扭向宇宙之外。

  大地有些凌乱

  稍显老成的男女更加慌张。

  哭了,哭了

  雨点变大,变野蛮。

  手插进乌云里

  速度足够让一个国家变色。

  我在美国,看到地方上的丑

  正副驾驶员忙于晕眩。

  他们是一对钢铁夫妇

  把钛合金嵌入生活。

  呼吸已经过时

  鳃,孤独地出现。

  敌意的小雨点

  击碎罗德岛牙关紧咬的一角。

  印象一号

  在这里,地平线被废弃了

  遥远,被出色地终结了。

  呼吸珍稀

  所以歌声短缺。

  心有所忍、也有所甘的一人

  在那全然无用的地平线下

  用,用他最后的鼻息抬起落日。

  街头艺人呵,终生足不出户

  胡琴与吉他

  更没有互相驳难的冲动。

  而他的白发被严重地夸大了

  被野蛮地扩张了———呵,沉寂的冰川

  在万众舌头的烈焰上抖颤。

  地铁停驶了

  只是手表停摆了

  他一生惟有保持出发的姿势。

  在这里,眺望被废弃了

  美,被可怕地终结了。

  呼吸过剩了

  却歌声已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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