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第一本书《棋王》诞生记
作者:石湾
我是阿城第一本书《棋王》的责任编辑,《棋王》也是我责编的第一本书。
在《棋王》发表之前,文学界几乎无人知道有阿城其人。而我,却早在1980年就见过他的作品了。但我最先见到的,是他参加“星星美展”的钢笔画:《人体线描》。“星星美展”是新时期最早在文艺界引起巨大反响一次带有先锋性的美展。那在当时,是有点儿犯忌的。在许多报刊噤若寒蝉的情况下,《新观察》选发了阿城等人的作品,并约请冯亦代先生撰写了题为《可贵的探索》的评介文章。没过多久,《新观察》就因赞赏“星星美展”而挨了批评。作为与此事有关联的编辑之一,我心里当然是很不自在的。一年之后,我却读到了一篇阿城的文章。此文是我在采写一篇报告文学时,主人公陈丹青推荐给我看的。陈丹青说:“写我的文章已有好几篇了,只有阿城写的这一篇,别看很短,却是我最喜欢的。他写的是我,而其它几篇写得都不像我。如果你不能像阿城这样写,你就别写我。”在我找到阿城组稿时,自然就先说起这些,便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在说到策划中的文学新星丛书时,我还提起冯亦代评“星星美展”的观点,容许并鼓励年轻人去追求探索,决不收入四平八稳的在艺术上没有创新的平庸之作。他听了之后说:“书稿我可以给你,但作家出版社刚恢复出书,我不知你们装帧设计的水平如何?说实在的,国内图书的封面我很少有看得上的。这样吧,你们先把封面设计图搞出来,如果能让我满意的话,我就交稿子给你。好吗?”……
我知道,阿城原在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的《世界图书》当美编,艺术鉴赏水平很高,绘画功底又颇深,对自己第一本书的装帧设计当然会相当苛刻了。我不仅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还接受他的建议,这套丛书采用国际流行的小32开本,即便于读者携带的所谓“口袋本”。这在当时,国内还很少有厂家具备这种开本的印制工艺。当时作家出版社还没有自己的美编,我经过反复比较、权衡,最后选定曾为《理智之年》设计封面的青年画家王效宓来担任这套丛书的特约美编。
王效宓毕业于中央工艺美院书籍装帧系,是资深出版家王仿子的儿子,见多识广,也很有才气。我向他介绍了文学新星丛书的全盘构想与第一辑五位作者的作品内容与风格,希望他大胆创新,尽快拿出一套别具一格的设计方案来。王效宓笑眯眯地说,那我就用一种酝酿已久的新的艺术技法来作些尝试吧!没过几天,他就送来了《四王集》(阿城的小说集最初定此书名)的设计稿。我一看,惊喜极了:图稿不是用笔画出来的,而是别出心裁用多种颜色的剪纸拼贴而成,既新颖又极富中国民间艺术特色。尤其令人赞叹的是,扉页上的图案是一只报晓的雄鸡,而封底上的图案则是一只碎开的蛋壳,寓意为脱颖而出、一鸣惊人,正合我们推出文学新星丛书的初衷。我当天就把王效宓的设计稿送到阿城家去请他判别,他也竟一眼相中,并说:“这封面设计,即使上国际展台,我看也拿得出手啦!”
10月中旬,国家出版局(新闻出版总署的前身)突然打电话来,要作家出版社立即派人向他们汇报阿城著作的出版情况,我就奉命赶到局里去了。在听取我汇报之前,国家出版局的专员陆本瑞就开门见山地说:“年底,我们将在香港举办首届‘中国书展’,港英当局邀请冰心和阿城去出席开幕式,并发售签名本。冰心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不能去。因此,应邀以作家身份去的,内地惟有阿城一人。但阿城还没有出过书。听说他的《四王集》你们要出,紧急把你们召来,就是想了解一下,看《四王集》能否赶在书展前印出来?”
当时,出版局的同志对阿城还很不了解。正好我是带着编好了的整套书稿去的。我先汇报说:“阿城写了四个中篇:《棋王》、《树王》、《孩子王》、《车王》。原本是想把这四‘王’合成一个集子,但《车王》写成之后,投给《钟山》杂志时,因嫌挂号邮件慢,是按普通邮件寄发的,未曾想丢失了,至今下落不明。而他写作从不打底稿,也未留复印件,因此,这个集子只能收入前三‘王’,加上六个短篇,就以他的代表作《棋王》改作书名了。”接着,我又拿出阿城的《小传》,念给他们听。阿城的《小传》写得相当别致,几句看似朴拙却藏有机巧的话,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况味。陆本瑞和出版局的另一位官员听了都夸写得好,没一点儿八股腔,很适合平民百姓尤其是海外读者的口味。这时,我便乘兴把曹力作的阿城漫画像拿了出来。这是一幅裸体漫画像,意在表现阿城的一种与人赤诚相见的品格。阿城本人对这幅漫画像是十分喜爱的,但我在出版社征求意见时,有人觉得一本严肃的小说集前印一张裸体漫画像,似乎不太雅观,尚且出版界也无先例。因此,为防备送审不能通过,我是另组了一幅阿城头像备用的。未料,陆本瑞同志看过之后,却大为赞赏,说:“不错嘛!这和他《小传》的风格很和谐。”一锤定音。我心里好一阵窃喜,藏在提包里的一张备用的阿城头像,自然就没有必要掏出来了。过后我才知道,陆本瑞同志是画家出身,艺术见解一点儿也不保守。就这样,整套文学新星丛书,都照此办理,每本书前用的均为作者的漫画像和独具个性色彩的《小传》。书前不用作者照片而用漫画像,最初也是阿城提议的。我想起他在“星星画展”上展出的《人体线描》,就请他为莫言和何立伟画了两幅漫画头像,尤其是莫言那幅,轻轻几笔,就惟妙惟肖地勾出了莫言憨态可掬的神态,堪称一绝。
为了使《棋王》能在短期内赶印出来,那天,出版局听我汇报时,是请了中国印刷公司的一位副经理参加的。这位副经理应承得很痛快:“我们立即安排技术条件最好的印厂来接活,一个月出书,没问题!”
当晚,我就兴冲冲地去了阿城家。原想,他听了国家出版局关心《棋王》出书进度的好消息,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哪知他却受宠若惊地说:“唉,我真后悔!早知这样,我当初不应该写小说。没想到这本书给国家现眼了。”后来,我才知道,香港和西德都在准备出阿城的集子。一个中国作家的第一个集子,如果不先在内地出版,而先在境外出版,那确实是丢人现眼,无任何光彩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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