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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

◎陈徒手      



  中国现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1932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
5年被错定为“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主要成员,1957年被错划
成“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主要成员。1958年遭受再批判
,送往北大荒劳动改造。文革期间被囚5年多。

  被打成“丁陈反党集团”后迅速认罪,而后被开除公职。

  1957年5月底形势骤变,6月中旬以后中国作协成立了反右派斗争指
挥部。在《作协反右派斗争计划》中,将解决丁(玲)陈(企霞)问题列为战
斗任务之一。丁、陈曾经领导过的《文艺报》,被开辟为最主要的战场。当时
的党内口号之一是:“沉重打击右派分子、武装积极分子和争取中间分子”。

  中央高层明确指出,要充分发动群众,要开大会,大争大辩,集中力量首
先打垮丁陈反党集团。7月初以后,中国作协以党组扩大会议名义连续开了2
5次大会,在初秋时节终于取得“决定性胜利”(《作协整风运动总结报告》
用语)。实际上,刚开了几次会,挨批者即纷纷认罪,以致周扬在总结大会上
如实说过:“十六天的会议就揭露出一个反党集团的活动,这在文学史上恐怕
也是很重要的、过去少有的斗争,翻一翻过去的历史来看,恐怕都是很少有的
事。”他把此战比喻为“换掉国民党放在共产党工事里的几根有白蚂蚁的大柱
子”,并大声说道:“丁玲说什么‘肩上担负世界的痛苦’,担负那么多痛苦
干什么?让他们担负着痛苦进坟墓去吧。你有痛苦你痛苦好了,不要抱紧我们
。我们迎接新的时代,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痛苦呢?”

  时任中宣部部长的陆定一在会上表示:“我们对丁陈斗争搞得好,很坚决
,今后的办法就是头上要长角。”他说:“现在,丁玲的问题我们还是等待她
的觉悟。我们已经等了十多年了。如果你是政治问题,不是反革命问题,你就
表现出来给党看看吧。”陆对反丁陈斗争赞誉有加,大声疾呼:“我们的文学
家们,请你们起来赞扬赞扬这些东西吧:你们要赞美果实,因为我们已经学得
成熟了。”

  1957年8月15日,在文艺界一次内部通报会上,邵荃麟、刘白羽、
林默涵传达几位中央常委关于丁陈问题的指示,为处理丁陈定下基调。这些指
示显示当时严峻的尺度:“个人主义在文艺方面很厉害,略有成就就反党,根
本忘记他的成就是怎么来的。知识分子有各种各样的流氓性。不能有温情主义
,不要认为搞得过火了、面宽了等等。今天不痛,将来不知道要怎么痛,将来
就痛得不可收拾。顽抗的只好毁掉,淘汰一部分,这也是挽救更多人的办法。
”(摘自会议记录稿)。

  10月26日下午,中国作协各支部大会一致同意开除丁玲的党籍,建议
让她下去参加实际工作锻炼。各支部大会的材料中写道:“丁玲的言行渗透了
剥削阶级的意识,为了挽救她,就必须严肃处理”。当时,中国作协党组将一
份《关于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分子的处理决定》上报中宣部,文中称:“关
于丁玲、冯雪峰的作协副主席职务,拟由作协向主席团建议,采用通讯方式征
求作协理事的同意,解除他们的副主席职务。丁玲等人的其他行政职务及刊物
编委等应一律解除。人民代表和作协理事等名义,在下届选时,另行处理。作
协会员的会籍,可不变动。拟让丁玲等人深入基层生活,改造思想,继续写作
。”

  丁玲在下放前,刘白羽找她谈话

  12月16日下午,刘白羽代表作协党组先后找艾青、丁玲谈话。刘白羽
一见艾青,说话就极为严厉:“你还这样,使人对你失去信心,上次开除丁玲
党籍的会,你说你牙疼,没来,非常可惜。”艾青说:“我就是活到60岁,
也还有12年,我是算了吧。”刘白羽极为不满地说:“党对丁玲重做安排有
20年的打算,党对你也是这样。要有点思想准备,做农民也要做好农民。”

  相比之下,与丁玲谈话,刘白羽就显得比较缓和。丁玲在延安时就是刘的
老上级,当年丁玲夫妇同刘白羽夫妇时常在延河边散步、交谈。从记录稿上看
,两人说话前后不搭,像是漫不经心的一次闲谈。

  刘白羽:最近报上批判右派的文章你看了没有?

  丁玲:我很想老老实实地到下边去做点工作,做个普通农民,人家做什么
,我就做什么。

  刘白羽:一段时期把创作放一下,到实际中去锻炼改造有必要。

  丁玲:前些时候,我看了少奇同志的书。

  刘白羽:你可以看些文艺上有关批判修正主义的书。

  丁玲:最近我想柯庆施,那时他是个傻小子,老实,也经过一些锻炼,因
此马列主义也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我过去是满不在乎,实际上是政治幼稚,
觉得没关系,这就是没政治。

  刘白羽:到下面做工作有好处,能锻炼阶级感情。原来我们考虑过你的身
体,不要太勉强。我们是考虑你和雪峰的年纪体力问题,要考虑周到一些。

  丁玲:我想搞工业,大工业不行,就搞搞林业工作,我想到伐木场去工作
……

  谈话之中,丁玲突然间喃喃说出:“姚蓬子、冯雪峰管我叫冰之,左联同
志都叫我丁玲。”这种忆旧,让刘白羽诧异不已,最后说了“要读党报社论,
一个作家首先是一个战士”几句,就草草结束了谈话。刘白羽还交待,在下去
之前,时间好好支配一下,有些批判大会还要参加。丁玲心里明白,这是以罪
人之身陪斗。

  下放到北大荒,王震不要,结果还是通过黑龙江省委

  1958年春节过后,丁玲的爱人陈明,作为文化部系统的右派,将到北
大荒被监督劳动。陈明想让作协知道丁玲将一人留京的情况,丁玲不让陈明去
作协:“谈有什么用,不求人家怜悯。”夫妇俩商定,陈明先去北大荒,看看
气候、环境能否适合丁玲。陈明在农场见到农垦部长王震,陈明说:“作协考
虑丁玲的年纪大了,还没有安排,但丁玲想来北大荒,请王震同志跟中央提一
下。”

  陈明走后,与外界隔绝的丁玲陷入空前的孤独苦闷之中。1958年4月
11日上午,丁玲给邵荃麟、严文井写信,催问组织何时对她安排:

  ……去年十月间我就曾经向白羽同志披露过我的感情,说我就怕一个人在
家里,我一直都在竭力读书,写文章,但都压不住我要冲到人里面去的渴望。

  ……我错了,过去全错了,我望着我的腐乱的尸体,是非常非常的难过的
,而且我在这里变得非常敏感,很容易只要一点点都可以触到我的痛处。我抬
不起头来。……我实在希望党,希望你们能帮助我,不管怎样重的处理我都是
高兴的。我对所有的、只要是在劳动中的人都是饱含着羡慕的眼光……

  当时担任作协总支书记、五人整风小组成员的黎辛谈到1958年安置右
派的情形:五人整风小组开会简单,邵荃麟、刘白羽说的都是周扬意见,谁敢
反对。当时领导上是这么安排,哪儿艰苦就去哪儿改造。郭小川曾当过359
旅王震的秘书,领导就让郭找王震,让丁玲、艾青去北大荒。郭小川有顾虑,
说很久未与王震联系,怕碰钉子。在人们脑里,北大荒是属于艰苦的地方,荒
凉得可怜,我当时想,送北大荒,能活命吗?(1999年2月3日采访)

  从郭小川文革中留下的一份材料来看,当初王震愿意留下艾青,并不想要
丁玲,认为丁玲是“老狐狸”。郭说,丁玲没地方放。王震坚决不要,顶回来
了。后来刘白羽通过黑龙江省委,设法把丁玲安排到北大荒农场。

  郭小川在另一份材料中还披露,周扬也曾有指示,要把右派安置好,说丁
玲年纪大了,可以不离开北京,在安置时要考虑到以后创作。

  但事与愿违,54岁的丁玲于1958年6月12日在专人陪同下,乘火
车北上,行前她曾给邵荃麟、刘白羽等写信,问还有何指示?但没有任何回复
。丁玲给作协工作人员留下订书刊的100元钱,并希望作协继续赠送《人民
文学》、《收获》。但是,赠送刊物等原有待遇已经停止,教育部也已发文,
丁玲、艾青的作品在教材中将不再介绍,并要指出他们反动政治面目,以加强
本门课程的战斗性。

  养鸡:丁玲的赎罪

  丁玲刚到密山农垦局招待所住下,中宣部一封急电就追到,让她写出所知
的中宣部党委书记李之琏的材料。招待所拥挤,小孩吵闹,没有桌椅,丁玲在
劳累的情况下写出材料。她意识到,又有人因为她而遭殃,谁也逃不脱大网的
追索。

  1958年7月12日,丁玲从汤原农场向作协党组发出第一封信,介绍
自己住在养鸡场,在孵化室工作。信中写道:“我要极力在这生活的熔炉里彻
底地改变自己,我相信我可以在这里得到改造。”

  第二年4月12日,丁玲奉命寄出一份思想汇报。5月30日周扬阅后有
所触动,在原信上批道:“荃麟同志一阅。建议作协派同志去看一看这一些人
,丁身体如不好,可设法另外安置,她年已高,不要勉强劳动。”刘白羽看后
,也加了几句话:“丁玲划在第五类――――原来并没决定她必须下去,下去
是她自己要求的。另外,她去时,我同她谈话,可不参加劳动,如无工作,争
取作一部分工作。从材料看来,她做这类劳动是不适宜的。”

  这封汇报所述的实情,的确是周扬、刘白羽他们在北京预料不到的:

  ……我要求自己能够真正把劳动当着(作)天经地义,当着(作)自自然
然,当着(作)一种愉快。因为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人,经常对人民对党有一种
赎罪的要求。

  ……我帮助打扫鸡舍,每次劳动只一二小时,但比较吃力,经常是汗流浃
背,直到腰不能支持时才回宿舍……在饲料室切菜,因为菜都冻硬了,须(需
)要用大切菜刀砍,手臂很吃力,同时老是站着,我的腰也很累,每天晚上混
(浑)身疼,两手捻不拢拳头,也伸不直,睡不着觉。我这时没有以为苦,只
以为耻,不愿向人说。我每天在满天星辰朔风刺脸的时候比上班早一个钟头,
去饲料室升炉子(炉子常在夜晚灭了,早点升炉子,把火烧得旺,菜好切些)


  ……在畜雏室洗饲料布,觉得上边尽是鸡粪,要拿手去搓洗它,太脏……
又感到饲料布如果洗得不勤,不净,对畜雏不利。这样,在饲养第二代杂交小
鸡时,全由我自己去洗,打扫鸡舍时,开始觉得鸡舍味道很大,特别是早晨,
鸡粪既多,使人无处插脚,铲起来又很费力……把鸡舍打扫得很干净后,心里
舒服,从此也不觉得鸡舍的脏臭了……

  借了解改造情况,周扬让干部看望丁玲

  受周扬指派,中国作协副秘书长张僖于1959年7月赴北大荒了解丁玲
、艾青的改造情况。周扬说,去看看他们吧。张僖说,拿作协的信不好使。周
扬当即给王震打电话,要王震开个“路条”。张僖到王震处,王震在台历上撕
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并提到要给丁玲适当安排。

  张僖到汤原农场招待所刚放下东西,丁玲就进屋打招呼,她问:“你是否
给我摘帽子来呢?”张僖说:“你先回去,我先跟党委谈一谈。”农场党委书
记程远哲告诉张僖,党委会对于丁玲摘帽问题意见不一致。张僖当日下午旁听
党委会,发现在丁玲问题上大家争论相当激烈,有的委员说丁玲善于用小恩小
惠拉拢青年人。

  张僖回忆到,当时丁玲在鸡舍剁菜的场景对他刺激很大:

  丁玲站在一个案板前,剁菜很用力气,速度很快。程书记说她一天要干八
小时,我对程书记说,这样不行,将来要垮的,能否用她的长处来教文化课?
丁玲给我看她浮肿的腿,我一摁就是一个坑。当时我心里很难过,一个老作家
怎么弄成这样?

  丁玲的住处很简单,十三四个平方的小房间,紧挨鸡舍,一张桌子上摆着
刊物,有一个小柜子和两张凳子。篮子里装着土,种了两筐土豆。丁玲说,你
在北京也可以种,当花来种。

  丁玲说,“王胡子”(王震)对她是关心的,对周扬派我来看她,半信半
疑。我说,周扬不发话,我也来不了,王震也不会写条子,组织上对下面还是
关心的。

  回北京后,我在会上汇报农场意见和丁玲情况。讲到丁玲剁菜,周扬说,
这不好吧。大家说,老太太在下面搞得这么苦,既然下面通不过,我们也没办
法。周扬对此没有多说什么。(1999年2月5日采访)

  丁玲曾向张僖诉说苦闷的心事:原来较为接近的养鸡场几位姑娘在程书记
批评后,不敢与丁玲说话了。丁玲问队里支部书记:“党对右派分子的政策是
否改变呢?为什么大家都不理我。”转业军人出身的支部书记答复是“我们就
是要孤立你”。丁玲想雇一个人洗衣服做饭,党委认为影响不好予以拒绝。

  张僖在正式报告中汇总当地总的看法:(丁玲)这个人表面上看来是叫啥
干啥,在劳动中也能挑土,挑鸡粪,切鸡菜等,干比较重的活,但此人并不简
单。她原来的那一套还是原封不动,指望她的思想、立场有根本改造是比较困
难的。“作协党组在1959年9月17日给中宣部的汇报中,将丁玲列为”
对被划右派基本不服或完全不服“的第三类中的最后一名,理由是:”由于她
有拉拢人的企图,许多同志不理她,她就情绪消沉,质问农场书记,党对右派
分子的政策是否变了?说明她的老毛病还没有变。

  丁玲的下放生活,陈明的讲述

  程书记在会上批评鸡场姑娘与丁玲过于接近,丁玲回家哭了一场,说,有
问题可以找我谈,在大会上这样讲,够呛。想去场党委谈一谈,走到半路上,
丁玲又拐回去。

  1959年春节,农场不少人到她家,有人贴大字报认为不应该给右派分
子拜年,丁玲说:“这才冤枉,是他们来参观我,结果倒说成是给我拜年。”

  最让丁玲担忧的是,每逢星期天有成群结队的人来看她这个“稀罕大右派
”。有一次开现场会,大家提出要到丁玲的鸡舍看看。人走后,丁玲哭着说:
“这不是看鸡,是看人来了。鸡早就瘟死了,报告早就打上去了,为什么还要
叫人来看?”陈明几十年后对此依然感慨万分:

  我们去北大荒是做了思想准备,那时订《人民画报》,看到林区图片,觉
得有特殊风采。我们特别向往北京青年队杨华他们到北大荒创业。下来后农场
一些人对我们不是很友好,故意孤立我们。我问农垦局的延安老同事老彭:“
右派到农场改造,又要孤立我们,这怎么改造?”老彭说,你们跟罗隆基、章
伯钧不同。

  我要出去修铁路,走前专门做了两个小水桶,便于丁玲一人打水用。邻居
女孩子喜欢小水桶,就借着用,场部人看见了,就说替右派打水。那张指责给
右派拜年的大字报贴出后,丁玲说,干吗贴在门口,应该贴在大院,让更多人
看到。

  老丁养鸡认真,有愣劲。别人不要弱鸡,怕影响成活率。老丁说,我试试
看。在炕上用席隔开,给鸡喂维他命C等营养药。剁菜手肿了,指导员说:“
右手肿了,还有左手吧……”老丁说:“说对了,战士轻伤不下火线。”

  张僖第一次来看我们,说李之琏他们都打成反党集团。我们心里明白,这
实际上是让我们死了心。

  冬闲时,我给丁玲准备热水壶,让她拄一个棍去教扫盲课。她有气管炎,
咳嗽,但上课耐心。自编课本,在生产用具上写上字,实物教学。老丁讲二战
故事,连干部都愿意听。畜牧队扫盲成绩很好,最后在食堂举办的展览会上展
出大家的作业。

  我们的生活比较简单,中午有一个半钟头做饭、休息,我捅炉子炒菜,老
丁和面。有时到食堂买馒头。搁一个鸡蛋、烤一下就是蛋糕。把调料装进小瓶
子,在地里拌着凉面吃。晚上顿顿棒子面,放点辣、香油一拌,再吃腌白菜、
腌鱼,当地人尝后都说有味道。

  订了十几种报刊,老丁边吃边翻着看,对文学作品不是很满意,后来就觉
得《解放军文艺》质量尚可。常听收音机重要新闻,对齐越声音很熟悉,再一
个就是听天气预报。

  有一年我们回北京治病,农场电影队托我们买发电机。因农场资金困难,
我们就说不要还钱,也不要向外说。后来农场饭馆有了赚来的钱,电影队长提
了一网兜钱,我们坚决不要。

  跟过去生活几乎断绝,很少与人通信,不打听文艺界的事情。丁玲很爱儿
女,但也与儿女没有联系。那阵子她心里很难受,也很忧伤,她想何必害他们
呢,尽量不惹事。

  场里有人叫她“丁老”,我们说不能这么叫,可人家觉得这合适。山东支
边青年的家长说,这么好的教员去哪找?我们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努力搞好
与群众关系,朋友越来越多。场里放电影,总有人替我们占位子,高声叫我们
过去坐下。电影放完了,人群也散了。我们踏着雪原,搀扶着往家走去,从哈
尔滨来的铁路客车像火龙一样跑过去……(1999年1月15日、1月19
日采访)

  丁玲应邀参加第三次文代会,只有老舍跟她打招呼;与周扬谈话

  1960年拟开第三次文代会,丁玲作为戴帽右派理事列入另册名单第一
名,毛泽东签阅这份代表名单。张僖特地去汤原农场通知此事,丁玲听后愣了
一下。通知中说可来可不来,丁玲与陈明商量后认为,干吗不回去,还要争取
讲话。丁玲在会上发言后,曾问周扬意见如何?周扬说:“有两种意见,有说
好的,也有说不好的。”

  陈明告诉笔者:“丁玲回来后介绍,开会中周扬带着女儿周密,在众人面
前亲热地握着丁玲的手。谈话时,丁玲无意中说,我这个人不善于斗争。周扬
说,你还不善于斗争?你56年、57年斗得多厉害……拍合影时,田间刚好
站在她前边,丁玲拍他一下肩膀,田间不敢打招呼,躲到另外一边。丁玲说田
间胆子小。”

  据老作家林斤澜回忆,作协在文代会期间曾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丁玲来
到会场时没人搭理,刘白羽铁板着脸说话。休息时只有老舍走近丁玲,大声问
道:“身体好吗?”散会后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沈从文追上去要跟丁玲说话
,但丁玲有意回避,不愿交谈。(1999年1月26日采访)

  文代会结束后,周扬找到张僖说,在会上见到丁玲,还想找她再聊聊,但
到中宣部不好。张僖说,到文联大楼408我的办公室谈。10月5日,丁玲
一早来到办公室,张僖马上通知周扬,几分钟后周扬坐车赶到。张僖透露,事
后没有打听,但两人交谈两个小时,出门时表情都比较轻松。张僖当时感到,
两个人原来紧张的关系,到了丁玲受难几年之后,能否有些松动呢?

  给丁玲摘帽,王震努力也没用,基层说她问题很多

  1961年,王震以寻找斯诺借去的长征地图为由,把丁玲、陈明叫回北
京。那天王震披着军大衣走进办公室,拖着布鞋露着脚后跟。王震一句不提地
图之事,只说“帮你们解决问题”。王震督促下面给丁玲摘帽,报告一直打到
中央。后来严文井把实情告诉来访的陈明:“农场申请了,局里同意,农垦部
、作协也同意,中宣部也点头了,送到上面一平衡,丁玲就拉下了。”

  1962年底,王震为丁玲摘帽再给作协写信。中宣部副部长张子意也批
评道,作协怎么搞的,为什么不给丁玲摘帽?中宣部委派作协党委办公室王翔
云、高铮到农场调查,开了几个座谈会。

  有的农场干部说,丁玲的内心活动很少向人暴露,很讲究讲话方式。党办
秘书反映,陈明曾说,现在我们彻底认输了,为什么还不摘帽呢?畜牧队支书
李立功说,丁玲社会经历多,很多人不敢接近,怕来了大运动沾上。农场场长
薛枫说,丁玲买猪叫别人养着,年底可分肉;有一次传达十中全会报告,我就
举这个例子说明这是剥削人。党小组长邓明春表示,有一次丁玲讲,自己如果
在斯大林的领导下,早就枪毙了。因为在中国,毛主席不同。丁玲还说过,她
自己想长期住在农场,多修改旧作,最大的愿望是想当个小畜牧场场长。

  时至今日,王翔云对当年调查谈话中丁玲那双亮亮的大眼睛印象最深。她
回忆道:丁玲那间房里还有一个鸡窝,她介绍自家的鸡下了多少只蛋。双方说
话都非常谨慎,生怕漏嘴,言多必失。那时大气氛有些紧张,我们各有担心。
(1999年2月5日采访)

  作协议定调丁玲回北京,但因毛泽东有关文艺的批示,丁玲回京之事搁浅

  到了1963年,已隐约听到毛泽东有关文艺的第一个批示内容。作协党
组商议,对丁玲工作安排提出三个方案:调换单位、垦区和调到气候温和的江
西农场。后来开会时又商定,不管怎么样,丁玲这么大岁数,不要搁在下面,
把她调回北京整理自己的东西,陈明分到文化部群众艺术局。丁玲、陈明去农
垦部取调令,刚巧分管副部长江一真出差,调令锁在柜里。丁玲他们决定先回
汤原,一边等候调令,一边参观几个大型农场。

  陈明回忆道:“63年那次在沙滩中宣部见到周扬,周扬说,你们可以回
北京了。我们有些担心,说报上都提倡往下跑。周扬说,上来了,还可以再下
去吧。谈话时间不长,话题不多。我说起刚看到的苏联电影《铁匠的旗》不错
,周扬淡淡地说,没看过。我们隐约感到,周扬的心里对我们有些过意不去。
”(1999年2月2日采访)。

  毛泽东的第二个批示下达后,文艺界的火药味愈加浓厚,丁玲上调之事立
即成了棘手难题。丁玲在1964年6月22日的信中曾提到:“如果作协或
文化部一时房子不好找,那末是否暂时就不急于去找,让我们再留在垦区一二
年。”刘白羽立即在信上批道:“丁玲觉得目前在下面对她改造有利,同时文
化部和我们现在都忙于抓文化革命,可考虑她暂不回来。”周扬随即写上:“
默涵同志一阅,同意白羽同志意见。”8月8日,张僖给丁玲写信,信中写道
:“关于你今后的安排,党组已请示周扬同志,同意你的意见,可以继续留在
下边。”刘白羽删去这封信中“既然在下边对你的改造有利”这一句话。

  陈明回忆说,当时不愿回北京,与文艺界领导相处复杂,也是顾虑原因之
一。丁玲当时表达了对留在北大荒的心态。1964年9月10日,她在致邵
荃麟、严文井信中写道:

  领导批准我继续留在下边,实在太好了。每当我感到党对我仍然抱有希望
时,我就增加信心和力量……不依靠党,个人实在是寸步难行的。事实上,以
我现在的身体腰痛、脑神经痛,我很难继续在基层生产单位坚持上班工作。因
此,我不能不请示你们的帮助和安排……特别希望作协给以的帮助,发给我们
一些文件和资料。

  1964年12月29日,丁玲致信邵荃麟、刘白羽、严文井,再次要求
摘帽、“回到人民的队伍”:10月底,农垦局党委得到农垦部的指示,考虑
我们个人的意见,决定把我和陈明都调来宝泉岑农场……场党委照顾我,不分
配固定工作,把领导关系放在工会,冬季就在总场部做些家属教育工作……我
现在没有创作计划或打算,在目前国际、国内阶级斗争内容复杂、形势尖锐的
时候,我特别感到学习、劳动、工作中继续改造是我的首要任务,我将利用时
间,联系实际,学习主席著作,努力自我改造……请示党根据我几年来的决心
、态度、思想和工作表现,考虑给我摘掉右派帽子,批准我回到人民的队伍里
来。

  留在北大荒,对丁玲也许是一种幸事;丁玲平反后,周扬说过:“责任也
不能全推在一个人身上”

  那几年间,丁玲写了不少反修防修、紧跟形势的思想汇报,大都引自报上
的观点,一遍遍重复赎罪改造之意。中国作协收到后打印,供领导传阅。陈明
说:“在农场,丁玲几乎没写过什么作品,不写日记。《在严寒的日子里》老
在脑子里构思,一个字没写。有时帮职工改点文章,写得最多的是汇报、检讨
。我记得,她只写过一篇短文《雷锋就在我旁边》,不敢发表。长时间不写,
写作感觉迟钝了,她自己有点担心,有时还让我帮她写检讨。”

  文革初期挨过造反派毒打的张僖曾想过,如果1963年丁玲调回北京,
很难熬过作协文革这一关。陈明也有同样感慨:“那时如果回到北京,或者继
续在农场挨斗,1970年不关到秦城监狱,丁玲不一定能活得过来,她整得
太累了。”谈到回到北京后彻底平反的情形,陈明意犹未尽:

  打倒“四人帮”后,我们想去看望陆定一,临去之前听人转述,说陆定一
表示,在丁玲问题上他与周扬的意见一致,我们就不想去看他了。

  周扬要去日本访问,我们一是想见见他,二是想让他在日本访问时便于回
答记者,便找了甘露一起去看他。周扬对丁玲的事一句不提,也不问情况,哪
怕说这几年你辛苦了,他只说自己耳朵被打聋了。我坐在他旁边,听到他仰着
头在沙发上轻声说:“责任也不能全推在一个人身上……”回来后我把这话告
诉丁玲,我们还猜“这个人”指谁,是指他自己,指默涵、白羽,还是指主席


  丁玲一直等到死,都没有听到周扬说一句道歉的话。我们说过,毛主席领
导中国革命百分之九十九是正确的,但整丁玲这百分之一是百分之百错误的…
…(1999年1月15日采访)

  文革前后那几年间,熟悉丁玲的人们发现,老太太在北大荒改造之后,变
得表情单一,说话谨慎、动作迟缓,变得人云亦云,很难再有自己思索过的声
音,原本驰骋文坛的那种感觉、那种泼辣粗犷的工作作风、那种爽快率真的为
人风格,已经难于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