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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影子(散文)

——送给一位未曾谋面的朋友,
也献给所有可敬的乡村教师

 

◎ 余 杰    

   

一个人在路上,

瞧,他的身后

有许多爱的影子呢。

           ——题记

 

 

大学毕业,同学们或者去电视台和报社当记者,或者去政府机关给领导当秘书,这是中文系毕业的学生两条“最好”的出路。她却选择了一所遥远的乡村小学,去那里当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

她是班上成绩最好、相貌也最漂亮的女生。身边却一直没有男朋友,于是那些接近不了她的男孩们便说她是“冰山上的来客”。大学时代,她过得很顺利,除了有些“不合群”之外,在老师的眼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别的缺点。她也没有遭遇到过什么挫折——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只有遇到挫折的人才会用这种“消极”的态度逃避都市生活。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繁华的城市而到一个小镇去——那是一个一周只有一趟进城的班车的小镇。连同宿舍的其他几位女孩也感到迷惑不解。

她只是淡淡地说:“我愿意。”

 

她去学校报到,校长是一个冷漠的老头。虽然她是多年来唯一一个自愿到这所小学来教书的重点大学毕业生,但老头还是没有拿笑脸对她。在挑剔而迂腐的校长看来,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好像一个天外来客,与这所乡村小学似乎有点不和谐,至于不和谐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上来。

校园在一个小山坡上,视野很开阔,从操场上可以眺望到几里外的村庄和集市。周围都是碧绿的田地。教室、办公室和老师的宿舍,都是破旧的灰瓦白墙的平房。在她看来,它们却比镇上其他新修的、贴满白瓷砖的小楼都要雅致。她住了下来,放下行李,将一束在路边采集的野花插到窗前的汽水瓶子里,然后轻轻拉上门,脸上带着点红潮,有点忐忑地走向孩子们。

这里的孩子读课文的声音比城里的孩子清脆,眼睛里有田野的颜色,指甲里还有新鲜的泥土。

她爱上了这些孩子。

 

孩子们也喜欢她,这个瘦弱文雅、留着长长的辫子、夏天总是穿着白裙子的语文老师,这个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的语文老师。

孩子们都在私下里说,老师长得像巩利。孩子们又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老师像他们的姐姐。

她上语文课与别的老师不一样,从来不让孩子们划分段落、概括段落大意和总结中心思想。简单地讲完教材上的篇目之后,她自己挑选文章给孩子们朗诵,比如安徒生的童话,比如海伦·凯勒写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比如丰子恺写的孩子的故事。

她告诉孩子们说,文学是爱与美的事业,是幸福和崇高的事业。写作文怎么会成为一件苦差使呢?她的作文课从来不要求大家非得写一个固定的题目,她让孩子们随心所欲地写自己想说的话。写得最好的作文,由她亲自在课堂上朗诵。这是孩子们的最高荣誉。逐渐地,孩子们从害怕作文课变得盼望作文课了。

孩子们的心房被她次第打开。

 

晚自修结束了,她送一个住的比较远的女学生回家。中途要翻越一座小小的山岗。天空中有几颗寂寥的小星,好像随时要落到山岗上。

后来,她们看到了萤火虫。绿色的、闪闪的萤火虫,一颗、两颗、三颗,散落在草丛中、竹叶上、树枝边,静默着、低语着、又欢快地吟唱着。

她充满爱怜地弯腰折下一叶草茎,萤火虫竟毫无知觉地依旧诗意地栖居着。她想把它捉在手中,可终于停住了:这一无所有的手掌,留得住这份清凉与永恒吗?

她又把萤火虫放进了花丛里,一路上再没有说话。她在想:这早到的夏日的精灵,哪儿是它的归宿呢?下雨的时候,它将在哪儿躲雨?晓风清沁的早晨,它会不会被凉露冻结在晶莹的梦中?

女学生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思,没有像平时那样“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两人默默地走了一路。

 

学校已经连着好几个星期没有放假了。老校长说,在这一学期的全县统考中,我们学校一定要名列前茅。于是,校长逼老师,老师逼学生。

她带的是“重点班”,孩子们终日都被困在教室里,体育、美术和音乐这些“无足轻重”的课程都被取消了。孩子们整天辗转于填空题和选择题间,面色苍白,形容消瘦,神情疲惫不堪,那样子看了真让人心酸。

有个学生可怜巴巴地对她说:“老师,让我们放松一下吧,唱个歌给我们听。”

她听了差点没掉下泪来。

她为他们唱了一首歌,那首大学时代躲在白桦林中唱过的歌。

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知什么时候,老校长怒目金刚般站在门外。

她依然忘情地唱着,没有理他。

 

每当读到一篇优美的文字,她都急不可待地介绍给孩子们。她说,这叫“分享”。

她在学校的仓库里发现了一台废弃的油印机,央求看门的大爷把它修好。于是,她拥有了自己的工具。自己去买来白纸、油墨、蜡纸、铁板和刻笔,一笔一画地刻起来,就好像在大学里油印文学社的刊物一样。

刻完蜡纸之后,她叫上两个高年级的孩子帮着油印。刚开始的那几张,由于色彩没有调节好,要么就模糊不清,要么就漆黑一团。她都快要急哭了,只是旁边有孩子,才故意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来。

终于印出了清晰的文章来。她高兴得拍起手来,没想到双手都染成乌黑的了。

以后,孩子们每个星期都会得到一张她印发的文字。一学期装订起来,就是一本厚厚的书了。

 

有一天,她发现了一个令自己都感到十分吃惊的事实:她原以为自己之所以终日忙碌,是内心所怀的“崇高的使命感和神圣的价值感”使然。可实际上并非如此——至少不完全如此。其中还隐藏着一个大大的、个人的目的:害怕孤独,渴望温暖和关怀。她充满感激之情地想,学生们给我东西,远远比我给他们的多。跟孩子在一起、与孩子心心相印的人,永远都是孩子。有了孩子,地狱也能变成天堂。

她想,我是太孤独了,就像一首诗里所写的:“我是一个岛,岛上都是沙子,每一颗沙子都是寂寞。”

可是,一到了孩子们中间,这种痛入骨髓的孤独感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孩子们真是一剂神奇的良药,孩子们真是一片透亮的阳光。她想,我一生都要像孩子们那样笑着、欢乐着。

 

她病了一天之后,挣扎着来到学校,回答上晚自修时孩子们的问题。到校时,已是黄昏。

学生们刚吃了饭,正黑压压地往教室赶。忽然,耳膜擦过一个熟悉的声音:“老师——”拖了长长的尾音,兴奋而亲热的样子。是班上的一名男生。

她点头,并开始微笑。

走了几步,在举头时,却见四名女生牵手向她围过来。

“老师,老师,你今天不在,我们特别地想你。想听你的语文课。”其中的一个大声说道,童音像鸟儿一样清脆。剩下的三个则含着笑注视着她。纯朴的脸上,刘海飘拂,倾泻着源源不断的关怀。

她心里一动,正想开口,忽然斜地里又窜出一条小小的人影,仰起一张小小的脸:“老师,你今天没有来,是病了吗?”满脸的急切和不安,分明在告诉她:这是多么重要的事!

她怔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她从报纸上读到一则被安排在最后一版的、不起眼的新闻:有一位幼儿园的老师,带领两个孩子过马路的时候,突然迎面冲过来一辆失控的大卡车。就在千钧一发之间,这个刚刚从幼师毕业的、还不满十九岁的姑娘,一手猛地将一个孩子推开,一手把另一个孩子紧紧抱在胸口。

那一瞬间,天摇地动。

两个孩子都得救了,女老师却失去了年轻的生命。那个被她抱在胸口的孩子,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老师的鲜血,自己却毫发未损,这真是一个奇迹。连经验丰富交通警察都感到无法相信这眼前的事实。在那一刻,女老师就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大概这就是母性的伟大力量吧。

她想,这位献身的老师比自己还要小五岁呢,是个小妹妹。假如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会怎么办呢?会有这位小妹妹那么勇敢吗?

 

有一天,两个男孩打架,一个男孩的脸被抓破了,另一个男孩的书包被扯断了。旁边的同学赶紧报告老师。

她把他们叫到办公室。他们局促地盯着各自的脚尖,不敢抬头,却悄悄地交换着眼色。虽然她从来不对孩子们发火,孩子们却最敬重的老师却是她。

她看到了这两个孩子的“狡猾”的把戏,绷着的脸再也绷不住,不禁笑出声来。她把两个孩子的手拉到一起,让他们在她的面前拉勾,“宣誓”说从此以后要做好朋友、再不打架了。

她想:如果我是他们,或者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会怎样呢?这样想着,碰到再麻烦的事,她也会心平气和起来。他们毕竟是孩子啊,谁能说自己在那样的年龄里不曾有过迷狂、忧郁、彷徨和失误呢?

 

下雨了,教室的屋顶漏雨了。学校的教室已经很多年没有修葺过了,每次老师们去反映,乡上的领导总是说没有经费。然而,乡政府却修得富丽堂皇,每间办公室里都装着高级空调。

雨水漏到了一个女孩的课桌上。“老师,老师!”小女孩的课本被淋湿了,却不敢挪动地方,惊惶地叫起来。

她立即安排女孩转移到旁边的一张课桌上,让三个孩子挤在一起。又让孩子们先念一遍新课文。然而,她迎着雨跑回几百米外的宿舍,拿出自己洗脸用的磁盆,放在教室里那个漏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