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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的雷暴

——「太阳屋手记」之二

 

◎ 黄 翔  

作者简介

留在星球上的札记

思魂(片断)

人体瀑布

诗学六题

沉思的雷暴

情绪哲学

 ——现代「诗」学之一

肉体的太阳

 ——现代「诗」学之二

「壶」中海德格尔

 ——现代「诗」学之三

人体深渊体验:宇宙情绪

 ——现代「诗」学之四

翻译沉默

 ——现代「诗」学之五

宇宙之元

「在场」的深渊

苍老的光斑

浩瀚黑暗之「死」

「人」是成形于未遂者

自己烛照自己的黑暗

本体之谜

「无」体的空穴

宇宙之母

无象世界之「象」

 

作者简介;

黄翔,1941年12月26日生,湖南省桂东县人,一生为追求生命自由和写作自由,先后六次受到监禁。

黄翔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其诗作曾选入1958年全国诗选,并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贵州分会,成为最年轻的作家协会会员。1959年因政治迫害被除名,从此作品被禁止发表,至今整整40余年。在漫长的生命精神之旅中,黄翔始终坚持潜流状态的地下文学创作,从未停止反叛笔争。他的创作涉及各种形式,包括诗歌、诗论、文论、诗化哲学、半自传体长篇小说、散文、随笔、政论和回忆录等,数十年来,几经历届政治运动清查、抄搜、现幸存有三百万字左右。

1978—1979年,黄翔在北京发起民主启蒙运动,成立第一个自由民间社团「启蒙社」和第一份以文学为主的人文民刊《启蒙》,从而拉开中国当代民主墙运动和现代新诗运动的历史序幕。与此同时,黄翔提出批判毛泽东、否定文化大革命和在极权制度下的中国人权问题。

继《启蒙》之后,黄翔持续参与创办《崛起的一代》、《中国诗歌天体星团》等大陆民刊,

并成为北京圆明园艺术村民刊《大骚动》的主要撰稿人。

近年,一些著名学者冲破官方意识型态封锁,从文化和历史角度,开始对黄翔持公正态度。他早在60年代初期即已开始创作的自由诗歌先后选入《当代诗歌潮流回顾——朦胧诗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二十世纪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海天出版社)、《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二十世纪当代文学100篇》(学林出版社)、《自由诗篇》(工人出版社)等,但他的作品至今在中国大陆未能有一部公开出版。这些作品有诗歌总集《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文论集《锋芒毕露的伤口》、诗化哲学《沉思的雷暴》、半自传体长篇小说《灵肉史——天空下的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天空》、散文随笔《梦巢随笔》、纪实性自传《喧嚣与寂寞——黄翔自传粲东方核事》以及政论、回忆录等。

1993年,黄翔首次应邀访美,同年获国际人权观察言论自由作家奖。1997年黄翔再次应邀访美,现同夫人秋潇雨兰旅居美国。

黄翔是中国大陆最早和创作最丰的自由诗人和作家,由于大半生长期遭受封杀,黄翔的作品在海内外几近湮灭无闻,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才始见天日,在纽约、香港和台湾分别出版诗文集《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诗集《黄翔禁毁诗选》、散文随笔《梦巢随笔》。

《太阳屋手记》三册是黄翔在台湾第二次出版的作品集,其中收入了作者首次出版的诗论、

文论和诗化哲学。

留在星球上的札记

——宇宙情绪

(1968—1969)

——序

有人殉教、殉道;我殉诗。

当人们惊奇诗的想象力的丰富时,诗越来越惊奇自己的贫乏。

我徘徊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独白于生与死之中;思想像一线淡淡的光芒。

诗出现在世界上多少年头,我也就出现在世界上多少个年头。

诗的路,不仅是我的脚走出来的,也是我的头闯出来的。

在路的光滑表面下铺着的不是石头的毛坯,而是我叫喊在无穷世纪的头盖骨的碎片。

札记

一个两脚兽在浩瀚的星空下问:

「我是谁?」

 

我以外伸展的世界是什么?

生的我和死的我是什么?

——当我向自己要求回答时,

并不信任自己的脑髓、神经和眼网膜……

 

我终于找到了宇宙之门:

我摇动了一下——一颗流星陨落了,那是那门上脱落的星星的铜铆钉。

我发觉我早在那儿死了。

诗人向哲学家说:

你以为天空中大大小小的星球,是沿着你的哲学的轨道运行着吗?

 

我是形态的自然,又给大自然以形态

 

从身外我看见自己心图的表象;

我展开内心图案于各种外部形体中。

 

大自然的美是我的感情的赠予。

 

「实践」是我于黑暗的摸索中与内心之光的偶合。

 

因为我的思想有了规律,

我以为发现了自然界的秩序。

 

那夜,世界回答我的惊疑的眼光说:

「我是你。」

 

我继续活着,

以思想驳倒肉体的躯壳。

 

信仰是人为的建筑物,时间久了,

这些观念的房子会倒塌的。

 

有什么可信赖的吗?

当我摆脱各种人为的观念的罗网时,一切哲学都被粉碎了。

 

发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即使我从一条花纹匀称的蝮蛇身上发现了化学、生物学和生理学上被我们称之为规律的东西。

 

从我的眼睛的包含里,百花获得了不同的形态和色彩,并且得到了名称的授予;

从我的耳朵的包含里,

蜜蜂带走了营营的声音和这营营声区别于海涛声音的意义。

 

我从万物所获取的,不是空气、水、阳光的全部精义;

我的声音所包含的,不是鸣虫、飞鸟、禽兽语言的全部混和。

 

青草里含着乳汁,

牛奶里含着灵智。

 

我的感官生感觉,后者惊奇前者的神奇。

 

由感觉而形成思想,而凝固于文字,明晰的观念出现了。

由感觉超感觉,引起存在感觉自身的怀疑。

 

当我的意识变成死的文字时,我便不再认识它了。

 

自由的开拓从探索心灵的空间开始。

 

我以为那认识了的,是因为我依附于信赖那认识;

是因为那认识适从了我自身的需求。

 

我把图象给了外界,我是贮藏无数图象的收藏家和展览家;

我是产生千万图象艺术的一个奇迹。

 

唯物主义确认存在的实体,

唯心主义惊奇天赋的性灵。

 

唯物主义同唯心主义由争夺而平分了智能的财产,多元论者试图全部占有它。

 

哲学用理性解剖世界

诗学用情感解释世界。

 

理性是各种教条、理论、思想体系的成衣匠,剪裁永远固定不变的样式。

 

理性以为自己绝对完善了,于是剪掉了生气勃勃的假设的羽翼,安静地栖息于真理之巢中。

 

理性张开它的蛛网企图网罗世界时,

结果祇捕捉到了一片叶子、一只苍蝇、一颗露水。

 

车轮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为什么转动。

 

积雪的山峰默不做声,是因为听厌了脚下草原的高声喧嚷。

 

星星倾听世代人类思想的争辩,

诙谐地眨着眼睛。

 

大宇宙是本无字天书,卷帙浩瀚,几千年来人祇猜测出三两个字。

 

「生命呀,你回来吧!」——有一夜我在梦里惊恐于自己的呼唤,醒来时跌入黑暗之渊

中。

 

瞎子的眼睛看不见了,以为耗尽了太阳的光明。

 

死了的没有辩出结果,活着的仍然辩论不休。

 

他们用刺刀辩论,以为语言比刀刃迟钝。

 

一天,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一个声音:「你赶快走,后面的人来了。」

 

自由在人堆里被推来搡去,挤得喘不过气来;

它回到大自然中,又重新感到呼吸舒畅了。

 

当我从「人」的意义还原为一堆肉时,

我常惊异这肉的无穷时间的奇妙的延续和再生;

这肉的存在感觉和思维;这肉的在「死」之前曾在大地上移动。

于是,我发觉我是我的「谎」。

 

由于我的习惯我以为我明确了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我不信赖我的习惯时,我就会发现我所做

的是不自觉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为什么做。

 

在地面上留下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切发生过的正是一切未发生的。

 

欲望把我绑缚在生的十字架上,

死走来松了绑。

 

生是死相,

死是生形。

 

我的生接着我的生,

我的死接着我的死。

 

我的生和死是同时开始的。

当我欲死的时候,我在那儿已经开始了生。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这是我的先人的伟大的想象。

我在他们粪土般的残骸中发掘出黄金般的智能!「极快展开在极慢之中。

 

我在对我陌生的人群中感到孤独。我的肉体匍匐在「实有」上;

我的心灵在别处。

 

还我裸体的男人,

还我裸体的女人,

还我裸体的宇宙。

 

男性和女性属于赤条条的风、水、大气层和大地;

它是运动着的世界和世界的运动。

 

大自然的本质有什么值得继续为我们所隐瞒吗?

 

如果我们不惊叹性在生理学和生物学上的奥秘,

那么我们怎样理解精力、热望、冲动和欲求呢?

 

那诱惑我的正是鼎盛的生命的渴求。

 

道德是情欲的反动。

 

请为道德从法的奴役中寻求解脱。

 

过剩的情欲是健康的肖像。

 

家庭是那么一种结构——

它结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然后彼此握牢精神的门栓。

 

是剎那的情感冲动,

是互相信赖的引诱,

是一种不安的惊喜,

是彼此忘我的屈从。

 

不要把爱情躲在阴影里,

让日光照耀它是卫生的。

 

我满意自己,我并不羞愧

——因为我不耻于遮掩爱欲。

 

爱就是在对象身上发现和发掘;它的失败在厌倦。

 

那纯洁地爱女人的,

首先爱她是一个人。

 

嫉妒心像一个受了骗的丈夫——

他的双手紧紧地箍住胸口,

他的下颚发抖,脸上的神色冷酷,

随时都准备伺机报复。

 

嫉妒的门缝里摇曳着爱情强烈的光芒。

 

市侩向艺术索取他所需求的,

结果以为艺术欺骗了他。

 

政治发觉艺术的诚实,并且设法占有了它。

 

踏在别人背脊上的脚,

感觉自己站不平稳。

 

哑巴的不叫喊的忍耐唤起同情。

 

这是道德的——

如果那爱情自由奔放如瀑布,

灌满无数心灵的湖泊。

 

小树嫉妒整个森林,贪心占有阳光的全部;

而忘了太阳光给予每一棵树的会把自己灼死。

 

有些人是大河,汇合无数的小河;

有些人是小河,远远地躲开大河。

大河涨水小河被它淹没了,

那水面上冒出的水泡,就是它们在水底里咕哝……

 

小心别踫它——

妻子的自尊心是个创口,易于受不洁的东西的感染。

 

我的眼睛常常遇到这么一些眼睛——

祇剩下欲望和好奇的眼睛;倦怠了的眼睛;干净的眼睛。

 

善的观念来源于恶的现象;它是人类社会用于调剂人与人之间的心理关系的向上的道德意向

;是人的本能对于危害社会的行为的嫌恶和恐惧并要求加以遏制的一种暗示。

 

有可以信赖的真吗?它是我们目的的意向;

是我们要求事物形态的明确性和实在性的心情外化。

 

那我们以为美的究竟是什么呢?它捉弄我们的心理,唤起我们愉悦的感情;

它的形态并不比云霞变化的形态更真实、更持久、更稳定;

它顺从于不同时代的社会情欲却不忠实于任何时代。

 

美的不忠诚,如天空中千变万化的浮云,如大海里转瞬即逝的泡沫。

 

思想有如大自然借给我的一面镜子,在我企图隐瞒自己的脸嘴时,照出了我的真形。

 

我是一块会思想的石头,一条会说话的蛆虫。

 

强与弱,贫与富是人类生活和生存现象中摇摆的两极,道德设法平衡它们。

 

文明社会是人工设计和修剪的园圃。

 

本能的自私。必然的差别。必需的竞争。让和平统一矛盾。

 

权力无视智能的尊严,把它从绝顶扔下深谷。

 

那些庄严、正直和伟大的,就是谅解那并不谅解自己的。

 

山洪退去的时候,几片漂浮在水面上的黄叶坐在漩涡的转椅上想象着,是它们把狂风浊浪压落下去了。

 

那被踏动的水车,永远不断地循环,从起点到起点。

我看见水车在自己脚下转动的表象,以为有了变化,双脚却仍然踏在原来的地方。

 

电灯对光说:「现在你变化了,以前你在油灯那里是贫血的呢。」

光回答它说:「我还是那个我,祇是你给我的脸上涂了胭脂。

 

谷穗成熟于「终止」中,又回到了种子的「开始」。

 

前进吗?那目的是什么呢?

我走着,双脚运动于无始无终中,过去和未来都在我的脚下。

 

过去无内容,未来无形式,一切都是表现。

 

一片波涛把星空的奥秘交还了我。

 

未来世界——自由与束缚都解除了契约,界线消失了。

 

我来到外天体,这儿残留着宇宙飞船的化石。

聚立着无数走过来和未达到的世纪。

 

——诗

诗是狮子,怒吼在思想的荒原上

 

每一个伟大诗人的名字都是宇宙间的一个问号。

 

我听见诗的足音从精神的废墟上传来。

 

不要近看诗歌的太阳,这样你会被焚烧的。

 

伟大诗人给予人类的,诚如太阳给予大地的。

 

诗是人类精神革命的长明灯,

它的光焰是时代形体的裸露。

 

诗是一部世界史,一部地球史,一部人类史。

世世代代窸窸窣窣地翻卷着。

 

诗并不遵守任何社会的最高准则和思想秩序——

它看见远比逻辑理论和伦理规范更本质的生活;

它看见大自然物质盲目地运转和毫无目的地移动;

它看见爱情在宇宙的背景上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诗发掘人的情感,测量它的深度,它是人类精神的最高标志。

 

是富于表情的艺术,是形象哲学的花朵,是人类智能的乳汁。

 

这里有属于未来的种子,祇有白痴才看不见它。

 

歌手深信瀑布的歌声,

是自己心灵的注释。

 

一片小叶子,一颗小卵石,在心灵的镜头里放大为特写时,诗人见出了独存其中的世界的圆满。

 

诗在人的精神的矿井里,

执着地挖掘火焰与光明。

 

智能的语言砌成诗人永久的坟墓。

 

唱歌的人死了,歌声也就停止了;

诗的歌永远不死。

 

那摘取王冠上的明珠者,

是给世界捧献出智能的宝石的人。

 

未知世界锁住的是怯懦的一群,

打开一切禁区的是勇气的钥匙。

 

[BT4][KG6]18

去黑暗的王国里点上一盏灯,

否则后来者会心惊肉跳呢。

 

天空在身外,

旗帜在心中。

 

退一步,是愚昧的深渊,

跨出一步,是新的巉岩。

 

去「未知」世界里发现花朵,

去「已知」世界里摘下果实。

 

诗是疯子,时时失去常态。

 

是人类精神的珠穆朗玛峰。

这儿空气稀薄,令人忍受不了,

这儿光线强烈,使人头晖目眩;

这儿是寂寞的,很少有人迹。

 

如果在你的大脑皮层里,兴奋过程和抑制过程是平衡的,那么诗死了,或者流产了;如果不是平衡而是剧烈地冲击着,并且作用于你的心理甚至生理,并且支配着你的整个感情,使情绪达到饱和的状态,这样诗才能活着,慢慢地露出头角,伸展着它的四肢,要求挣脱和蹦出你的运动着的神经的胎包。

 

诗的血液大多数是胆质汁的,这样就决定了它的狂放和热情的气质。它的眼睛里有神经质,时而震惊,时而焦虑;时而困惑或痛苦,时而狂喜或充满愁思;时而流露出绝望的挣扎,时而透出希望和搏斗的勇气。

 

重要的是感受、想象、思维。

矛盾和冲突中才见出世界的真实与独立。

 

内心视线的幅度越宽,包罗的世界越广,发掘的真理越深。

 

不是艺术技巧、构思和剪裁,

风格仍是独特的思想和语言个性。

 

创造不是个暴发户,

它是诗的资产的非世袭的继承和发展。

 

这是原始的、健康的、野性的、火气的。

——这就是为什么给它穿上传统的描金绘彩的衣服,它会觉得动作别扭,感到呼吸窒息

——这就是为什么细腻的手触摸到它,会感到一种没有经过精心琢磨的触角,

那手指会发生痉挛的颤抖。

 

去呼吸雪的原野的、刺鼻的、清爽的、温暖的气息。冰雪初融的春天,走过森林,去为发现

每一棵树的枝桠上吐露出最初的毛茸茸的嫩芽而感到战栗的喜悦。

 

是一条耕牛,在新的春天里换上新的光洁的毛;

是一轮春阳,走进阴森而潮湿的山谷,拆除那些山岗的高大的墙影;

是一群野鸭,在溪流上扑溅着翅膀,与岸边的妇女快活地说着话……

 

这样你的诗就成功了——

假如那诗里水流动着,在雾里面春天的阳光融解着薄薄的冰层;

假如那诗里能摸到噗噗地闪动翅膀的飞鸟的羽毛,吼叫着的牲畜的背脊上颤动的肌肉;

假如那诗里能听见雨季的天空里风吹厚云移动的声音,小草吮吸露水的声音……

这样你的诗就成功了。

 

是的,诗是充满自我意识的非肉体的生命。它理解——

那些在劳动的欢乐中忘了自己在做什么的无意识的兴奋的剎那;

 

那些被我们用手捧起来的飘荡着绿叶的溪水的凉爽和清甜;那些太阳给予晒红了的裸赤的胳 膊的超自然的精力和韧性;那些傍晚的大自然的奇妙——山坡上还亮着阳光,山谷里雾已经上升,露水已经下降,带来了多露的荫凉……

诗理解这一切。

它是充满自我意识的非肉体的生命。

 

诗永远走在时代生活的绿原上,在它的身后,总是留下一道绿色的痕迹——

一条未来道路的雏形。

 

把小说、戏剧、电影融化于诗中;让诗成为一种包罗万象的形式。

 

也许,诗将挣脱文字的桎梏,求表现于非文字的形式;

也许它将求助于那些音响、色彩、旋

律、线条去表现它的姿势。

 

让瞎子看见诗的舞蹈,

让聋子听见诗的音乐。

让它成为一切残废者精神的拐杖;启示有形的声音。

 

那酒的气息芬芳馥郁,

无论在碗里还是杯中。

 

当我们弄清楚形式有异于模式时,

诗歌也就呼吸自如了。

 

放开的是那奔马的四蹄,

拉紧的是那意志的缰绳。

 

有些时候,堤岸的垒筑是徒劳的,

假如那漫卷而来的是爆发的山洪。

 

[BT4][KG6]44

当姿态万千的野花在原野盛开时,

我看到形状在形状和形状之间呢。

 

孔雀的翎羽是斑斓多彩的,

开屏时才能见出它的全部美丽。

 

[BT4][KG6]46

形象中有逻辑,

逻辑中无形象。

 

日常的思维是零碎的,

理论的思维是完整的,

形象的思维是具体的。

 

在逻辑思维的理性的批判里,事物的本质变成了抽象的符号,相互联系的各种概念;

在形象思维的情感的世界中,又被找回那被舍弃的,还原各种事物以个性化的不同特征。

 

我们借用形象和概念的双翅在思维世界里飞翔得太久了。

我捡到它脱落的羽毛;我寻找新的翅膀。

 

诗来自身外,也来自心内——

它是「生活」的,又并非总是生活的;

它寄居在「形象」里,又迁徙于非形象的朦胧的意象中;

它蜗藏在「典型」里,又是非典型的,非现实主义的。

 

那种在多层次中表现出「浑然一体」的诗就是叙事的。

今天,叙事诗的本质在于非叙事。

它捣毁自己的旧巢;它朝向事件、情节、结构的暴君吐唾沫。

这里祇有情绪,一下子把许多眼睛全张开的情绪。

 

是瞬间的闪念,是偶然的印象。

是一团旋转不息的风暴;一场骚乱不安的运动。

是一次大地上的约会,一个从天外降落的微尘中传出的信息。

 

诗是「我」,它无处没有我的眼光、心跳、我的呼吸的气息。

 

没有「我」的诗是虚假的,伪善的;

每一首诗中都有「我」独立其中。

 

一切的时间与空间、运动与和谐、音响与色彩都在这里。

那背景上是我。

 

表现我心中的「有」,哪怕我身外中「无」。

 

人变;生活变;心理变;情绪变;诗也变。

 

朗诵诗是诗的一种性格,也许在今天的时代生活中是一种主要的性格。

它不是一种姿态的亮相,而是一种行动的要求。

 

要理解朗诵诗,你就必须参与听众的群体;

你就必须到群众集会上去;到大剧场去。

那儿,在成千上万的听众的眼光注视中,朗诵诗自如地呼吸着自身创造的紧张、热烈和集中的氛围;同时又被这种活的热辣辣的生命的氛围所感染。

 

那儿,朗诵诗不属于任何个人,它交给了听众全体,诗与听众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那儿,朗诵诗变态了,变形了。在听众的感觉世界里,它成为一种巨大的力。那儿,也祇有 那儿,在听众的心中产生着,形成着,完整着诗的形象的雕塑。

 

声音披露那些纸面上的文字所不能说明的;

在它的抑扬顿挫中揭示出包含于文字中的各种各样的色彩、音响、光影和气息。

 

这是我们在朗诵诗以外所不能感受到的——

为什么我们全体会被一种富于表情的声音所包裹;

为什么我们会屏住呼吸,与诗一道急促地喘着气;

为什么当诗突然向我们提出动作的要求时,

我们全体会忘乎所以地像一个人一样地一致行动。

 

在朗诵诗中,你才能见出它自然见于粗糙,紧凑见于散漫,浓烈见于平淡。

 

诗有形式的建筑美,

也有听觉的建筑美。

 

这里的语言是赤裸裸的语言,不装饰的语言。

祇有这样的语言才能通过声音几乎是视觉地表达听众全体渴望看见的自身内部的意愿和希望。它是直接参与生活的口语;它是直接诉诸于听众的活的台词。

 

我大声地赞美朗诵诗。我以为,它是具有运用声音表白一种思想、一种信念、一种情感的有社会成效的艺术。

 

它更多的是宏大、抽象的、概括的;

它比一般的诗包罗更多更广的空间;

它通过振动的声音来塑造巨大的形象;它有富于变化的声音的表情;它的完整的艺术形象成形于你的听觉中。

 

它的喉咙里集中着那些没有发出的声音:

汇集着所有能够发出的声音。

 

诗是行动的艺术。那里面你必须听出诗人所生活的时代蹬蹬走响的两只大脚。让诗不仅生活在书本中,纸面上;也生活在喇叭筒里,麦克风中,以诗的交响乐跳动在千千万万人的耳朵中,打击在时代的巨型键盘上。

 

这里,诗走出了文字的躯壳,

开始在声音的胎盘里蠕动。

 

有些诗是祇能看的,有些诗是祇能听的,

我们要求二者兼备的诗。

 

天空中乌云的沉默是浅薄的,

一会儿,我听见雨点在屋顶上聒噪。

 

诗在庸众面前亮相,有如带枷示众。

 

吹捧和贬抑都出于无知。

 

我听见那滴滴答答的雨声,

在向每一片嫩叶子问候。

 

那在精神世界里观测星象的,

结果发现了新星。

 

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重要的是找到此刻思想的位置。

应该永远抓住「此刻」这一瞬间,

那广阔的新空间蜷缩其中呢!

 

不要犹豫,走进去吧,这儿是一个神奇美丽的世界。

去银河系访问,去太阳系访问。去最遥远的那颗恒星上作客。

并且抓住一粒微尘,去发现那里面尚被束缚的未展开的新世界的躯体;

并且捎回一块陨石,给我们翻译出写在其中的宇宙奇妙的韵文。

 

如果我们已经知道地球仅仅是一颗美丽的痣,

难道我们还不应该去看清宇宙整个的脸吗?

 

诗是最敏感的,我已经接到它的通知——

千万个太阳在涌来的岁月中冒出了头顶。

 

我听见了来自那边的声音。在宇宙深处的每一条路径都在呼唤着我。

 

我的诗,向前走吧。

去那儿找到储存了亿万年的关于我们星球的美丽的记忆;

去那儿留下人类想象的翅膀的最早的投影。

 

如果有那么一天——

一片宽阔的暗红的天空,

日球像一块烧得发白的火炭,

冰河从两极缓缓地向赤道聚拢过来,

地球上祇剩下我一个人,向空中伸出呼号的手,

那时诗死了。

(片断)

你主张把哲学分布和还原在众多的艺术形式之中,撇开哲学不谈,从艺术角度看,是否会因此取消艺术的独特性?

——在古代,一个大哲人同时也兼具了诗人和自然科学家几重身分。几种学科在他们身上没有十分明显的分界线。后来,各种学科开始分门别类。人们经过了漫长的认识过程后,感觉哲学出现了危机。这种单一的形式已经越来越无助于解释世界和人的整个存在。当今似乎多种学科又有合并为一的趋势。在自然科学领域已经产生了哲学意识;在艺术领域,一些大艺术家同时也是哲学家。我之所以主张把哲学还原和分布于众多的艺术形式之中,是因为就哲学而言,出现了「观念的贫血」,迄今为止的传统哲学都是观念的哲学。它的指向性主要在于人以外的世界。而今天的哲学是「人的哲学」、「形象的哲学」或「情绪的哲学」。表现这种哲学的最有效的形式是艺术。当哲学还原和分布于众多的艺术形式之中以后,它自身的独立性也就取消了,与艺术融为一体了。所以,哲学参与和渗透艺术,不但不会影响艺术自身的独立性,反而丰富了它,使艺术更加复杂化。

1983年4月2日

 

你说应该「还诗以本来面目」,这话怎么解释?

——我第一次把属于哲学的课题都纳入诗,把诗拔高了,容量扩大了。这在某种意义上是返古。古希腊时诗不是包括一切吗?西方结构主义不是提出文学的全貌性概念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以前的诗是割裂的诗,现在还它以本来面目,恢复它奥林匹斯诗神的本来面目。

为什么是割裂的诗,特别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没有哲学,没有音乐……自从诗成为文学分类以来,就成为单纯的割裂的诗。

所谓诗的本来面目,是指诗反映宇宙整体的面貌。

1981年3月8日

 

谈谈你对诗的现代化看法?

——诗的现代化就是表现这一代人的情绪和寻求或发掘表现这一情绪的适当形式。这里我必须急忙声明,这里的情绪不是狭义,我给它赋予了一种广阔的含义,那就是包含现代人的瞬息万变的精神运动形态。

全部诗歌就是一个「自我运动体」,既扩展到宇宙,又回到自我,整个运动的精神都存在于「情绪」。

1981年11月10日

 

你对「自我」怎么看?

——诗人是个独立的社会。我所理解的「自我」是「自我运动体」。我反对把「自我」做「大我」、「小我」的人为区分。诗人的「我」是个情绪整体,是个扩大了的世界。另外,有些人从社会学的角度把诗的「自我」等同于个人主义,目的在于扼杀个性。

 

你怎样看待你与同时代人的关系?

——我生活在同时代人之中,又生活于同时代人之外。我自认为我的生命具有时间和空间的极大的广延。

 

你认为,你同上一代诗人比如艾青等是什么关系?

——血缘关系。

从诗的角度上来讲,他们的诗是我的诗的过去;我的诗是他们的诗的现在乃至将来。

 

你与他们有何区别呢?

——时代。个性。心理情绪。

 

你怎样理解诗与社会运动?

——对一个诗人来讲,任何社会运动都是一首诗。

 

诗与政治呢?

——诗应该把政治和哲学融汇其中而不是政治把诗纳入它的轨道。

诗的宇宙之徽上祇有两个字:独立

在国内报刊一片乒乒乓乓的关门声中,一代崛起的诗人有许多人都敲门进去了,似乎祇有你留在门外?是这样吗?

——我也曾发觉有些门缝里露出一些对我来说是热情和欢迎的眼光。

但门却始终没有向我打开。

我的名字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我觉得那个门似乎太小,即使全部打开,我也祇能侧着身子进去。

我的精神是个相对稳定的固体。

它不是气球,「哧」的一声就破裂了;

也不是弹簧,有收缩性。

它需要广大的自由运转的情绪空间,从而展开诗的自我运动体的不同棱面。

 

你最喜爱的「诗」是什么?

——「无字天书」。

那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的一本书——

原古人类留下的伟大神秘;

人和大自然出现以前的神奇遗迹;

如禅非禅的宇宙的荒唐;和我越来越读不懂的上帝的造物——「人」

那些已经见诸于文字和尚未见诸于文字的书,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对我具有强大的磁性吸力。

 

有你喜欢的「诗人」吗?

——所有创造的天才都是我心目中的「诗人」。

一种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一种是没没无闻的「大人物」。

在我看来,不管是「没没无闻」还是「赫赫有名」,他们都是像尼采所说的人群中的「超人」;而不是那种仅仅重复知识却不能超越知识的人。

在全部人类文明进程中,这种人是很少的,而且越来越少。

我喜欢巨子。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巨子,从他们进入我的心灵起,我就开始排斥他们。

 

这样说来,你祇喜欢你自己?

——我对我自己永远是陌生的。

每一个时期我都必须重新认识我自己。

而每一次我都发觉我对我自己很快就失去兴趣。

 

你似乎有一种虚无气息,人生有点真实的东西吗?

——虚无浸透了每一个人,不过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身上发觉了它。我用头去撞存在之门,每次撞开来后面都是空的。虚无呀虚无!一切都不真实,真实祇有虚无。

 

那你为什么要写诗或「玩」诗呢?

——我早就说过,我写诗祇是一种「逃脱」。

或者说,祇是对于「空泛」的一种「填充」。

 

你所说的「空泛」,是否相似于存在主义的提法?你所说的「填充」,是否相似于他们的「选择」?

——现当代人类的意识纵横交织,东西方感觉末梢立体交叉。人对人生的「空泛感」是一致的。所不同的,存在主义强调自觉地对人生进行「自由选择」;而我面对人生的「空窟窿」祇是一种不自觉的「填充」。

 

你是一个纯精神的人吗?一点尘世的欲念也没有?

——「我的肉体匍匐在尘世上,我的心灵在别处。」我追求精神净化,在受自己的本能和欲望支配的同时,又力求摆脱它们,不食不欲,升华到无极境界。

 

你认为,从社会的角度看,「人」是什么?

——「文明的野兽」。

 

从哲学的角度看人呢?

——一阵子情绪。一阵子骚动。

无论情绪或骚动,都像我曾经说过的祇是「外露的颍无颏」。

人是贴上「人」或「非人」的任何卷标都说不清楚的。

是的,「颍人颏永远留给人去猜测」。

 

你在哲学上所提出的「弱」意味着什么?

——这祇是揭示我与世界之间的一种哲学关系。

 

在「虚无」的背景上,你怎样看待「名」呢?

——这还得从「虚无」谈起。

我从人生的忧郁渗透到死亡,从死亡渗透到虚无,彷佛这其中是个无形无影的某种过程。也许,我终于「悟」到了某种纯社会学以外的本质或真谛。

我死死地抓住的「名」不仅仅是我的名字,它的另一个名字是「诗」。

我感觉我越来越失去支撑,「诗」或「名」是我活着的精神支撑。一旦失去它,我就会感到自己「飘落无着」,或「无处可归」。

我每时每刻都感觉我有失去支撑的危险。

我像我曾经描写过的那只旋转不息的「陀螺」一样惊恐不安。

在我的世界里——我只是哀叫的「惊魂」。

 

如果你被埋没一辈子,要到死后才被人承认,

甚至死后社会和时代都不予承认,你怎么办?

——我死后就不存在「怎么办」的问题了,因为「承认」或「不承认」都不能直接呼唤我,我不知道我死后是否能够打听:「我的名字出来了吗?」我无法通晓全部死亡的奥秘。

但在身前,我就必须对我的存在做出价值的选择并且付诸于行动。

我不能重复我的某些失意的祖先,把作品放在身后,我必须把我的作品放在身前。

如果时间一定要「湮灭」我,我的名字也将奋力拨开头上的土层,让它见到头顶的天空。

在我的名字被践踏的地方,我要让我的「名字」继续站立着,保卫我的名字、我的思想、我的精神,直到有一天倒下。

但当我力求超脱现实的时候,我祇在宇宙中看到我的名字。

 

在你死后,你希望有人纪念你吗?

——至少我希望,我生前不要被别人置于「遗忘」。

 

你怎样看历史?

——历史是由露面和不露面的人构成的。

人们祇看到露面的部分。

历史是一片黑暗,是一盏没有打开的灯,当我们需要时才把它拧亮。这时候,我们才会发现淹没于历史的黑暗社会整块整块地坍塌下来。亮光中,我们这才看见一群群站着、躺着、走着的人兽,看见「人性的兽」或「兽性的人」的全部精神图画和发展史——不可调和地交织在一起的梦幻的牧歌和残暴的兽形。

历史祇同我们的「需要」发生联系。这种时候,它对于我们就不再是一种远距离的抽象,它变成了一种近距离的「情绪」,我们精神的「现实」或「目前」。可以说,祇有我们的「需要」才会唤醒历史,使它免于被吞噬于无情的「黑暗的遗忘」。

 

那么,艺术呢?

——艺术即主体情绪。每一种艺术都渗透着不同的心理和精神内涵,无论我们用某种方式去表现我们的情绪世界,这种表现的方式祇是情绪的外壳而不是情绪,亦即不是艺术本身,它祇是凝聚成或保存某种「情绪记忆」的物质卷标或诱惑别人进入主体情绪世界的一种「呼吁」。

1983年5月7日

 

艺术是「人的情绪」和克罗齐的「艺术即直觉」在性质上如何区别?

——人的情绪即人的「全体情绪」,它包含直觉。

我们对任何物象产生的直觉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潜情绪的驱使,因为艺术家不可能完全冷漠而毫无「情绪」地对某种物象产生直观,作为主体的艺术家是「情绪的」而非「漠然的」。

直觉感知的物象一般是明晰的、定着的;而情绪渗入的物象是模糊不定、瞬息万变的。现代艺术不祇是凸显什么、说明什么、定性什么;它可以说,在它的凸显、说明、定性中什么也没说明,什么也没定性。

世界祇是艺术家力求把握而总是把握不定的。

如果单纯就直觉而言,似乎人的孩提时期远比成年或老年时期更富于直觉,这是否会由此推论出成年或老年在直觉的表现和艺术的表现上不如儿童呢?不。通常艺术家都有一颗童心,但这是指心灵而言,并不意味着他阅世浅薄。就情绪而言,作为人的艺术家的人生情绪总是同他的精神发展过程和心理发展过程联系在一起的。一个人涉世越深,他的情绪的精神和心理内涵也日趋深刻,他越能「悟」到人生的某种本质的东西。

有一点是肯定的,任何物象都渗透了艺术家的情绪,或是艺术家的情绪中包孕不可知晓的物

象。这就是艺术主要是艺术而不是纯哲学的原因。

克罗齐祇肯定艺术即直觉或艺术是「精神(或心灵)的事实」,而未概括表现力。一般人都具有直觉或者某种心灵的事实,但艺术家所不同于他们的地方却是同时具有一种把这种直觉和心灵的事实表现出来的才力。

艺术就是情绪则不同:艺术的内质即心理和精神的内涵;艺术的外壳即已完成的某种形式的作品。

1983年5月7日

 

柏格森也持艺术即直觉说,而你把你的诗(艺术)称之为「行为的艺术」;依照柏格森的看法,「人心一般是倾向于行动」的,而艺术家一般是「超脱了行动的制约」的,祇有这样艺术家才能「撇除人与实在之间所隔的一重幻幕」,即撇除「因行动而生的知觉」,不为寻常知觉所蔽,不把知觉役于「实用」,而直接与实在相对,因此,根据柏格森的观点,你祇是「行动家」而不是「艺术家」?

——那是柏格森,而我是黄翔。

我是一头情绪的动物。

我主张诗(艺术)是情绪而不仅是直觉。这是一个永不安宁的世界,源源不断发生的情绪能在

这里寻求出路。情绪神秘地牵制着我并外化为我的行动。它要求我身体力行而不仅仅停留在内心。我常常不自觉地被这种情绪支配着做出这样的「动作」或那样的「动作」。我似乎在抓获什么,其实我祇是想「解放」什么。这是一种要求获准「释放」的精神的焦躁、狂乱和惶恐。一种「非目的」而不是指向目的、「非实用」而不是役于实用、「非理性」而不是趋于理性的貌似盲目的冲动。人是窒息的。总想捅出一些「气眼」透气。

 

渴望超脱情绪和因情绪而生发的「动作系列」;但我一旦静止不动,就立刻变得难以忍受。因此,这种似乎趋向于「目的」的「理智」的「行动」,对于我不是柏格森式的未经撤除的隔于人与实在之间的「幻幕」,不是役于实用的一般的「知觉」,而是社会动物乃至宇宙生

物学意义上的本真生命的「情绪系列」或「情绪辐射」。

我的诗不仅是一种纯精神的东西,也是一种根植于生理的东西,在旋动的情绪中,我却无时不感到扰动沉寂的「宇宙和声」。一切我们可见的各类事物祇是自在「宇宙和声」中饱和着情绪并「转告」情绪的媒介物。我自己也是震颤其中的不可感知的宇宙和声的自在。

198357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和荣格的「灵见」、「集体潜意识」说你同意哪一种?它们之间的一种或两种能用于对你做出解释吗?

——两种我都同意,但更趋向后者。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可泛用于多数的人;荣格的「灵见」、「集体潜意识」祇适用于少数人。

我是个普通人,像每个人一样本能地摆脱不了与生俱来的性生理特征;也像一些艺术家一样,不自觉地把性生理热情转移为艺术的追求与冲动。但生理性的性意识并没有消失,艺术的冲动与追求祇是更大范围内的性精神意识。

但我常常感觉我有某种不同于一般人的东西。这是一种自我「容量感」。我从来不会陷于易于安抚一般人的「满足」。生命对我永远是无止境的渴求。我相信我身上所有潜在的渴望同样潜在于所有的人身上。他们不是小心地避开它们,视而不见;就是处于一种麻痹状态,感而不知。我感觉自己是扰动的「沉默的情绪」的集合。当它通过我而做声的时候,我却听见了不仅仅是我同时也混合着别人的声音。这不是那种纯粹单一的、个别的、主观的声音,而是某种爆炸性的「全体集合」的哨声。

「无限」和「巨大」是我的某种追求,尽管它们对于我并不意味着确定的「目标」和「意义」。

1983年5月7日

 

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人在他的内心里都是诗人,祇要世界上尚有一个人生存,诗人便不会在世界上绝迹」,那么,诗人和一般人之间的特殊性在哪里?换言之,一般人和诗人之间的区分在哪里呢?

 

——人如果内心里不是「诗人」,它就是完全的野兽。

人与野兽不同就在于人有追求和梦想。

我猜想,甚至野兽也有人无法了解的梦境呢。

每个人在内心里的确都是诗人;但每个人内心里的诗人都是「哑巴」。诗人不同于一般人,就在于他是「情绪地做声的人」。

 

你做弗洛伊德式的「白日梦」吗?

——「傻子」和「白痴」都在白天做梦,我却做着「白痴」和「傻子」的「白日梦」。

我白天黑夜都做梦,黑夜和白天对于我没有界线。我的梦境漫延于一生。可以说,从生到死,我整整一生都是一场绵延的梦境。一个不醒的大梦。祇有死亡,才能使我从大梦中大醒。我的大梦的惊魂不安的显著标记祇有一个字:弱。

1983年5月7日

你在音响世界里喜欢谁?

——贝多芬。过去和现在,祇有贝多芬。

当我被现代艺术和抽象思维纠缠得疲倦,有时,我又想回到贝多芬那个雄伟、庄严、肃穆的世界。

贝多芬的艺术已经退隐到时间的深处,像宁静的雪峰。

我仍然听到一种强有力的无声的召唤:爱和全人类兄弟般的团结,又重新鼓舞起对人类自由和美好未来必胜的信念。

贝多芬的艺术聚集了他那一时代千百万人的呼吸和眼光。表达了人民从专制制度下解放出来的不可遏止的追求。贝多芬的眼光和呼吸仍然传出我们的眼光和呼吸。

时间没能淹没他。

我想起贝多芬就想起他那世界历史画卷式的《第九交响乐》,他所描写的他那一时代的人和人的生活,人的愤懑和不满、活动和忙碌……

 

贝多芬的音乐创造了「贝多芬式的英雄」,那是自由思想的代表和不屈不挠的斗士。他的音乐艺术也是表现英雄生活和斗争的史诗。贝多芬的音乐有着古典雕刻的单纯和匀称的美;节奏、和声、管弦乐法具有不可思议的无限多样化的表现力。

贝多芬的艺术具有巨大的行动的力量。他的音乐是诗的「行动的艺术」。但我首先喜欢的仍然是贝多芬「这个人」,这个音响世界里抖动着鬣毛的狮子。

从消失又复现的时空里,仍然传出这头斗狮的嗷嗷吼声。

 

对了,你怎么看沙特?

——那个玩「存在」的法国人沙特是个「发亮的哲学动物」,它让人们在黑暗中发现了他。于是给他冠以各种头衔: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思想大师」、「智能的明灯」……

沙特确实有许多深刻的东西,他把握和揭示了自己时代的一些最本质的事物。但是沙特所把握的别人也同样在把握着。我曾经说过,东方和西方的「精神感觉末梢」是「立体交叉」在一起的。所不同的是人们听到了沙特的「喧哗」,却尚未听到「东方神秘的哑默」。在本世纪,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自由选择人生」,并且把这种选择外化为「行为」。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应该由自己决定「我该做什么」或「我不该做什么」。作为一个东方的中国人,我认为,我们在尊重那个法兰西人沙特的同时,大可不必供奉一尊「沙特神」;我们在尊重伟大法兰西的民族智能的同时,却切切不可忘记伟大中华民族的智能。我是一个炎黄子孙,我知晓我们的哲学的最高境界是玄学,到了那里一片深黑色(或玄色),深不可测。而这种哲学的至高境界是在东方而不在西方。东方有自己的佛教,自己的释迦牟尼,也有自己的老庄,自己的禅宗。东方人有自己从整体把握世界的方式,为自己创造了一种清静无为的「无极」世界。这是人类精神的净化!

我们从沙特看到了一个「厌恶」和「呕吐」的人。沙特就是「厌恶」和「呕吐」的象征。但是,这祇是一种沙特式的「时代心境」,而远非世界本质的东西。而当我们洞察人与世界的关系的时候,我们却发觉了自己的「弱」。

1983年4月4日

 

毕加索呢?

——毕加索是个骗子。不,是个大骗子。

说得客气点,是个魔幻师。

毕加索猜透和拨弄了全世界人的好奇心,他洞察出人的弱点,而谁也没有看穿他,反而对他迷惑不解。在持续很长的时间内,他被人们在「争论」中撕得四分五裂,就像他的作品中的形象一样。

从人类认识史的角度来讲,某种意义上又可以这样说,全部艺术的历史就是「迷惑」和「被迷惑」、「骗者」和「被骗者」的历史。

我们宁可受迷惑,但不要故弄玄虚。

艺术「迷惑」或「欺骗」了人,创造艺术的人也同样受到自身的迷惑和欺骗。

要真实。无论是什么层次或何种意义上的「真实」。

要给我们一点什么支撑;不要把我们变成艺术的支撑。

现代艺术概括起来讲就是一个字:怪。

艺术发展到现代,「怪」就凸现了,祇有怪才能吸引人,才能从别人鼓胀或空空的钱袋里掏出点什么玩意,毕加索因此成了亿万富翁。

毕加索创造了一种「毕加索式的人」,这是一种「不定式」的人,无人称性的人。当我们面对毕加索的绘画中所「猜测」的人的时候,我们就不由得想起现代哲学在探索人时的一句话:「无此人。」

毕加索的功绩,不在于传出了新的色彩和线条的韵律,而在于运用「变形」向人们天才地披露了「人」和人的「处境」的一种「可能性」。

毕加索是尚未被人发现的人化了的大地的面貌,是艺术的珍禽。云。鸟。兽。

他是运用各种风格和表现形式于绘画的艺术大师。

这个创造了一种半人半兽的「怪物」的毕加索本身就是一只「怪物」。当我们从回避中对他投去惊奇的眼光的时候,我们却发现毕加索投给我们以一种「虚无」的假设。

 

与《崛起的一代》主编张嘉谚先生对话录之二

1983年4月4日

与一个看不见的「桑丘」对话

——《我证明我自己》小引

 

你打算写这部东西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我证明我自己。」

 

我对你这个计划很感兴趣。但觉得没必要把我的名字挂上去。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历史规定好了的;我是「堂吉诃德」,你是「桑丘」,我们两个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呵,我们在编写和演出一幕二十世纪末的闹剧吗?

——是的。在所有的角色被别人抢光了的情况下,我们祇好捡起这两个角色来扮演,给自己创造一个舞台。

 

请问,你的「桑丘」摆在什么位置?

——他祇是我的影子。

 

影子?意味着虚幻吗?

——我自己也是虚幻的存在。

 

假如有一天,你的「桑丘」离你而去,你又将怎么办呢?

——我本来就是孤独的。

 

你面对的「风车」是什么?

——存在。

 

你所说的「存在」的含义是什么?

——存在祇是人们赖以生存的诺亚方舟。我是否在这个方舟之内得救了,我也不知道。

 

你是否认为,你的这部作品以自证方式出现,因而具有一种启示录式的价值?

——《圣经》的故事在于杜撰,我的力量在于真实。

 

你是否有过无聊的时候?

——我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抓苍蝇。

 

你对全体活着的人类持何看法?

——恍如白痴。

 

你自己呢?

——(我无可奈何地对我的「影子」懒懒地用手画了一个大大的「○」)。

 

你曾说过,一个帝王死了和一只耗子死了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假如你死了呢?

——唉,我活着的时候也是一只耗子。

 

这意味着你时时都在东躲西藏吗?

——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无处可躲的。我在躲藏中也在逃。

 

你觉得有路可逃吗?

——大概逃于无路可逃才是我的路。

(我俩相对无言)

 

与《崛起的一代》主编张嘉谚先生对话录之三)

——摘自《我证明我自己》

 

 

是否到了我从「弱」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了?

又一个棱面出现了。又一个阶段开始了。

 

我早已经在《留在星球上的札记》中朦胧感觉的某种东西,是否就是这个「新大陆的寓言」?

我曾经预言过可以色彩和声音写诗,而不是仅仅在诗中表现某种色彩和声音。彷佛是荒唐的。诗。色彩音乐!节奏绘画!文字局限着表达(可惜我仍祇能运用文字写诗),它远没有色彩和声音自由。怎样用文字传达色彩和声音所能传达的东西呢?声音可以传达感觉;颜色可以无须说明,那个非对象的「对象」就在声音和色彩当中。而文字,表现一座房子,你就必须用上「房屋」两个字;表现一片夜色、海或者森林,你也离不开使用「夜」、「海」、「森

林」这些文字,没有其它东西可以取代它,取代了文字,诗也就不存在了。而对于音乐和绘

画来讲,祇需声音和色彩就够了。

 

路……路呀……

忽然,在感觉的交叉路上,我与抽象绘画中的「无对象」和色彩中的纷乱的「象形文字」碰在一起了。诗的困难将比绘画更多。困难重重。诗,对了,抽象与具象在诗中合一;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在诗中合流……绘画还好,几种色块交叉在一起或彼此融洽渗透就是「风景」,极其抽象和美妙的作品。文字怎样去表现这种风景的抽象呢?说它是黄色的、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

 

至此为止,我的文字祇是包含一个寓言(如《「弱」的肖像》),一个象征性的寓言。如何表现某种抽象性的寓言呢?即非寓言象征的「寓言」呢?

越朝前走,越要丢开文字;至少要打碎文字本来的「意义形体」,使它传达出前所被忽视的现象世界以外的最高本质。

1982年11月15日[HT]

 

传达人的内心不能靠「形式」,祇能靠「神式」。「神」是飘忽不定,难于把握、变化万千的。

一样的事物每个人可以见出流动其中或飘忽其后的不同的「神」。

 

在一堆孤寂的日子里,我在笔端探索到世外美妙的风光;在交叉的眼光的凝缩里,我抓住了世界内在的潜貌;在我的感觉对感觉的超越中,我觉察到了我与不可见事物呼吸协调。

 

我憎恨文字!当我打碎它的「意义形体」时,我彷佛发现了些什么。于是我重新捡起这些文字的碎片,把它们揉合在新的「自由」里。突然,彷佛一道强光从眼前迅速掠过,旋即又消失。但是,这祇是一剎那,我发现一个前所未有的我在诗中从未见过的世界向我逼近。

1982年11月15日

像画家解放色彩,

像音乐家解放声音,

诗人,你应该「解放文字」。

对!

「解放文字」、

文字应该从文字原有的「意义形体」中寻求解放。

1982年11月16日

 

当代诗人要解放诗,首先要从解放文字开始!

1982年11月16日

 

「解放文字」应该是当代诗歌「响亮想象」的旗帜。

1982年11月16日夜

 

 让文字构成的形象在解脱中复归象形。

1982年11月16日夜

 

充分挖掘文字所能表现的潜力。

使诗歌表现的对象抽象化(这种抽象不同于纯哲学的思辨性抽象,而是具有变化了的形象构图)。

发掘色彩和线条中潜在的语言(亮度、色彩旋动的音响、线条中的节奏)运用于诗中。

使一首诗的整体成为变化莫测的「旋动的象形」。

1982年12月1日

 

总之,诗歌尚不得已借助于文字,但要超脱和解放文字。

一个新的艺术家就是一个新的「内涵」,一种新的「未来的语言」。

他的心理和精神信息在我们习惯了文化模式之外。

1982年12月2日

 

像我们简化我们的文字一样,诗的语言本身也应该大胆简化和形式化。精神就是形式,

形式就是无形。

]1982年12月16日

 

人类的一切精神痛苦来源于文化的沉积。这是一切动物所没有的。动物祇有肉体的痛苦而没有精神的痛苦。

诗也有一种痛苦,那就是语言的积淀。

生存在朦胧与惊奇中的原始人更能接近天体和大地。

那是一个无棱角的浑圆的世界。

艺术家应该找回相通而并不尽然相同的原古精神的单纯。

1983年1月1日

 

雄伟的诗歌自有它的雄伟。

它是蔑视人类浅薄风尚的大地岩石的语言。

它是沉默寡言的。

伟大的诗歌创造者和伟大的雕塑家一样,不走雕虫小技的歧路。

1982年12月1日

 

诗是容纳和超越时空的「智能」。

不是测量和局限于时空框架的「智力」。

它不是度量。而是弥漫。

1985年9月20日夜

 

我要捉摸的不再是诗的形象,而是诗的形象的抽象,也可以说,是「抽象的形象」。我所创造的是一种具有巨大精神内涵的诗的「象形」。

1985年9月20日夜

 

诗的哲学语言是模糊的非精确的哲学语言。诗的哲学是模糊的哲学、情绪的哲学。

诗人呈现的哲学面孔是模糊情绪的面孔。你越往这张面孔的深处瞧,清醒的意识就逐渐消失。这张面孔上布满了朦胧的隐蔽的潜伏的意识。

这是一张很深的面孔。

它一层一层地把你引入接近世界本质的昏冥。

1985年9月20日

 

诗的东方神秘主义是一种神韵,一种气氛,一种感觉,而不是一种解释。它祇是在「悟」的意义上与各种东方哲学相通。但诗学的「悟」不仅是沉思冥想,更多的是对象形世界的包含情绪的直觉把握。诗融汇、消失、升华于各种东方哲学,它不像佛教,不关心世界的起源和神的本性,祇注目于「受苦受难」的人的状况以及苦难的根源和解脱的方法。也不是道教,倾心于发现「道」的世界的终极的、难以确定的「实在」,揭示自然的秩序和宇宙运动的过程和方式,从而要求人的行为自然地与之相适应,从适应自然中摆脱人为相约的严格的规则

诗不是宗教祷文,也不是巫术仪式。

从某种意义来说,它甚至远离神话,虽然它永不避开神话的表达形式;它忌讳布道,虽然它经常诗化理性的思辨。

诗是这样一种东西;你从某处进入世界,突然打开世界这间空房子,里面黑沉沉、冷冰冰的,你会不由自主地叫一声:「谁蚣」诗就是这一突乎其然的「叫」声,漆黑中一道剎那间的「亮」光。

1985年9月20日夜

 

诗歌艺术同其它艺术一样,铺古不变的定律是「发现」,而不是「复述」;不是对过去文化的「填充」,而是对新的文化的「攀沿」。

 

诗人必须有自身的精神历程。

而不是主要借助于间接的精神外壳而「填」入自己的内容。

1985年9月20日夜

 

诗的精神世界的创造或完成,必须基于也祇有基于个性的「独立」;

真实、紊乱、和谐的独立。

1985年9月20日夜

 

现代诗歌改变时空秩序的手法不应仅仅祇是改变时空节奏,而应该主要是改变时空的观念性质。祇改变节奏的时空仍然是原来的时空。其本质丝毫未受到触动,这种改变是极其外在的、肤浅的。时空性质和观念的突破是建立在新的哲学基础上的。能形成自己的诗哲学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诗人。

1985年9月20日夜

 

现代诗歌的最高形象不是以背景衬托的形象,也即那种具体的实在的可把握的形象,而是「抽象的形象」。

这种形象无须以与形象相分离的背景来衬托,而是「融入」背景,从潜伏的背景本身中发现形象,甚至发掘背景背后的形象。

 

「背景就是形象」。

背景背后也潜伏着形象。

这是超乎感觉的东西。

世界的隐体赤裸在现象之中,也藏匿在现象背后。

1985年9月20日夜

 

现在……这里……多么奇妙呀:

隐即裸。裸也即隐。

世界不仅是隐蔽地裸露在我们面前,同时它也裸露地向我们隐蔽着。

1985年4月23日

 

没有「精神发现」的诗不是创造性的诗;

没有「精神发现」的诗人不是真正的诗人。

祇玩弄技巧的诗人不可能触及精神。纯粹的技巧祇是雕虫小技。我们要求诗必须具有它的独立自存的「精神容量」。没有巨大容量的诗算不上伟大的杰作。

这样说,我们并不反对某种诗的美的单纯。

1985年9月20日

 

诗所展开的不仅仅是古八卦图、青铜神话和墓雕传说。

也不仅是消失了的时空的「遗址」和「古迹」。

而应该是当前这个瞬间的一个「多棱面的自我运动体」、「自我本体的精神的宇宙」。

1985年9月15日

 

史诗的现代性就在于:

它不是编年史,而是世界的精神图像;

不是具体的叙事性,而是抽象的抒情;不是凝止的「块状」,而是流动的「片断」,各自独立的片断构成全体的「整一性」,彼此互相贯穿为整体,同时又冲击和瓦解「总体」的整一;

不是洋溢于表象的「热情」泛滥的语言,而是热情背后的哲学语言的冷峻、凝炼和简洁;不是流于「现象」的歌颂、赞美、暴露和诅咒,而是审视和超越万象的基于诗情绪直觉的冥思与顿悟。

它的主人公不是看得见的「人」。

而是消失得看不见的「精神」。

1985年9月15日

 

诗的升华每次都是某种低层次的具象消失的过程,它所保留的是当前最高层次上的难以具体区分具象和抽象的东西。

1985年9月15日

 

东方文化的最高层次不是「情感文化」,而是寂寞的「精神文化」。

这种文化正在当代诗中复生。

1986年3月19日夜

我们不应该继续以内容和形式去割裂一首诗。诗的精神不仅体现于它的内容,也体现于它的「精神形式」。

1986年3月19日夜

 

中国呀!东方呀!

你仅仅想到向世界展览你的运动的四肢,而不是同时骄傲地向世界展览你的古老智能的灵魂吗?

1986年3月19日夜

 

在诗的创造中,不要祇学会崇拜别人;如果热望于崇拜,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盲目的祖先崇拜、权威崇拜转向对肌肉和精神的自我本体崇拜呢?

1986年3月19日夜

 

诗国无中心。

别以为中心是一种倚靠,一个定点,你祇是立在没有方位的流动中,那「圆心」也正是边缘

1986年3月19日夜

 

我对你说,如果是鬼,你就不用装鬼;如果不是鬼,你就别装鬼吓人。诗的魅力在于真。诗的深刻在于诚。

1986年3月19日夜

 

从「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个诗人,那么,亮无疑议:气质大于才华。

1986年3月19日夜

 

诗是什么?

人!神!鬼!兽!

1986年3月19日夜

 

要创造精神,先必须拥有精神。没有真实的内心历程,没有自己的精神经历而能「拥有精神」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不要故作姿态,故弄玄虚,你看那一群人哪!然而,我老实挺喜欢「玄」。

1986年3月19日夜

 

乍一看玄是「空」,

细一瞧玄是「妙」。

1986年3月19日夜

 

我在这儿!一个人痛饮那边一千多人叫喊的「虚无」。

1986年3月19日夜

 

那想象力是多么枯涩呀!那感受力是多么微弱呀!「看见」和「听见」了那个巨大世界的「黑镜」了吗?

它高悬于上升你们的人体中。不要对它视而不见。

不要对它听而不闻。

那是一道不会沉寂的看不见的「光」;

那是一声不会熄灭的听不见的「音」。

1986年3月19日夜

 

仍然把眼光倒回你自己,看呀,

「那儿的黑暗中暴露着隐藏的美。

1986年3月29日夜

 

彷佛是迷悟。

我,这么一个人,投放这世界,吭那么几声,做几个动作。

同时,玩玄学、玩悲剧、玩超人、玩存在、玩情绪。

我发现人自己在玩自己。

太无聊,总想大叫一声!

翻身一看,

突然发现禅宗、易经、老子……

这么一个我,写诗,打太极拳,

松驰动物的文字和四肢。

1985年8月4日

 

在诗学里,行乞的方式是剽窃。

 

那他为什么攻击人呢?是因为嫉妒;那他为什么嫉妒呢?是因为羸弱。

 

自信是多么可贵呀!我们多少人缺乏这种东西;然而自信一旦变成盲目,你就连自己也看不清了。

 

啊呀,那是谁呀!我好象在哪儿见过?你瞧那「自信」是多么过剩;你瞧他又在口中念念有词……

 

诗有巫美和禅美,即使诗人不是巫师和禅师。

 

如果胡乱拼凑语言就是诗,那么十亿人中起码就该有二十亿个诗人了,那没有出生的也该预算为诗人了;那已经死去了的也该结算为诗人了。

 

谵语并非顿悟,我们在诗中也并不排斥谵语;

怪嗥并非虎啸,那冲动的祇是一张虎皮。

 

突然一声怪啸,也会使人瞠目结舌,为之一惊,但第二次听的人也就学会了。

 

要叫就叫那么一声!要叫就用你自己的调门!

 

说大话、说狂话、说胡话又有什么不美呢?

如果你确在心中领悟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而诗中巫色洋溢或深藏禅意。

那昏乱多么肖似迷狂呀,但迷狂属于创造的天才!那摹仿正在冒充着创新呀,但人家早已辨

出真伪。

 

从数学和几何的计算中解脱出来,复归原古浑沌的「昏昏」;

从纷繁复杂的情感中升华上去,登临情绪伟大的单纯。

 

「现代派」什么时候竟成了一种时髦病哩,你看那么多人在那里乱抓乱爬,都已经病入膏肓了。

 

那个「现代人」在那儿垂首无语,他脸上什么标志也没有。他并不奇怪谁也不知道他,虽然他知道你们;他并不惋惜谁也不认识他,虽然他对人们怀有热望。

 

好啦!我们和解吧,我也喜欢「现代派」;但我喜欢你的父亲,喜欢任何一个「派」中的「第一个」!我蔑视和厌恶任何一个尾随者,他们像巨兽背后捡拾残食的鬣狗。

 

你不见你那「诗」中溅满别人滴落的精液吗?

 

创造永远是少数人的事,少数人中个别人的事;

你该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

该别人做的关你什么事呢?

 

你真感觉到那神秘了吗?

从感觉到把握难以逾越;从把握到表现也难以逾越,但你连感觉也还没有呢!

 

思魂截断。

 

沉默突兀。

战栗的沉默是一条包孕我于其中的战栗不已的鱼。

人体瀑布

很平常的一处风景。

但它的名字却雷声隆隆。响动世界。驰名中外。

 

好比一个徒有虚名的人,他的名字在人群中「如雷灌耳」,及至你见到他本人或找来他的作品一瞧,你就会感到很寻常,甚至很失望。原来祇不过如此一道「水量极其贫乏的流瀑」。

 

黄果树瀑布给我的感觉也如此。

一道河水在断崖上折断,几条水流如白练从光秃秃的岩石上飞流直下,彷佛岁月光秃秃的头颅上残存的几绺白发。整个黄果树瀑布给我的印象是:一种生命枯竭、衰萎的感觉。也许这正是它的枯水季节。那么即使是涨水呢,又怎样呢,也祇不过流量大一点、声音响一点而已。即使就是美洲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旦它呈现在你面前,你的「人体」也不会「为之一震」,我想。人们总是对举世闻名的但又未曾亲自目睹的壮丽的山川风光感到好奇,这是人类的普遍的心理。但直至一见,那壮丽感也许就冲淡了许多,甚至荡然无存。就像人们面对黄果树瀑布,对于一般的游客来说,祇是「它流它的,我看我的」。很少会有那么一种「为之一震的人体」。一般人最多在日后酒醉饭饱之时,也许兴之所及,会那么不痛不痒地吹嘘一句:「黄果树瀑布,嘿,我见过!」见过又怎么样呢?见过也祇不过见过。未见之前好奇,见过以后无奇。这人世间太缺少一种长久的震撼了。

正因为如此,住在黄果树瀑布周围的居民对它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他们旷日持久地生活在瀑布声中,甚至在黄果树瀑布顶上居住,对黄果树瀑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面对大瀑布却彷佛看不见大瀑布;他们日夜听大瀑布却彷佛听不见大瀑声。大瀑布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惊讶,引起他们心灵的骚动,引起他们生命岁月的战栗。

 

大瀑布就像他们当中的一个平常的人,挤拥在他们的躯体与躯体之中;又存在于他们之外,

谁也没有想到去注意它。

也许,这是黄果树瀑布周围的居民对如此壮观的风景太麻木了,太习惯了!日复一日面对大瀑布,听累了!看累了!

也许大瀑布本身也累了。

大瀑布在人群中消失了。

它期待着人们对它重新发现。

奇怪的是,我第一次看黄果树大瀑布,却马上有一种累的感觉。

我在大瀑布面前彷佛未看见瀑布;在瀑布的轰鸣声中彷佛听不见瀑声。

是生命疲倦了?

是我正在期望着一种新的生命的振动?这种振动来自体外,还是来自我的体内?

顷刻,我有一种感觉:其实,我是在无瀑布中看瀑布;无瀑布声中听瀑声。我置身在无声的瀑布声中。瀑布就在我的脚下,在我的头顶,在我的左侧,在我的右旁。瀑布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面对我。我柱立瀑布。浑身有一种润湿的感觉。原来瀑声来自体内。生命霎时涨水。

 

一挂人体飞瀑,悬垂虚无的背景上。

什么也引不起我的激动。

我自身就瀑泻激动。

这时,即使有人做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动作,在众目睽睽中从黄果树瀑布之顶翻身跳下,坠入深潭,引起一阵惊讶、一阵骚动、一阵喧哗,但我也绝不因此惊讶、骚动和喧哗。

我对外部世界的动作、造型已经司空见惯。

「动作」不以动作去完成,

「造型」不以造型去塑造。

世界的表象或表象世界不再激动我。

如果此刻有谁从瀑布顶端跳入深潭,那么,那跳下瀑布之顶的人正是我,我坠入我的体内。

 

人们祇看见身外的瀑布。终日注目,久而久之,终于令人无动于衷。人们不会想到却有另一种瀑布,永远令人激动不已。它或许藏在你的背后,藏在一个看不见的洞中。那是一般人不能发现也不能进入的一个「洞」。在那儿,祇有神秘之「鼠」才能出入。那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那洞就是人体水濂洞。

人身全体都向你瀑泻神秘。

这是一处极为寻常又神秘莫测的风景。

它同样有生命的枯水和涨水的变化。

但它枯水的季节,水流并不因此而减少;涨水的季节,水量也并不因此而增多。

这是无增无减的恒定之水。

一处被人遗忘的「人」的风景。永不疲倦地垂挂于易于疲倦的人类视线之外。

永恒轰鸣人体黑夜的瀑布。

 

诗学六题

极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个性就是一种「偏执」,一种极端;创新就是一种极端对另一种极端的否定。诚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一个自虐的「偏执狂」;极端进取的尼采哲学精神一反叔本华悲观主义的「极端」……

 

但是,每一种极端都不是绝对的极端,正如每一种极端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不同的个性;而每一种个性都表现了一个属于它自身的、自足的、自臻完满的世界。

每一种个性都有它的源头、汹涌的河身和逐渐宽阔的「入海口」。

一种个性并不排斥另一种个性。诚如一种个性的「入海口」并不淹没另一种个性的「入海口」。

每一种个性之河都有自己的源头、河身和入海处。

 

创造是绝对必需个性的。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个性,你都从你的个性的角度包容了整个世界。以颜色做比较,如一种「黄」,这「黄」不是绝对纯粹的黄,虽然它区别于其它的颜色。但这「黄」中却包含有红、蓝、绿、白、黑等其它色调。它祇是在光中呈现出「黄」的基本特征。「黑」也是如此。「黑」也不是绝对纯粹的黑。它也有世界其它的各种颜色融解其中,它祇不过以「黑」为其基本的表达形式。

黑中所包含的颜色,一般的肉眼看不到,祇有精神的慧眼才能见到「黑」中色彩斑斓的「隐体」。

色彩具有千变万化的可能性。

任何一种颜色都可以调出千万种颜色,以致于无穷。

绝对「纯粹」的东西是超越人类的眼光的。

世界上能有一种绝对纯粹的颜色吗?没有!正如任何一种包含各种色调于其中的原色都不能代表其它的各种颜色,它祇能代表它自己。彩色「个性」地表现它自己。任何一种个性也不能抵销其它各种个性,但每一种个性都是独立自存的世界。

 

没有不同的「极端」就没有不同的个性。

没有不同的个性就没有不同的世界;但每一种真正的个性都有自己世界的容量和容量的世界。

独创性就是某种个性对世界的总体包含;而不是世界容纳了这一个性并将它吞噬。

在这个意义上说,「极端」并非绝对纯粹的极端。极端就是「非极端」。绝对的「纯粹」是对存在本身的超越,而存在本身是无可超越的。

 

节制

有一种论调说,真正的大诗人都是善于自制的人;善于节制或控制自己热情和才华的人。

但热情和才华不是河水,而是生命之流。

它不需要河床,也不需要人为地为它垒筑坚固的制裁它的堤坝。

巨大的才华和热情是生命全方位地泛滥奔涌的洪流,它不可驾驭、不可泅渡。它要让你席卷其中,淹死你;包括站在堤岸上试图平静地观赏生命之流的人,包括天才和热情的拥有者自身。

这就是为什么以生命进行创造的人都必将「死」于创造;都必将在创造中无数次「死去」,从「死」中重新获得生命。他们的创作不是那种纯「文士」的消闲乐趣,和那种心绪平和宁静的状态。而是肌肉一块一块地坠入纸中、坠入文字;血液一滴一滴地滴出笔尖、浸透语言。

一场创造就是一次全生命的投掷。

 

生命之流就是肌肉之流、血液之流、骨髓之流!是精血的浓度、脑神经的颤栗、心脏跳动的频率的外化。

创造是一种极度癫狂、执迷的亢奋状态,是整个人生在某一瞬间或某一阶段的一次性「投资」。这种「投资」是毫无保留的,就其实质说也是无偿的。

 

那种未「身临其境」地体验创造的人是无法解释创造的。他们以为「有节制的平和状态」是最好的创作状态(其实应该说是较好的「养身」状态);表现「有节制的平和的创造物」是最理想的创造物(其实是冲淡、减弱并与生命拉开了距离的「创造物」)。

 

这是一种「匠气」十足、匠沫飞溅并有几分平庸之气的看法。

这是在创造之外谈「创造」。

 

他们绝不能理解在创造中的「殉创造」者。绝不能理解为什么古代的狂草大师会在狂草中奔走呼号、以头濡墨、以发代笔的「失控」状态;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古人写出一首好诗会情不自禁、夜半三更撞响庙宇的所有寺钟、惊动整个京城的迷狂境界。

他们是那种「玩味」生活的现代迂腐「学士」;是那种附庸风雅地「品评」字画的「性情中人」。

 

他们看不见精血的闪电!他们听不见肌肉的涛声!

迷狂者是不可能学究十足地「节制」的。

震荡者是不可能四平八稳地「平和」的。

生命是富于动感的。表现生命的艺术也如此,包括宁静柔和的艺术气氛中也有看不见的「动」深藏其中。

趋于凝止的「平和」是通向死亡的渠道。绝对的平和就是死亡自身。

 

「异化」

你们以为一个「现代诗人」不能离开现代「文明」吗?

你们以为疯癫、偏执、暴烈如兽的气质和性格不是一个现代「文明诗人」的「文明状态」吗?

你们以为全身心地对创造活动的投入、诗化生命、生命化诗是现代创造领域「天才对天才的异化」吗?

诗人是而且永远是自己精神王国里的自由公民。

他不是「文明」和「教化」的楷模。

任何时代的诗人永远超越于他们所处时代的「最高准则和伦理规范」。

不管时间怎样推移、时代怎么变迁,诗人的生命状态总是以它自身的状态为转移;总是固守他的生命自身的[HTH]自然和真实[HT]。

诗人是最不会因时俗而「修改」自己以之适应的人;他总是超越他所处时代的风尚。

这就是反映在诗人身上的「诗」的天然气质!

 

所以,诗人总是「不得宠」的;他在一时的「时尚」和「风俗」中踽踽独行。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诗人总是人类中最富于生命力的最「长寿」的人;没有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诗人仅仅祇属于他的时代。诗人总是孤独的,如包围在人群中的「孤兽」。他们的内心冲撞暴烈而可怕。这种暴烈而可怕的内心冲撞不能见容于人,甚至也难于见容于自己。

 

所以,诗人总是「受苦」的。他们承受着全人类的巨大苦难;他们是精神的受难者。是永久的「被驱逐者」。

他们的精神永远趋向「超前」。不与「世俗」为邻;也不与「安乐」为伍。在放逐自由中放

逐自己。

 

他们往往在性格和气质上是怪异的。在精神上普遍患着精神残疾的人们看来他们是有「病」的需要「一统教化」诊治的人。

他们自然的精神气质顺乎自然。

他们从自然中获得最大程度的自由。

他们自然地「瞬间骤变」,如晴空会骤然出现闪电和雷鸣;平静的大海瞬间风涛狂啸。

诗人的风涛雷电出现总是「自然」的,绝不是受制于人或由人「安排」的。

 

这是融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自由的生命。

对于那些将生活、创作、娱乐、工作、休息甚至情感都弄得井井有条的人来说,诗人的生存状态是不可思议的;甚至是生存意义上的「致命的弱点」。

诗人是生命的主宰,却不是生活的「经理」。生命和创造对于他们来说是同一的,没有人为的分界。

创造就是一切!创造高于一切!创造就是生命自身!

这是常人在一般情况下难以体验和企及的「狂饮不醉」的高峰醉态。

诗人从中得到异乎寻常的陶醉和幸福。这就是他们的生命形态,也即从常人的眼光看来被诗人「自我异化」了的生命形态。

 

然而诗人却从来未感觉他们的生命形态「有何异化」?「异化」为何物?「异化」何有?何为「异化」?他们祇知道创造!创造!整个生命就是创造性的存在。

 

诗人是文明社会的「文明动物」群中唯一不着文明外衣的人。

他们不以文明修饰自己。

对于安享现代社会「文明」的人类来说,诗人是尚属「未知」的文明。

 

 

一个大艺术家、大诗人的创造活动并不是一种直线上升的运动;也不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

 

他的全部创造祇是一个过程。而全部过程的每一阶段自身都是自足的;都具有这一阶段自身相应的高度。

将一个大诗人或艺术家的全部创造活动进行「块状化」或「线条化」的肢体解剖是不明智的;创造本身不是一部机器,不能机械地组装和拆卸。它的每一部分、每一阶段都彼此互为关联、相互渗透。我们很难分清这一「线条清晰流动」的混沌的总体。

 

它的每一部分同时都「参与」它的另一部分。

当我们去观照一个伟大诗人或艺术家的「精神之流」的时候,我们绝不能明确地指出它的流向和它的头尾确定的方位。

精神之流也即心理之流。它是无方位的生命现象。

它的逐渐壮阔的「入海口」同时也正是它的「出海口」。它是咆哮之流。是震耳欲聋的寂声世界。

它的汹涌的「流」身,正是一种「汹涌的平静」或「平静的汹涌」。

它的「流」身的任何一处都有隐藏不见的「源头」;那儿随处都可能有一条无须寻觅的总是与你不期而遇的新的源流。

「气」是生命之电。宇宙情绪之电。

人死了,就是「断气」了。也即「停电」了。

所以,生命在于一个「气」字。「气」带动血液,使肌肉富于弹性,使心脏和脉搏起动。运转整个人体血肉机器。

没有「气」,血液就会凝止、干涸;肌肉就会松驰、腐化;心脏和脉搏就会停止跳动的节奏,整个生命就会衰竭、死亡。

「气」使生命「动」;使人体富于生机。

天有「天气」;地有「地气」;人有「人气」。

阴晴的变化是「天气」;季节的变化是「地气」;情绪的变化是「人气」。

 

人体就是个「气炉」、「气库」;大气回荡横流的宇宙「气场」。一切富于创造的生命都是我们感觉得到然而却看不见的「宇宙之气」的杰作。

 

一切大诗人和大艺术家都是「宇宙之气」的不朽的雕塑;他们的作品必有大气回荡其中,必然贯注生命的精气、元气、血气、神气!

 

「无气」的诗歌和艺术品是赝品。

制作这样的赝品的人是假冒的诗人和艺术家。

因为他们的作品中无生命「投入」或「灌注」,生命透过他们的文字、线条、节奏、旋律、色彩和动作造型「气息全无」。这样的作品无论是诗歌、绘画、雕塑、舞蹈和音乐,都是「无气」的作品。

假若表现在哲学中,特别是诗化哲学中,也是「无气」的哲学。

以「气」去衡量诗及一切艺术品,即是以生命去衡量诗和艺术;这样的诗歌和艺术品有着有待我们去开掘的生命。

「气」是超越时空的。

它应该是当代诗美学的重要标志。它无传统和现代的区分;也无中国和外国的区分。「气」祇能是[HTH]人类的、生命的、存在的[HT]。

「气」寄寓于语言又游荡于语言的境域之外。

它是「非语境」的存在。

 

那种纯粹「文化化」的现代学究是无「气」的人;特别是诗学学究。

中国古代的书画艺术中早就出现过非「文化化」的癫狂「气人」。他们在迷狂状态中创作了气流环绕的带气的书法和带气的绘画作品。「气」流动在他们的书法(特别是狂草)线条和绘画构图的抽象意境中,如流动在他们的体内。

一切艺术品的「气」正是来自生命之「气」。

人类的文化本质上就是一种「气文化」,不管它以何种形式表现,不管它有多么纷繁复杂的风格流派的变化。万变不离「气」。

诗歌中的精神史诗长气吐纳。

「气」是人类艺术铺古至今、基本不变的重要美学标志和美学特征。艺术无论如何变形,无法将「气」排斥其外。

 

没有「气」的人是死人,没有「气」的艺术是冰冷的死的艺术。「气」是浑圆的、一体的。没有「气」的东西是「瘪」的。

甚至艺术中表现的死亡也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带气的生命。

 

「气」使日球蒸腾;使树木葱茏;使万物生机勃勃。

 

伟大的精神领悟者、创造者、革命者的生命自身就是一个伟大的「气场」;生命气流微弱或气感迟钝的人是不能触通其中之气的。

但是,我这里所指之「气」绝不可与狭隘意义上的「气功」同日而语。它也绝不仅仅是用以强壮体格、修身养性、以求达到某种出神入化的「无为」之境;而是指调集生命的大气流开拓生命的宇宙之「场」。在这个意义上说,一切大诗人、大艺术家、大思想家都是采集天地万物、日月山川之精华汇聚于身心者。都是怀胎宇宙的奇人和「气人」。他们不是那种气

功界的气功师,他们真正的「特异功能」就是写诗、作曲、绘画和进行神秘莫测的精神创造

 

双重受害

我们的时代现在已进入一个十分荒谬的阶段:一方面是冠以「传统」的文化的复归;另一方面是号称「先锋」的虚弱的伪文化现象泛滥。

这两者都是我们要反对的。

真正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文化处于中间的夹缝中濒于窒息,无可伸张。

真正的诗人成了两种「文化」的双重受害者。

他们受到双重压力和两面夹攻。

而几乎几代人的读者已经无所适从。大面积的精神空间已经为浅层的「窑洞」文化、「秧歌」文化、一般通俗趣味的文化、甚至冒充文化的「文化」几乎全部占有……

这种情况还正在继续下去,它必将殃成和已经殃成了民族精神的祸害,成了几乎无可挽回的悲剧……

而这种「夹缝」并非什么「热浪拍击」的「峡谷」。

也不是一片什么「沃土」,从中能「长成」什么一个时代的「文化风景」。

它祇是夹缝,越来越窄的「夹缝」,从新与旧、正与反、明与暗两个方面「夹死」当代中国文化。它不展示也不可能展示无论是真实的「传统」还是真正的「先锋」的奇异的精神风光,祇出产耻辱和一个民族心灵苦涩的荒凉。

沉思的雷暴

——诗化哲学

(1981—1992)

情绪哲学

——现代「诗」学之一

 

我祇是向你们表述我的「全体」在某一瞬间的一种超验,一种映像,一种状态。如果你一旦把它作为理论来接受的时候,你马上就会受到它的排斥……

 

——你所提出的「情绪哲学」是否能为人们的一般常识所接受?

——情绪的哲学不是一种非常识的臆测;但也不是为常识在一般情况下所不能接受的。

情绪哲学是对立于传统的「观念的哲学」而提出的一个新的课题。也许,我祇是提出一个课题,而不是它的最后的完成。

——那么,你所指的「情绪」是什么呢?

——情绪是令世界迷惑不解的古老之谜。

我这里所指的情绪具有扩大了的心理内涵。它不是心理学上通常所指的某种对立于理智和区别于情感的心理反应,而是指一个人在正常的情况下的全部非逻辑的瞬息万变的原心理波澜和过程。情绪是生命奥秘的[HTH]扰动[HT],是不可捉摸的[HTH]原欲[HT]和[HTH]激情[HT]对平静的破坏。

——「情绪哲学」呢?

——这种哲学意味着不再从文化传统的、人为的、离开人的主体的角度去解释世界;而是直接回到人自身,从生命内部扰动的波澜和过程中去探索和发现哲学的真谛。

——这种哲学的意义何在呢?

——这是哲学上的返朴归真。

 

它的目标是把被驱逐出哲学研究范畴的「人」大胆地收回其中。它的核心是包孕世界在内的人。它的最高表现形式是「诗」,即包含诗、诗学、诗哲学、诗美学、诗化宇宙宗教在内的「诗」。

以往的一切哲学都是有形的;情绪的哲学是「无形」的。以往的哲学是从人自身走向世界;情绪的哲学是从世界归回人自己。过去的哲学都来自外部,现在的哲学来自内心,来自自身;正如世界离开人去解释是荒谬的一样,离开人自身去解释的世界也同样是荒谬的。

 

[BT3][JZ]「情绪」的独白

 

情绪哲学否定「对象」的真实性、确定性、稳固性。

它首先是否认事物的真实性。否定表述事物的语言的真实性。否定人类语言构成的各式观念的真实性。

 

一切传统的哲学都是从头脑中分泌的观念,都束缚于黏性的观念的罗网之中。

 

观念中没有「真」。

 

我们所看见的事物是种假象,

它不是「它」,而是别的东西。

 

情绪的哲学不接受根植于逻辑和推理的理性化了的「基本定律」或「基本原理」。

世界不是人脑设计的概念图像。

世界是情绪的过程,是变化的情绪流。

它不与人的头脑而与人的心灵相呼唤、相对应。它不是人脑设计的理性的图像。而是与心灵相感应的瞬息万变的流动不息的「情绪」的象形。

「定律」的世界是没有的。「原理」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各式「上帝」的世界都没有,都不存在。

 

祇有过程的时空,祇有过程的形影,祇有过程的物象。

「情绪」并非存在,也并非不存在,它「存」于存在与不存在之中。

 

它总是在某处,但我无法确定地告诉你它究竟在何处?

 

所有的形式都是「情绪」的感应,都是「情绪」的瞬间表现。

 

「情绪」是过程,是倾向,是流,它介于「情绪」与「非情绪」之中。

 

宇宙情绪是外露的「无」。

 

后一时刻不会再次处于前一时刻。它的每一瞬间都是一种状态;每一状态都是与你相互感应的情绪。

你祇要把投放出去的目光从被投放的对象上收回来,移向你自己:神秘的宇宙情绪就波动变化在你身上。你要获得这种体验,你就必须与宇宙彼此「对应」,从消除主体与客体的界线的感觉中收到这种效果。

 

它恍若坐禅,又并非沉思入定的坐禅。

宇宙与你相互波动而非静止。

你一直想发现的这个世界正是没有被发现的你。

宇宙在你身上喃喃低语不休:「人无颍界颏。」

 

「我一直在你身上没有离开过你呢,你祇消眼光朝后看,你就立即发觉了我。」

 

从纷繁的各类情绪感应到「超情绪」即「无情绪」。

也即从「入」到「出」。万波平息。

如死的境界。如无波的死海。

世界复呈本相。

 

事物的统一并非「等同」。事物各有「情绪个性」,显现和感受各有强弱。情绪的差别和对立相对存在于包罗万象的总的统一体中。

事物的「情绪」是相对的、抽象的、对立的。

有此一情绪就有彼一情绪。就像有白昼就有黑夜。

彼此对立的双方消融于同一事物。

如一道幕的两面。如一条线的两极。

 

认识世界不是用头脑而是用心灵。世界并不是我们以理性逻辑推理得出的「认识」;而是相互神秘感应中显示出来的非情绪的「情绪」。

接近宇宙的本质的不是头脑中的「宇宙观念」。

而是超验于心灵的「宇宙情绪」。

 

你必须「进去」,必须「参与」在内,世界并不是矗立在你之外,那道几千年来隔开你与世界、把你与世界分割开来划分为主体与客体、观察者与被观察者、表现者与被表现者的透明的「石幕」必须「穿越」,必须粉碎。

在此之前,被观念「割裂」的世界祇能归纳为一句话:

「一场错觉。」

 

无论我们创造多少精神观念。我们都捕捉不到世界,感受不到我们自己。我们活得如此无聊,如此难以忍受地苦闷。我们祇有从「情绪」中获得一次人生「释放」,得到一种存在「解脱」。因为情绪是直接与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心灵发生接触关系。我们直接从生理和心理上感受的东西远比从观念中自以为「认识」了的东西来得更真实、更丰富、更生动、更接近不可把握的人和世界。

观念并不是「人」,并不是世界。

它祇是远距离的被局限的近似的人和世界。「情绪」直接渗透人,直接与外界发生感应。从而我们发现被观念分割的人和世界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人与宇宙的相互关系是「圆」的自洽。人的出现是永不终止的「宇宙事件」。

 

情绪哲学强调基于心理和生理的人的「全体的经验」,而非头脑的某类抽象观念的认识。

 

情绪哲学是「人身全体经验」。

 

宇宙情绪是「人体经验」的扩展和弥漫。难道我们不在冥冥之中感觉那一颗宇宙遥远的星球和自己身上的某一颗细胞发生神秘感应吗?

 

「宇宙情绪」是经验人体的无限展拓。

宇宙是膨胀的人体。人体是收缩的宇宙。

 

情绪哲学是古老东方哲学的「意识返祖」。

它强调基于心理和生理的「全体经验」。

它不是某种通常的「认识」,而是某种非常的「感应」;

它不是「观念」,而是「情绪」;

它不是分泌于头脑而是波澜于心灵;

 

[HJ2.7mm]它不是裂开的人和世界,而是世界与人的「圆」的愈合。

 

要解释人就必须逾越不可能背后潜伏的万事万物。

「人」对人永远是个谜。谜是永无终点的,但谜可能暂时终止。

死亡就是揭开「到此为止」的谜底之时。

 

你们有谁体验过人将永远离开世界时的情绪的死亡吗?

没有。

情绪也包括体验死亡。

这种体验消融不可消融的生与死的界线,并且触动出现与消失的生与死的节奏。情绪在人身全体展开我们视觉无法内视的神秘的宇宙之舞。我们所有的创造(诗歌、音乐、绘画、科学、技术等)都是对它的舞姿的仿真。人越富有创造的天赋,越能接近于放荡和感受洪荒宇宙浩瀚的舞影。

 

单独的人是无法解释的。

人的性质不是由它自己的性质而是要由与它相联系的宇宙的其余部分的性质所决定。

 

人不是宇宙的一个细节。

 

「这里」的人无法离开「那里」的遥远的宇宙独立自存。「这里」与「那里」渗透如一体。

 

没有这里与那里。

没有「这个」与「那个」。

 

生与死如一。

动与静如一。

有与无如一。

天与地如一。

昼与夜如一。

男与女如一。

内与外如一。

 

感觉消失感觉。

形式消失形式。

 

「佛」的沉默是崇高。

情绪沉寂是「扰动」。

 

并非领悟。并非禅意。

看哪!「无」体凸显著绵延不绝的人,

绵延不绝地凸显著「无」。

不可名状。不可言说。

 

祇有情绪。\=

 

[JY][HTZK]1981年第一稿

[JY]1986年3月24日夜第二稿[HT][HJ]

 

 

[DY]

[BW(D(S2,,)MD1)[JY][HT11j,12jZK]\ 肉体的太阳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肉体的太阳

——现代「诗」学之二

你向你面对面地注目凝视。永恒如一的凝视。

看哪!那不就是你吗?那茹毛饮血的太阳!那赤暴肉体的静寂!那震颤肌肉的宇宙!那不就是你吗?

回过头去,瞧呀!全部人类的「文化」、「理论」、「体系」暴露空前的荒诞!日显虚妄!

沉默的「无理论」倾听肉体深刻的隐含。

一直就这样倾听着。无形无影地倾听着。

 

看哪!这肉体洪荒的地球!这洪荒肉体的世界!在肉体原始的洪荒之外,没有「美」!没有「形式」,甚至没有「诗」!

 

一切都被突然发现远离人体

 

一切都被首次发现对「存在」无足轻重和毫无意义!

祇有肉体的洪荒美!祇有肉体的洪荒形式!祇有肉体的洪荒诗!

因此你应该学会去唾弃那种小家子气的对「形式」的雕虫小技的追求!

因此你应该把将你囿于其中的文化的「观念罗网」撕得粉碎!

生命的创造祇有情绪的「原欲喷射」!

 

一切创造的精神本身就是形式!

丰满的生命原欲自从「诗」中满溢!

无任何「形式」足以容量!

无任何「体系」足以涵盖!

祇有喷射生命和不可遏制的原欲的「情绪」!

 

人体全裸隐含神秘的万象!人体是「非观念」的性感的宇宙!人体是「非体系」的情绪的宇

宙!

 

浩瀚赤裸肉体的太阳,震颤肌肉的宇宙,面对面地凝视茹毛饮血的寂静。从永恒如

一的寂静的凝视中,最终获得对「观念文化」的超越和永久的遗弃。

 

1986年11月9日夜

 

 

「壶」中海德格尔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壶」中海德格尔

——现代「诗」学之三

谁能揭开疑案

 

「谁能揭开疑案,谁能了解真相?」

海德格尔跳出来说:「我。」

他指出:康德以为应该证明有一个「世界」,作为现成的世界是独立于它和外在于它的。康德说,对我自己此在的、纯粹的、但为经验所规定的意识,证明了在我之外的空间中的对象的此在。

海德格尔说,康德把始终还没有人为「我们之外的物的此在」提出一种令人信服的足以扫除一切怀疑的证明这件事称为「哲学和一般人类理性的耻辱」。

 

于是海德格尔出来承担这一人类智能史上的耻辱的洗刷者。

 

海德格尔认为,如果我们正确地领会此在,那么它是违抗这样的证明的;因为它在它的存在中一向已经是那种东西,而这些证明却事后才以为有必要对它加以论证。

 

外部世界是否现成以及可否证明,在这个意义上提出「实在」的问题是一个不可能的问题。海德格尔说,并非因为这个问题的结果会导向某些解不开的死结,而是因为这个问题中作为主角的存在者本身似乎就拒绝这样的提出问题。有待证明的并非「外部世界」是否现成以及它如何现成,海德格尔以为,有待证明的是为什么它的「在世」的「此在」有那么一种倾向,即先在「认识论上」把「外部世界」葬入虚无,然后才来对它加以证明。他以为其原因就在于「此在的沉沦」。由于这种沉沦而将起初的存在的领悟变成对现成的存在的领悟。他说,如果在这种存在论方向上提问是「批判的」,那么就会发现「首先的和唯一确定的现成的东西」祇是一种纯粹「内在的东西」。

 

海德格尔认为,证明外部世界的实在性无论充分与否,都把一个最初没有[HTH]世界[HT]的或对自己是否有一个世界没有把握的主体设为前提,而这个主体归根到底还必须担保自己有一个世界。于是,「在一个世界中」从一开始就被归于看法、臆测、确信和信仰,也就是说,归于某种行为,而这种行为本身却总已经是「在世」的存在的一个衍生样式了。

海德格尔因而断言,不同认识流派「并非祇在认识论方面迷了路」,而是由于耽搁了「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因而它们还根本没有获得在现象上有保障地提出问题的基地。

 

这个供哲学提问以「实在感」的踏脚的「基地」在哪里?

 

海德格尔开始寻找。

海德格尔抽掉以往哲学的全部「传统的内容」,换上一套较世俗地「接近存在」的材料填进他的「诗化哲学」。并应用了一套极为繁杂的与此「世俗地接近」或「揭示」存在的世俗的语言。他的主攻目标之一就是破「现象」与「本体」的分裂,揭开千百年来对「存在」理解的荫蔽。

他的「突破」就在于「发现」了一个在之「此在」。

继康德「哲学的耽搁」之后,海德格尔哲学「情绪的耽搁」

康德曾说,根本还没有人对主体之为主体的情况事先做过存在论的分析。

海德格尔「发现」康德的耽搁——对此在的存在论的本质性耽搁。

他认为,康德这一耽搁是「由于康德继承了笛卡尔的存在论立场才一并造成的。」

 

人的生命的哲学的确是被康德在「书斋」中理性化地冷冰地耽搁了。

但存在主义者包括它的鼻祖海德格尔忽略或未发现人的哲学的真谛并非「观念哲学」本身。

 

康德在哲思方式上继承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存在论立场。海德格尔认为,笛卡尔没有规定清楚「这个能思之物的存在方式」,即「我在」的存在的意义。他的工作就是要把未曾言明的「我思我在」存在论场地「清理出来」,以揭示笛卡尔对存在问题的必然的耽搁。他认为笛卡尔自认「我思」绝对是「确实的」,但他弃置了「这个存在者存在的意义」。

 

海德格尔「清理」康德时,在哲学场地从新的角度上惊喜地发现了「此在」。

此在,也就是说「会说话的动物」的人的存在。

因为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祇是存在者的存在,若要显露存在,先须提出存在者本身。「存在不能由存在者得到释明,对于任何存在者,存在总已经是颍超越的东西颏了。」「存在不能由存在者得到解释,实在祇有在存在之领悟中才是可能的。」

 

海德格尔以冗长、重复、繁琐的哲学核述把「人」特别是「情绪动物」的人掩蔽了。这位被冠以「诗化哲学大师」的哲人,他的哲学、特别是他的哲学表达方式是未能诗化的,缺少诗意的。重要的是,他从一开始就表明他的哲学从本质上与传统哲学无[HTH]质[HT]的差别,仍然是一种[HTH]未经诗化的以观念图画观念的哲学[HT]。他的哲学中的「人」(此在之人)也是一种观念性的人,这种「人」并不传达我们以任何质感。海德格尔以他的思维和概念对世界进行了一次「整理」,他在这种重新在观念上而非诗化的生命情绪上对世界的哲学整理中,把「人」塞了进去,硬性塞了进去,把以往填充哲学的「世界」抽换出来,换了个「填充」内容,本质上还是换于不换之中。他的哲学貌似「思路怪诞、概念奇诡」,实则生造概念、游戏文字、文风繁复、冗长、生硬。与其说是一种「诗化哲学」、「非理性主义哲学」,不如说是一种类似某些「现代派诗歌」的「现代派哲学」。他祇是在研究外部世界的传统理性哲学之外重新发现了「此在」,把他的哲思朝人拉近。而把关于存在的种种观念进行了一次实际上祇是语义和概念的新的「理性演绎」。他的思维和表达方式仍然是一种理性色彩极浓的唠叨。

「非理性主义」的海德格尔哲学的底片「曝光」布满了理性的经络和脉纹。千百年来从古希腊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们蔓延至今的文化意识和理性思维的阴影渗透其中。不管他如何试图挣脱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桎梏,极力使他的哲学去接近诗、接近人、接近生命,但生命不是在死寂的书斋中,不是在绝缘的枯思中,不是在人为的观念中。生命在它自身之中。祇有诗才有可能去贴近它。真正的诗化哲学也才有可能去贴近它。海德格尔远离诗。他不是哲学的诗人,也不是诗人哲学家。他以哲学的利齿咬噬的正是肉红的生命。他的哲学跳不出吞噬生命的逻辑、演绎、推理、归纳等非诗的手段或方式的制约;跳不出人为设计的狡诈观念的陷阱。拨开他的语言絮聒的浮渣,我们发现海德格尔同他的前人康德一样正襟端坐在书斋中枯思。这只哲学蜘蛛自缚于一团千缠百绕的「观念」的蛛网中。

存在是什么:它不是定义,不是可把握的语义结构,而是无规定的生命情绪的直接性。

「存在」深藏于理性的「领悟」之外。

我们祇能从哲学情绪上「感应」它。

 

哲学情绪从哲学上拉宽了与传统理性哲学的距离,它是理性思维无法跨越的心理鸿沟。

海德格尔从康德「清理」出「此在」,我们从掩藏海德格尔自身的语言和观念的渣滓中感觉、发现和扒出了「情绪」。

 

由于观念的隔膜,使诗化哲学大师海德格尔无法感觉到它的诗化的存在。

也由于观念的隔膜,使他也无法感觉他发现的「此在」本质上正是诗意地存在的「个体生命宇宙情绪」。

海德格尔在指出康德对哲学的一次重大的耽搁时,他自己也同时造成了对诗化生命哲学的一次「情绪的耽搁」。

[BT4]哲学观念中坍塌的观念的哲学

 

海德格尔是什么?

——自造生硬哲学术语的大师!

——游戏文字和语义的繁冗关联之哲癖!

——一个冗琐、繁杂、混乱、生涩的概念体系盘根错节地堆砌起来的「烦」的世界!

——「烦」人之哲人!

海德格尔的语汇是极其干涩的。他的语言构成是一种以深刻掩盖着的尚未泄露于世的别扭和造作。

 

呼唤是一种沉默。言谈从不付诸声音。呼声来自无家可归的无声无阒。处境本质上对常人封闭。

 

这些业已大大又大大地被我简化了的语言,海德格尔却噜苏了数不清的冗长篇幅。他的「诗化哲学」世界太缺乏诗了。他的哲学诗化的语言竟顽固地对抗诗的语言丰富的简明。

 

「我们曾把有生命的东西的结束标为完结。此在也颍有颏其同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的生理上的死亡;虽然这种死亡不是在存在者状态上与其源始存在方式相绝缘的,倒是由这种存在方式参与规定的;此在也能够结束而不是本真地死,但作为此在,它不是简简单单地就完结了。祇要是这样,我们就把这种中间现象标识为亡故。而死则作为此在借以向其死亡存在的存在方式的名称。因此,就得说,此在从不完结。但此在祇有在死的时候才能够亡故。」

 

 

你看这海德格尔多么喜欢用这种弯弯绕绕什么都想说而什么也没有说清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而且海德格尔还硬造了这么一些词,如「烦」、「世界之为世界」、「当下上手状态」、「现存在手状态」、「此在」、「悬欠」等等,把世界塞进去,硬让自己与别人相信这些概念发现于世界。

 

世内存在者一向已经随着此在在世而展开了。

 

死亡祇在一种生存状态上的向死亡存在之中才存在。

 

此在之存在即烦。

 

海德格尔真有这么多哲学花腔!

他的语言是非诗的、非生命的、非本真的。

海德格尔认为,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哲学虽然并非研究存在者而是研究存在,但离开存在者就无法触及存在本身。要触动存在,必须寻觅这样一种存在者,它的本质在于「去存在」。

他终于费尽心机找出的存在者就是此在。

海德格尔进行他的哲学表述时,我怀疑他在思维上似乎受到过东方哲学特别是禅宗的影响,而语言风格仍然是那种艰涩晦暗的语言。

 

他说,此在不是存在在「这儿」或「那儿」,而是存在于本身。

 

就是说,此在把它的「在」带到其随处之所在。此在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而是使「这儿」或「那儿」成为可能的前提。

此在即「在此存在」和「存在在此」。它表明在一种海德格尔式的「现身」、「领会」的观念情态中。

此在之为此在,就在于它对其存在有所作为,人的存在即生存。

对此在的生存加以生存论上的剖析,构成了其它一切存在论分析的前提和基础。因此这种分析又称基础分析论。

存在论又是现象学。

此在的现象学就是诠释学。

在流俗的和形式的现象概念的层次上所进行的研究称为「现象的」。

 

而在现象学的现象概念中的层次上所进行的研究称为「现象学的」。

此在日常生存其中的状态即「晦蔽状态」。晦蔽又分两种:一种是存在者状态上的晦蔽,即遮蔽状态;一种是存在的晦蔽,即封闭状态。

此在就在于「去除晦蔽」,达到无遮无蔽的「真实」或「真理」的领域。

同晦蔽有两重含义一样,无蔽的真理也包含存在的真理和存在者的真理两重含义。而前者是第一位的,即「展开状态」、「展开」;后者是第二位的,即「被揭示状态」。

走向真理就是存在的开展。开展凸显于此在在世的「领会」。

 

此在生存就是「在世」。

此在在世的本质就是「烦」。

烦应从烦杂不简的意义上来把握。先有生存论上的「烦」,然后才有心理学上的「烦扰」。

 

烦是一种「现身情态」,自具一种「现出自身」的冲动。这种冲动就是「站起来」,就是「领会」。

「领会」本身是可能性的「筹划」。

「筹划」的基本方式是解释。

「解释」通过「言谈」来进行。

「现身状态」、「领会」通过「言谈」实现出来,走向「沉沦」。

此在生存在世本质上是「烦」。而「烦」的三个基本环节「领会」、「现身」、「沉沦」以及三者的本真、非本真状态的整体性结构是由时间性来照明的。存在本身在时间中展现。海德格尔把存在得以展现于其中的时间称为「地平线」、「视野」。

作为「烦」的境域的时间性包括「曾在」、「将来」、「当前」三个环节并具有本真、非本真两种样态。

时间不断地「到时」。海德格尔把时间的这种性质称之为「出离自己」、「绽出」。时间的这种性质决定了此在的在世生存过程是一种不断「出离自己」、不断「绽出」的创造性过程。不断「出离自己」的时间的「到时」性质使在世此在的生存能够成为「历史」……以上是对海德格尔概念系统的简略复述。

海德格尔拆毁了前人的观念形态的建筑,

在哲学的旧址上重建起「海德格尔建筑」。

但世界并未因他的「体系」竣工而向我们推近,因为它并非「海德格尔式构造」;生命并不因他的哲学完成而向我们靠拢,因为它无法纳入「海德格尔模式」。

不管这种「构造」和「模式」换了什么观念材料并以谁的名字命名,但它的形式、它的风格、它的结构仍然来自无异于往昔的同一的设计蓝图、同一的表达方式。

 

它仍然是「观念」重复着「观念」,「建筑」重复着「建筑」。

 

海德格尔长篇累牍如此不厌其烦的从观念到观念的讲述,祇是围绕着两个字:「此在」。祇是阐明了「唯有人这种随时随刻地对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的存在者才能称得上此在」。就是说,他的观念上的「此在」指的是观念上的 「人」,指的是人的观念性存在而不是人的观念性存在者身分。此在总是对自己有所确定,而作为确定者的此在总是超出那被确定了的东西的,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去存在」,「去是」对「本质」、「是什么」、「所是」的优先地位。

海德格尔与前人的哲学所不同的,祇是把黑格尔的「理念」或「绝对精神」、康德的「自在之物」、叔本华和尼采分别肯定和否定的「生命意志」等,换成了「此在」。他的思维模式,他的语言表达方式仍然跳不出以往哲人和千百年哲学体系的窠臼。而在诗意地表达自己的诗化哲学时,他的境界、语言、热情和意象反而逊色于尼采。就诗化哲学的「诗化」意义上说,尼采之后的海德格尔哲学,是生命哲学的一次「情绪」的倒退。

他在前人坍塌的哲学观念的废墟上,重建自己新的观念的哲学,这种哲学一旦面对诗化生命的真实,注定逃脱不了自行崩溃的必然命运!

海德格尔哲学是远离「诗」的「诗化哲学」、远离生命的「生命哲学」。

它的致命的弱点正是缺乏生命和诗。

它将继千百年观念「系列体系」轰隆隆坍塌之后坍塌成一堆新的「观念的废墟」。

 

[BT4]清光灼灼的「天才的猜测」

 

海德格尔已经触及到情绪。

我指的是哲学意义上的而并非心理学意义上的「情绪」。

他说:「此在——作为现身情态」、「存在论上用现身这个名称所指的东西,在存在者状态上乃是最熟知和最日常的东西:情绪,有情绪。」

「情绪哲学」或诗化生命哲学情绪在海德格尔那里似乎不自觉地初露清光灼灼的「天才的猜测」的无意识端倪。但他无法拨开瞬息万变的情绪迷幻击穿人体宇宙情绪的神秘。他是个极其条理化的人。他以自己的条理去框定世界。他与别的在他之前的哲学家所不同的是,换了一套框定内容:「海德格尔结构」或「海德格尔观念」。海德格尔无疑缺乏神秘感。他拒绝这种东西。神秘并非神秘。它祇是我们智能尚未破译的极其普遍和一向如此的世界。海德格尔似乎受到过东方哲学和宗教的某种启迪,但他深探不到神秘莫测的人体宇宙情绪,因为这是一种以纯粹的理性分析和逻辑判断所无法确证的东西,也不是我们通常的训练有素的理智所能感知和「领悟」的。这是东方原始神秘,也是一种平常的心灵状态,一个现代人的生命哲学情绪的感觉和潜在「感应」。它逃匿庞大的概念体系,它化解定向的观念结构,它外化和弥漫于生命之「诗」中。

哲学,精神的哲学不在脑汁中。它的灵魂不是脑海中的精妙构图。

 

生命的哲学属于心灵,未加修饰的心灵。

 

它是哲学的「人体宇宙情绪」。

 

海德格尔说,人们习以为常把认识当作「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一种关系」,而这种看法所包含的「真理」仍然是空洞的。主体和客体同此在和世界不是一而二而是二而一的。

但无论是一而二的主体和客体,还是二而一的此在和世界都同样是非心灵的、非感应的、非本真的观念形态。它们所包含的「真理」(如果它们能够包含什么「真理」的话)同样还是空洞的。这里祇有哲学的生命情绪、人体宇宙情绪。这种「情绪」所指示的生命现象是真正诗化的生命,是相互包孕的人与世界哲学意义上的「圆的自洽」。

海德格尔虽然涉及到了「情绪」,但他忽略了[HTH]人体情绪的宇宙性质[HT],他以干枯的「此在」概念封锁了它。

海德格尔指出,第一部系统的情绪阐释不是在心理学框架内撰述的,而是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最早系统诠释。

斯多葛派也曾对情绪作出阐释。

海德格尔认为:「自从亚里士多德以来,对一般情绪的原则性的存在论阐述,几乎不曾能够取得任何值得称道的进步。情况恰恰相反:种种情绪和感情,作为课题被划归心理现象之下,它们通常与表象和意愿并列为心理现象的第三等级来起作用。它们降为副现象了。」

这简直是天才的真知灼见!

但是,海德格尔祇是到此为止!他没有继续朝「情绪」跨出决定性的一步!他的线性理智和知性阻扼了他!他的「此在」升起一道空泛而无形的屏障,使他无法击穿生命、升腾生命,对宇宙生命作「全情绪」的哲学俯瞰。这位「诗化哲学」大师缺乏诗的触角。他看到了「情绪」,却触及不到情绪的生命气血。无论如何,他难以在书斋的纯粹理性冥想玄思中,把「情绪」提升到「诗」的最本质的高度,深化「诗化哲学」,发掘生命「宇宙情绪」的哲学本原。

他祇能把此在「作为存在者的存在」。

 

面对可能的哲学意识的革命性变革,海德格尔曾提出一系列追问:

 

「也许应该追问实在的东西和观念上的东西之间的存在论意义?」

 

「据说,[HTH]实有[HT]这种关系。」

「存在论上的实有说的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东西防碍了这个问题的合理性?两千年来这个问题不曾进展分毫。这是偶然的吗?是不是在着手之初就已经扭曲了这个问题,在存在论上未加澄清地分割实在的东西和观念的东西之际就已经扭曲了这个问题?」

 

然而,海德格尔的追问也同样祇是「到此为止」。

他无法摆脱他囿于其中的传统哲学的概念表述的困境。

无论他怎样反传统,他的哲思骨子里仍然是理性的。

无论他怎样试图诗化生命,他的哲学祇是扭曲的生命和生命的扭曲。

这是一种观念地批判前人观念的「观念哲学」。

在海德格尔那里,生命世界不是血肉的、本真的、浑然一体的;而是受到一系列庞杂而混乱的概念割裂。「诗」已经面目全非。

在这个意义上说,海德格尔的「诗化哲学」显露出「浮浅的深刻」和「深刻的浮浅」。

他的整个观念体系祇是概念冥石纵横交错的无黏性堆砌。

它的严密的结构本质上是松动的。

经不起生命轻轻一触!

如果说,康德在哲学上曾有过某种「哲学的耽搁」;海德格尔的哲学却是「诗化哲学」的「情绪的耽搁」。

时于今日,哲学已经不是「哲学」本身所能承担!

 

哲学作为一种「哲学」,它的体系形式已经徒具形式体系。

它的恢宏的思想流量已经减弱;它的水位已经下降;它的水流已经面临危险的堵塞!

它已经囤积成一堆观念的淤泥、泥石流。

失去冲击力!推动力!生命的船只早已不能从中航行!

应该在构筑庞杂的「体系」之外寻找和启开哲学简洁的闸门。把「诗化哲学」还给「诗」的生命,还给人体「宇宙情绪」。

是的,几千年来,这个世界堆满了「体系」。

每一个体系都是一个伟大的观念;每一个伟大的观念都埋藏着一个伟大的幻觉。

生命意识应从哲学幻觉中苏醒了!

翻动生命和世界:人就是「诗」

海德格尔在否定传统哲学的各式形而上学的「本体」时,以为发现了一个具有超越意义的新的本体。他硬给我们发明了一个不可变易的词:「此在」,并将它置于「存在与时间」中。我们已经知道他的此在指的是人,而按照他的说法,人是「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但存在中的「人」不是概念地表述的人,而是情绪地生存的人。人,与其说是大地上的诗意的「居住者」,不如说他本身就是「诗」。从生命自身的角度(并非人的生存状态),人,就是如诗的音乐,如诗的画。就是音乐凝止的造型,绘画流动的布景。人,自己展览自己,翻动自己,倾听自己。

他在翻动自己的时候,必须调动全生命的感官情绪地「翻动」。

 

他情绪地翻动自己的时候也就在翻动周围的世界。翻动并谛听大地、海洋和天体。

[HTH]人就是诗。[HT]

他翻动世界,也翻动自己。

这里的「翻动」包括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一切感官。

他翻他的「颜色」;翻他的神韵;翻他的旋律;翻他的构图;翻他的表情;翻他的雕塑;翻他的声音;翻他的感觉;翻他的血肉;翻他的情绪哲学;而这种情绪哲学在人的全身躯涌流,必须以人的全身躯去「谛听」。

 

人是一首以沉默发声的诗,无文字;

一幅涂抹虚无的画,无色彩;

一阕演奏天籁的乐曲,无管弦;

一尊凝聚时空的塑像,无雕痕;

一幕诠释生命的戏剧,无台词。

 

人填充并丰富世界的空白,天然无造作。

他自身就是一部自己翻动自己的生命哲学。

他汇集一切艺术表现形式于一身;他的身上具备一切表现形式。

他展览于被展览。

他造型于被造型。

他是一切艺术的作者。

 

也是一切神秘的「读」者。\=

海德格尔之「壶」

 

海德格尔制有一把哲学之「壶」。

 

它贮藏在他的《诗粲语言粲思》一书的〈物〉一章中。

这是一把此在之「壶」。

当我朝向这把海德格尔水壶注视的时候,我发现它是羸弱的。它躲开我的询问的视线,朝后退缩。它无法也不敢「呈现」自己。

海德格尔递给我的祇是一个无生命的器皿。

它不是存在本身。

他的「水壶」是枯涩的「冥思之壶」。

他对壶的表述祇是一种静物、一种与静物相联系的整个静态过程的描述。

他永远无法传达给我们静物的「动态」和动态过程本身。

 

「壶」向我们表述而不是表现;

 

它向我们传递而不是交流;

它引起我们注目却达不到我们的视觉;

 

它抽象我们的思维,却无法触动我们的神经,引起感觉的战栗。

 

它的「质」远不如一首诗,如〈鲸梦〉(见《世界你的裸体和你的隐体》)它没有信息量。

 

 

思殚力竭的海德格尔递给我们的是一把干涩的、空泛的概念之壶。

 

甚至这「壶」之「虚无」也是没有质感的概念。

即使海德格尔递给我们一壶水,对于我们的精神来说,也不可饮用。

从海德格尔之「壶」所揭示的海德格尔「存在」是「哲学化」的存在,「概念」的存在,「书斋」的存在,「人脑」的存在。

 

他的「非理性」的哲学之根不是诗。

不是人体世界欣欣向荣的「全宇宙」存在。血肉生命的存在。

他的「此在」是萎缩的;诚如他的哲学之「壶」是瘪的。

 

海德格尔哲学之「壶」是无质感的;他的「此在」也是无性感的、无弹性的、无感觉的。

他祇是用文字向我们画了一个主观的「人」。

 

这是一个没有神经系统的人。

 

这种「人」没有呼吸,不传达信息。

「诗化哲人」海德格尔在「存在」中硬塞进一个「此在」的同时,也硬给了我们一把「非诗化」或未经真正诗化的「哲壶」。他无法把它从哲学中递出。无法递到我们手中。它祇是一种文字「焊接」。海德格尔无法从文字中将它「取出」。

除非在对文字的超越境界中将文字「砸烂」,我们才能感觉它的「非观念」存在。

海德格尔陷身于观念世界的围圈中。

 

[HTH]他的「诗化哲学」祇是一种观念的表述,而缺乏「诗化」、缺乏「诗」的表现。[HT]

 

这就是海德格尔困境。

非诗化的哲学思维和非诗化的语言的双重困境。

海德格尔的「哲学之壶」是不能摔破的,不能盛水的,也不能为我们在精神上缓解某种程度的存在之「渴」。

 

这是一把未经陶工陶制的、未经窑火烤炙的、没有上釉的、不光滑的壶。

 

一把概念之「壶。」

海德格尔「诗化哲学」尽管抽换了「内容」,但从哲学的「诗化」角度讲,他的思维形式和语言表现并没有真正完成对前人的超越。

他的非理性哲学仍然是理性的。

他的思维和语言形式仍然是「古典」的。

 

海德格尔哲学的概念之壶,祇有首先是非抽象的才能进而传达我们以抽象。

祇有能够摔碎的哲学之壶才能抵达「无法摔破」的哲学壶境。

 

祇有能够盛水之「壶」才能升华至壶之无水的临界;满盛永不枯竭的人类精神永远饮啜不尽的「虚无」。

 

海德格尔空泛的哲学之「壶」祇是「壶」的哲学之空泛。若从「诗化」的角度比较,那「虚无」比之〈鲸梦〉诗中「滴水全无」的诗的「鲸梦的空穴」,后者对于人的哲学触觉却拥有「诗化」的不可言说的神秘信息和不可测量的灵敏的深度。

诗化哲学必须「化」诗于其中。

而诗的哲化或哲学的诗化绝非「理念」。

 

至此,我们这才完全发现海德格尔早已将自己禁闭于他用概念画制的海德格尔哲学之「壶」中。

 

我们若想触摸存在,祇有将这「壶」击碎,并且从中解救海德格尔和「壶」中哲学。

 

世界在「无壶」中。[HT]

 

这时,也祇有这时,我们的哲学「谛听」才有可能抵达虚无之「壶境」。

非诗的言说:海德格尔的语言

海德格尔说:「伟大显然在于此,诗能否定诗人的个人和姓名。」

那么,诗哲海德格尔全部哲学展现的「诗」也从另一种角度上否定了他作为一个「诗人哲学家」的个人和姓名。

海德格尔发出疑惑:「关于语言的观念的束缚能打破吗?」但他并没有打破它。他仍然束缚于纯然观念语言表达的「语言观念」中。他意图「诗化」自己的哲学,但他未能以诗「言说」。

海德格尔说:「是语言在言说。人祇是在他倾听语言的呼唤并回答语言的呼唤的时候才言说。在我们人类存在物可以从自身而来并和自身一道成为言说的全部呼唤中,语言是至高无上的。语言召唤我们,首先但又在最后,朝向一物的本性。」「在人本真地倾听语言的呼唤时的回答中,是用诗的要素来言说的。诗人越是诗意化——他的言说越自由——他更纯粹地使其听凭于不断努力着的倾听,其所说更超然于单纯的陈述,对于这种陈述的判断,人们祇鉴于其正确性或错误性。」

 

海德格尔的语言正是一种他自己所指出的不自由的、不具备诗的要素的「言说」,我们无法以心灵去「倾听」和回答他的哲学的呼唤。他的语言恰恰祇是一种「单纯的陈述」,对于这种理性的陈述,我们祇能同样以「理智」去判断它的「正确」或「错误」与否。

仅此而已。

诗呢?诗或者「诗意」距离这种语言太远。

诗是超越于「理性的陈述」的。

由于它自身性质的圆满,它也超越于对它作出「正确」与「错误」的判断。

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无法以语言「言说」的力量证明,为什么「思想」和「诗意」同属存在?他也无法以语言「言说」本身体现为什么存在自身「即拥有诗意」,为什么真正思想的语言是「诗意」的并且是「真理的言说」?尽管「诗意的语言也正是真理的言说」,但海德格尔无从以他的语言自身去证明、去体现。

 

因为这位诗化哲学大师、存在主义鼻祖的语言祇是一种表达的、核述的、传递的、交代的、说明书式的语言。它的「诗意」是黏贴其上的,它本身并非「诗」的。

 

海德格尔的「语言」言说于「无言」。

这里的「无言」并非指超越言说的无言深刻的沉默;而是指这种无言中没有「诗」。

他的言说终止于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尚未终止的言说。

他教我们去倾听诗的纯粹的被言说,他的语言却无力展示诗的「纯粹的言说」。

海德格尔的语言是一种没有经过太阳翻晒的语言;

没有经过波浪冲洗的语言;

 

不向我们呈现树枝和伸展草根的语言;

风吹动不战栗的语言;

 

没有房屋轮廓的语言;

没有百兽皮毛光泽和气息的语言;

没有植物神经的语言;

没有昆虫视觉的语言;

无法坠入宇宙子宫窥探的语言;

不能抵达黑暗也不能抵达光的语言;

非运动的星辰和星辰的运动的语言。

 

这是从人身上剥脱的死的语言。

它既非「言说」的诗,也非「诗」的言说。

言说的「诗」是诗的「非言说」。

诗的语言是语言的「沉默」和语言的「无言」。

在诗中,语言从「语言之流」中消失;生命从「语言流失」的地方开始。

由文字构成的诗在文字构成之外;在语言构筑之外。

植满语义和文字的生命是生命的荒芜,生命无语义和文字的累赘。它赤裸一片空白。而这种「空白」正是丰盛的虚无。读懂「虚无」也就读懂生命。

诗的语言增强「空白」、开拓「空白」;把生命还原为一张白纸的简洁和单纯,为生命腾出辽阔无限的空间。

挤满「语言」的诗排挤生命;这是语言生命的丧失。

刻意「结构语言」的诗组装生命。使生命封闭于语言的「总装」。

专事「修饰」语言的诗虚饰生命,使生命窒息于装潢性包装。

佯装「研究语言」的诗「风化」生命,使生命成为木乃伊;成为有待「发掘」和考证的古董和文物。

诗的语言非「语言」本身。它蕴藏生命信息并极力「排斥」语言单纯的工具性。

 

生命绝不是一场「语言实验」;虽然它借助于语言文字的表达。

渗透生命的诗超越语言。

它不是隔绝生命的语言堆砌。

 

堆砌的语言是诗的生命的绝缘体。

生命在诗歌中也不是一次「语言装配工程」。诗人卜算灵魂,深入未知世界,但不是「专业语言技师」。

诗歌完成语言的「沉默」与「无言」。

智能是「沉默」与「无言」的最高表达形式和最高境界。

 

诗的语言有某种模糊性,像远处雾中的灯;

有某种透明性,像琥珀中清晰可见的蜜蜂和树叶;

有某种波动性,像风中不可确定的水纹;

有某种遽发性,像黑夜中突然受惊骇的叫喊;

有某种直接性,像触电;

有某种难以自制的失控性,像剥皮的青蛙肌肉的跳动。

有时它锋芒毕露如伤口,隐藏看不见的刀刃。

有时它阵发性痉挛沉思的雷暴,咄咄逼人后退。

 

以语言表达的诗祇有远离语言的羁绊才能达到最完美的自由。语言对诗的距离,就是诗对语言的超越。

离开诗本身单纯去关注语言结构、变构的人,无异于一个钟表匠对钟表结构的关注和对钟表构造进行改造的企望。诗的语言本身已经变成依据齿轮运转而定格移动的指针;诗本身变成了一架无生命的座钟、一部受人操纵的机器,诗人祇不过是一个不时去上紧发条的钟表匠。

这种钟表诗或机器诗无论它的结构是多么完美,无论装配得多么精密,它无法指示生命!也无法报出生命「宇宙时辰」!

 

它祇是一架语言的钟表;

祇是一部机械地运转的死的机器。

而诗人祇是个文字钟表匠!

海德格尔正是这么一个「诗哲」钟表匠。

他的书斋正是一架「诗思」的座钟。

 

他在那儿运转语言的齿轮和发条,拨动「艰涩」。

他的哲学有一种油腻的气息和金属的齿痕。淤积的思想艰难地移动。我们在其中看不见生命,看不见人体「宇宙情绪」诗化的行踪。

 

无论是「诗化哲学」钟表匠海德格尔诗思,还是海德格尔哲学「座钟」都应该从根本上瓦解和打碎其原有「结构」!

大宇宙就是超结构「座钟」!

生命自身就是诗的指针!

做声的人是人自身和人以外一切无言无语无声的存在「语言的总汇」。

 

传统形而上学分裂人与世界的统一。它把「存在者」的人视为主体,把另一种「存在者」的物视为客体。一般传统哲学一直沿袭和延续这种形而上学主客体二元论。它直至尼采才开始终结。尼采是传统形而上学全面崩溃和现代诗化哲学开端的头角峥嵘的标志。形而上学二元论也引出诗与存在、诗与真理的分裂和对抗。海德格尔试图消融和弥合传统的存在、真理、诗之间的裂谷,表现出建立一种诗意的存在和真理,或存在的诗化和真理的诗化的意图。但海德格尔没有完成这种「诗」意图。从诗化哲学的角度说,他祇是完成一种讲述。面对诗哲同一,他缺乏诗性「表现」。

作为一个智者和思人,海德格尔把世界当作「课堂」,向世人进行一种诗思或思诗的讲述。他没有把「诗」在「思」中活起来,也没有把「思」渗透于「诗」。这两者在他那里祇是「黏合」,达不到他期望或预想的相互包容或同一。

 

海德格尔祇是一个哲学课堂的冷静的讲师。

他不是思想的诗人,也不是真正叱◆诗意的思者。

他贫乏于诗的想象,他受制于思维的囹圄,苍白于语言。

从宇宙学意义上说,他是个「无情绪者」。

指于画外:海德格尔之指

海德格尔看出一切艺术品、一切存在者置于传统美学解释的阴影中,看出美学领域主体和客体长久分离的悲剧,他试图动摇和超越美学上的二元对立,让艺术成为「存在自身的显露」。

他为我们列举了诗和画进行分析。

他向我们指出画中和诗中「存在者进入」自身「敝开的存在」,指给我们看发生于其中的「无蔽的真理」。

他手指存在叫我们看「存在」。

他站在交叉哲学和诗学的抽象边缘思维的边缘抽象地思维。他向我们「阐释」的「存在」并未在他的「理念王国」中存在。

他自身也并未作为存在向我们「艺术地显露」。

因为他没有找到一种「诗」的「情绪思维」方式,也缺少一种「诗」的「情绪语言」的表现。

他祇是在「教会」我们;但没有作为存在本身「触动」我们,「唤醒」我们。他无法「进入」我们。

 

他这样以「指」指着的时候,我们祇看见一个指着的主体和被它所指的客体。

他所反对的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在他「教导」我们的时候在他的「指」中再次分裂。

海德格尔的「艺术是存在自身的显露」的理念失败于他非艺术的理念阐释。

正像他在他的哲学上遗忘了「情绪」一样,他在他的美学上同样遗忘了[HTH]情绪[HT]——宇宙学而非单纯艺术心理学意义上的「情绪」。

正是人面对被自己包孕于自身的一切艺术品、一切存在物时,生命电波振荡的「宇宙情绪」发生了!主体和客体化「一」地同时被「触动」、被「唤醒」;相互「进入」中,产生了同一的共振!

这里无须「教导」!无须「指出」!

「存在」本身就是失控的人。

就是人这一辐射「宇宙情绪」的「情绪动物」。

人自「触」他自己!自「唤」他自己!自「震」他自己!

他逼近神秘。这时神秘反射着神秘。人从而发现自身就是神秘。

这就是真理。

当我们注视一幅画的时候,这时我们竟未发现人对它暗中进行一次瞬间的「转让」。人敝开如房子,它祇是对人自身房子的居住权的一次「短暂的租借」。

或者当我们进入这幅画的时候,我们早就已经被推出一幅画搁置其所非的空间。我们正立于一幅画所揭示的神秘之「是」。

我们收回了「转让」的居留权。

人不再是画外的客体,也非入「化」的主体。

他祇是神秘所揭示的存在之「是」。

这一切祇发生于一个瞬间。

独立于你的画也祇是瞬间容纳于你。

这个世界布满了「指」。天空也布满了「指」。人人都在「指」。人人都有所「指」。

海德格尔也在「指」。他「指」诗、「指」画。指于诗外。指于画外。

 

存在指于不指之中。

形而上学的迷误和迷误的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首先是建立世界。

是这样吗?不!

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首先是而且祇能是世界存在本身。

世界是无须去「建立」也无从去建立的,作为艺术作品的世界也是如此。一个艺术作品作为作品一经完成,它的「世界」却是「自存」的,不是「建立」的。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世界不是建于我们面前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由于诞生和死亡、祝福和亵渎不断地使我们进入存在,所以,世界从来不是我们的对象。」

 

那么,一个艺术作品的「世界」也同样不仅仅是立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作为艺术作品它一经完成,这一作品世界存在就是一个独立自存的世界。那不断使我们进入存在的「诞生和死亡、祝福和亵渎」也就不断地进入作品存在本身。

 

任何一个作品世界从来不是孤立于我们之外的孤立的世界。

它就是世界存在本身。

我们无从把这一「世界」从世界中分割开来。

我们也无从把这一「存在」从存在中孤立出来。

海德格尔说,世界「世界化」了,其实也就是世界被他的概念世界割裂「化」了。世界在他的概念世界中「无」世界了。他在分析梵高所画的一幅一双农鞋的画中,竟以为祇有那个「处于存在者敝开之中的」农妇(那祇是一个因农鞋而引起联想、存在于他的想象中的看不见的农妇)才有「一个世界」。石头、植物、动物无论它们与我们有多么密切的关系,无论它们怎样同我们一起构成世界的总体,祇要它们一旦在海德格尔的概念世界中「不能敝开」,因而在海德格尔的眼中却是「无世界」。它们被海德格尔驱逐于概念世界之外。

 

海德格尔认为,当一个世界敝开时,所有的物都有自己的快慢、远近、大小,那么,不能敝开的「无世界」的石头、植物和动物也就在海德格尔的「世界」之外,在时间节奏之外,在空间的透视之外,在存在的全部时空运动之外,因而也就失去了它们自己的「快慢、远近、大小」。

海德格尔以为他超越了传统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在存在自身中建立他的美学。他在首先肯定「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首先是建立世界」的同时,还强调「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其次是显现大地」。

他认为世界与大地两者不同但不可分离。前者自我敝开,后者自我归闭。对立的两者处于「一种抗争」,作为建立世界和显现大地「允诺这种抗争」。而作为存在的显露的「去蔽」和「无蔽」的「真理」产生于这种抗争。他认为艺术造成和发生真理。美是真理的一种显露方式。

因此,海德格尔对美的阐释指向「被人遗忘」的「存在」。

那么,艺术是如何和怎样在存在中「显露」呢?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是如何和怎样「显现大地」呢?

不知道。我们祇听见海德格尔空泛的聒噪。

对于这一「显露」、「显现」我们根本看不到、听不到,也无从感觉。

 

海德格尔祇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概念系统,他并没有帮助我们朝摆脱纯粹文字概

念前进一步;并没有提供我们某种非概念的更接近存在的东西。

相互不同但不可分离的世界和大地在他那里也祇是概念性地「敝开」和「归闭」。两者的「抗争」也祇是在他的概念中进行「抗争」,与我们感觉绝缘。

世界本来是完一的,他偏要分化出「世界」和「大地」。

作品本来是完一的,他偏要指出其中存在着大地和世界的「抗争」;而作为「建立世界」和「显现大地」的作品「允诺这种抗争」,「真理」正是发生于这一抗争并且以「美」的方式「显露」。

海德格尔跨越了形而上学概念系统的迷误,但他又拐入了另一套概念系统,迷失在那里,在新的「迷误」中走不出来,他跌入自造的词语的深坑,并且拉住世界一道往下跳。

他在消除相互对立的主体和客体之间裂罅的同时,并没有把我们拉近「存在」,他祇是向我们呈现一种在观念上(注意:是在观念上)消除了主客体分裂的「存在」,但仍然没有逾越词语设置的屏障。海德格尔似乎发现了被人「遗忘」的存在,但存在又重新被他掩埋在非「诗」的词语中。他的「此在」也无法挣脱毫无诗意的词语的覆盖。

 

海德格尔的「真理」也同样被他葬入自造的词语的陵墓。

 

这种「真理」根本不可能在存在中「显露」;不可能在无美的纯一存在中以「美」的方式显露。

 

海德格尔祇不过企图「诗化」他的「观念性存在」和把这一「观念性存在」加以「诗化」。

他进而企图将「存在艺术化」和「艺术存在化」;存在「审美化」和「审美」存在化。

 

但艺术并非词语观念和观念词语的图像。

 

审美方式也不存在于观念中而存在于生命直觉中。

非诗人的海德格尔明显地暴露出他离「艺术」和「美」很远;特别是他企图通过「诗」去把握「艺术」和「美」的时候。

海德格尔飘浮在「诗」之外。飘浮于「世界」、「大地」之外。却实实在在地落脚于他的观念世界之「存在」中。

他并没有挪动自己的立足点并对它进行怀疑、追问!

 

他祇是在拆毁前人形而上学哲学神殿的同时,又为自己修建一座建基于观念体系的「海德格尔神殿」。

于是,全人类又发现,在昔日神像的位置上又立起了一尊「海德格尔」新神。

 

现在,已经是请「神」出殿的时候了!

海德格尔并非现代诗化哲学的新「神」,也非诗意地生命地存在的哲「人」。

它祇是一个有待我们去解开的新的「观念疙瘩」。

非「诗意」的!

非「诗化」的!

他是诗化哲学过程中的一个「过客」。

在人类哲学史上,海德格尔并没有真正以诗化的思维和语言形式冲破以往传统哲学的理性观念阐释和从根本上动摇传统哲学赖以存在的基石,从而完成诗化哲学一次伟大性的转折。

诗化哲学在尼采那里已经有过一次「集大成性」的完成!海德格尔哲学并没有在「诗化」上完成新的超越!

他手中握着这条线,但并没有清出和找到这根线的诗的新指向。

海德格尔说,传统形而上学关于存在是什么的询问导致了对存在自身的遗忘。它的迷误却在于混浠了存在和存在者。

 

而海德格尔的迷误却在于:仍然陷入对世界纯粹理性的观照和重新以概念的网络打捞世界,割裂存在。

 

[BT4]诗意的人并非大地诗意的「居住者」

 

海德格尔「诗意」地居住在他的「思」中,但他却以为「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他沿引了荷尔多林的诗句美学地表述他的哲学。

 

人在此大地上的存在状态并无所谓「诗意」。

 

人被疾病、迫害、贫困、饥饿、瘟疫、蚊虫、猛兽、洪水、干旱、战争、风暴、海啸、雪崩、火灾和火山爆发、杀戮、地震、雷电、谬误、泥石流、种族歧视、巫教、邪恶、偏见、嫉妒、贪欲、暴虐、奸淫、仇恨、欺诈、暗害、物质和精神盘剥、压迫、阴谋和阳谋……铺天盖地地蝗虫般追逐着、包围着、覆盖着、吞噬着。这就是诗意的人的非诗意的处境!这就是人的「非诗」的存在状态!「诗」祇是属于人的心灵的王国。祇是人的内心之光和这一内心之光的外化。但这种「外化」并不构成人的「居住」处境。它祇是人对自己在大地上的困境的一种精神超越!一种心灵的梦境!一种如梦的向往和追求!

 

它不构成「居住」!

人在此大地上的「原根性」并非「居住」。

它祇是「漂泊」。

人不是大地上的诗意的「居住者」。就像我们的行星漂泊在黑暗的宇宙中,他祇是一个漂泊的星球上的「漂泊者」。

居住、建筑、思想与人的存在本身无关,与人的生命状态无关。

从存在的意义上说,「思想」祇是思想的渣滓,祇是精神排泄的废物。

思想是观念的建筑;建筑是非观念的思想。两者不管其凝固的程度如何,都经不起时间的浸蚀,随时都可能倒塌的。

人在大地上漂泊于居住。它祇是漂泊而已,并不因为什么。

这种漂泊既非和平的,也非自由的,它祇是漂泊。[HTH]祇是永无定居的精神迁徙[HT]。

人无法防止各种可能的伤害和危险,而是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几乎不可预防的伤害和危险之中

人祇是「绵延者」;并非「短暂者」。

个体生命的「短暂」祇是人类无限绵延的一个环节。每一个环节都彼此相扣。环环相扣的人

类绝不因「短暂」而脱节。

人也并非自身以外的「神圣者」。

它不「拥有」神性,却包孕神圣、天空和大地于一身。

人听从自身的召唤,它不听从自身以外的「神圣者」的「神性」的召唤。它取代「神」在「出席」中显现;在「离席」中隐去。

「出席」和「离席」、「显现」和「隐去」的是人,而不是「神」。

人绵延于「短暂」。生与死对于它同样是一种「绵延」。它的生存从来不意味着「作为生存而生存」;诚如它的死亡从来不意味着「作为死亡而死亡」。它并不因为祇是生存或者祇是死亡才「存在于大地上、天空下、神性前」。它的生与死如「一」。

人在大地上无处可「居」。

 

它不可能如海德格尔所「[HTH]筹划[HT]」的「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它不可能因了「诗意」而「使居住成为居住」;也不以为「当居住是诗意的居住,居住才是居住;当居住不是诗意的居住,居住并非居住」。因为根本不存在「居住」和「诗意地」在此大地上的「居住」。

 

祇有海德格尔「居住」在他的观念中。

诗意和非诗意并不构成人的存在与非存在;也不以此作为划分真理和非真理的绝对分界线。

 

人的存在无「诗」可言,虽然存在的人是「诗」的,「诗」是人永无实现之日的希望的绵延和繁殖,「诗」是人的希望的过程。

 

人在幽暗中祇是它自己。

人之暗也即人之光。

人达到「暗」同时也达到「光」。

它不可去抵达人之外的暗和光。

人之外无暗也无光。

人之外也没有惧怕人去打破的「大地、天空、神圣者、短暂者」即天地人神的「四维原一」

这种「四维」祇源出于海德格尔观念之「一」维。

世界在海德格尔观念污染之外,

 

[HTH]纯一和无维[HT]。

 

人的存在不存在「真正的存在」和「非真正的存在」。

它祇是存在。

一阵风吹过也感觉到人的颤栗。

人的存在无「诗意」的特别标记。

它祇是存在。

人无须按照海德格尔的思维布局去「进入」大地和「进入」存在。

人的存在之外不存在人须「进入」的存在。

人也不仅仅作为「一种存在者」局部地存在。

[HTH]存[HT]在地存在。

[HTH]世界[HT]地存在。

人构成无始无终的全部存在的始终。

人证明世界之暗。

 

它征服和掠夺自已。它在戕害天空和大地中戕害自己。它在亵渎和贬低「神圣」中亵渎和贬低自己。它因为自己而「神圣」;也因为自己而「邪恶」。

它垄断自己。集权和专制自己。

人是人的暴君。

人是人、神、鬼、兽的混合。

 

对于人来说,传统形而上学的迷误并非如海德格尔所说「关键在于忘却存在」。而关键在于忘却「人」,忘却[HTH]情绪地存在的人[HT]!忘却生命的「人体宇宙情绪」的心灵奥秘!

 

 

「宇宙情绪」之于人体宇宙,与思维指令无关。与心灵之外的逻辑、演绎、推理、归纳的理念方式无关。

它是未丢失之前的人性,也是未污染之前的物性。

 

[HTH]宇宙情绪不是观念的载体。[HT]

不是某种官能「感觉」,某种有形与无形的「质」,它是它自身。

它不能哲学地「领会」;祇能情绪地「感应」。它不在「显现」、「敝开」、「领悟」的形式中出现。

它不能计算。拒绝数字。它被存在放松却最不肯放松存在。

 

[HTH]宇宙情绪在语言的消耗中丰满地诉说。[HT]

它在语言消失的地方显示。

它超越于遮蔽它的思考之上。

它是生命无蔽的自视,疯狂肆虐于「诗」中。

 

宇宙情绪是原根之「诗」。

它是被哲学遗忘的人体深渊。

[HTH]世界就是人的深渊体验。[HT]

 

人面临危险。人自己就是危险。在拥挤痛苦与欢乐、生存与死亡、爱情与仇恨的世界上,它以诗召唤拯救。

「诗」在存在的诗化和诗化的存在之外!

在存在的艺术化和艺术的存在化之外;

在存在的审美化和审美的存在化之外。

「诗」在海德格尔之外。

诗人最先发现和揭示「诗」,并在生命隐秘的「宇宙情绪」中发现和揭示它运行的轨迹。宇宙情绪在人体宇宙中远逝和临近。

唯有诗人是它唯一敏感的信使;并以诗无言地投递和传达它。

在一个没有诗意也不能让人诗意地「居住在此」的大地上,沉寂地倾听诗正是倾听沉寂的宇

宙情绪。

 

 

[DY]

[BW(D(S2,,)MD1][JY][HT11j,12jZK]\ 人体深渊体验:宇宙情绪\ 粲[BM]粲[HT]\=[SD1,

0][JY][CD#46mm][BW)]

 

[BW(S(S2,,)MD1][HT11j,12jZK]粲[BM]粲\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JY][

HT]

\=[SD1,0][CD#61mm][BW)]

 

[BT(1]人体深渊体验:宇宙情绪\=

[HT13.,14.25H]——现代「诗」学之四[HT][BT)]

 

什么是「宇宙情绪」?

「宇宙情绪」在哪里?

举手砸碎「观念之壶」就是唯一的回答。

从「壶」中解救一壶子误入迷津的「哲学大师」;解救濒于窒息的「哲学」。

 

在宇宙情绪中,一切都不是各个孤立的,自行封闭的。

星体和星体互为「星体」。旋转同一的环。此一星体划出彼一星体的轨迹。

一香焚烧,大地震颤。香灰如山崩。

日影移动。人掌密布太阳系。掌纹运行秘藏的天体。

叶摇风声清脆。冰雹击响沉寂。阳光震裂瓦砾。这一切都是未经遮蔽的「宇宙情绪」;都是它源源不绝的显露;都是它直接超越「知识」和「观念」的对自身的绝对肯定。

 

一声轻微的叹息,一线脸纹的抽动,都像导火索一样顷刻诱发生命高峰经验的宇宙情绪。这一切都取决于每一个人自身心灵的「深渊体验」,而这种体验终究是「诗」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每一个平常的人身上都潜藏着诗的因素;每一个人在某一特定的瞬间都可能是诗人

人体密集着敏感地触动宇宙的神经。它系于极为平凡的为你频频接触的日常事物。

它呈现在那里,被你「习以为常」,被你忽视。

任何一物中都存有被你偶然碰撞「宇宙情绪」的契机。

滴水中白浪滔天。

 

一根须眉伸出接通天宇信息的神秘天线。

 

「宇宙情绪」正是你未经触动的生命洞开的本来面目。

它从没有浊污的绝顶映入你日常经验的心境。

这是超越时空的「本来面目」。

在浩劫的边缘上天界与地狱的同一面目。

 

心灵宇宙情绪与万象浑然一体,不可分裂;却又是横铺在观念的铜墙铁壁后面的极难接近的禁地。

它是极为平常地与我们对视的宇宙,它的踪迹却又为我们视而不见。

观念如合金的墙垣。

诗是一道具有穿透力的极光,是一次瞬间凝聚全部生命猛烈朝向天宇的撞击。

此时,人体如天崩。光斑如瀑。炫目闪耀。照破本来生命的天地。

顷刻,光焰熄灭,生命又隐入自身的黑暗。

宇宙情绪是人体宇宙深渊体验。

 

它如枭潜伏黑暗中,却不「冥思」黑暗。

 

它张眼或闭眼、蹲伏或飞翔、振翼或合翼全凭自然。

它是绽开心灵黑暗的发光的神秘。

宇宙情绪「放映」血肉人体宇宙。

它在生命之幕上不舍弃什么;也不附加什么。

我们祇有在心灵中才能感觉它的丰羽的微波,洞察它的微「义」。

宇宙情绪不是禅那种静默直指生活平常状态的「实际」。

不能以「实际」与「不实际」来衡量它。

它是瞬间触通生命的「诗化感应」。

它是生命的,并非纯然「生活」的;它是本真的,并非纯然「实际」的;它是不可把握于掌

中审视的心灵经验。是以诗的镜头长驱直入翻拍的「心灵全景」。

 

它不是那种不受干扰的纯然禅境式的「自我封闭」的平和,而是个体生命的全宇宙的胎动。

 

它不是思辨的,不管是理性主义的思辨还是神秘主义的思辨。它是不确定的生命状态。心灵寂寥的雷鸣。「诗」的本来面目。

 

宇宙情绪是「诗」的,非「禅」的。

它是精神的,而不是具体的。它不是高度形而上学的理智构造,不是空无一物的「虚无」,

也不具有禅那种「单纯性、直接性、实用性」的实际人生倾向。而是诗化的、感应的人身全体灵动。「宇宙情绪」不是「哲学」奥义书。

它是非宗教、非哲学、非诗的「诗」。

它消融宗教、哲学和诗的界线。它是超越肯定与否定的最高层次的诗的「肯定」。

它是超越宗教的「宇宙宗教」。也是超越哲学和诗的宇宙之诗。

不要追问它是什么,也不要追问它在哪里,提问和回答都是多余的。

 

祇有「诗」。擦抹黑暗。吹熄虚妄。不可阐释。却辐射无限多元的自释的光芒。

宇宙情绪不可以「是」与「不是」去界说。

也不可以「这」与「那」去指定它的方位。它同时在你的背后和你的前面。无论在前在后都同时直指你的中心。

宇宙情绪无中心。

它在一切方位上同时兀立。于无立锥之地中被你踩个正着。

不要去念及它,它在万念中解体。毫无痕迹。在「忘」中不失。在「记」中不得。在非忘非记中得失全无。当我们试图拋开「它是它」、「它不是非它」、也不是「非非它」的思维方式和语言限制的时候,「宇宙情绪」出现,赤裸于全部存在之上。「宇宙情绪」不自缚于宇宙情绪。宇宙情绪包含「非宇宙情绪」。我们祇有发现和抓住它一直未引人注意的诗化倾向、并超越它的貌似「荒诞不经」的表象、把它提升到诗的「绝对」,这样我们就找到了生命未经开掘的通向宇宙的迷蒙小径。

 

祇有当「宇宙情绪」剥离宇宙情绪这一观念的时候,它才显露它的「诗」的实相。

人与世界不是一面镜子的两面,而是同一镜面,中间无「缝隙」藏纳观念的污垢。人同世界光洁自照,不是相互映照。

人之镜即世界之镜。

这就是纤尘不染的心灵的诗境。

「宇宙情绪」是人类的「第三只眼」。

正如传说人类原初长在脑门中央的那只眼睛。人类的「天目」。

「宇宙情绪」是生命的「第三道河岸」。

在那儿,人类精神才有脚踏实地之感。

「第三只眼睛」在人的感官之外。

「第三道河岸」在人的常识之外。

它们是喋喋不休的大沉默。是摆脱观念专制禁锢的「大实在」。不动地自由振动于「诗」中

「宇宙情绪」是超结构的大自由。

非「原」构;非「变」构;非「结」构;非「解」构。

它祇是「宇宙情绪」无「构」的大自由。

生命是艺术地存在的;并不是逻辑地存在的。

人类最高精神表现是「诗」。

这种「诗」的境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诗人可以抵达的。

我们可以从「诗」中窥见「宇宙情绪」。

但诗是「缘」;不是「源」。它祇能将生命之流引出,不是流本身。

「宇宙情绪」不附着于「诗」,也不附着于「非诗」。它吼叫如石。沉默如雷。哗乱寂寥。动荡空廓。

 

它是漩涡之外的漩涡;不转于自转的黑暗,连光也不能从「人身全体经验」的深渊中逃出。

 

宇宙情绪张网不收,跳出网中的「鱼」仍在暗藏于水的网中。

理性之眼对它视而不见。理性之耳听不见这面「击而不响,响于不击」的浩瀚沉锣。

祇有「诗」是「击响」它的锣锤;「接通」它的电源。

 

「宇宙情绪」是无法回避的。不管你怎样躲闪它,它总是同你面面相对。它随时都可能与你迎头碰撞。无论你睁开眼睛或闭上眼睛,无论你朝向哪个方向,它都是正视你的你自己的眼睛;它都是你无法逃避、无法躲开的你的生命自身。

「宇宙情绪」斟满生命之杯。那被斟满的正是你自己。「宇宙情绪」在人体黑暗中闪跳天宇星光,那闪跳不息的正是你的精血。正是你的密布的细胞之网,正是你的血肉躯体本身的频率和节奏。

现代人的心灵如一只观念的口袋,塞满各种烦琐零碎的概念事物,堵塞了人身宇宙的通途。

 

诗如清洗剂,清除理性的褊狭,荡涤心灵观念的污垢。恢复存在一言不发的单纯。

 

宇宙的语言如静水深流。

一粒微尘「无言」如深渊。

[DY]

[BW(D(S2,,)MD1)[JY][HT11j,12jZK]\ 翻译沉默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BT(1)翻译沉默

——现代「诗」学之五

 

这是一个浑浑噩噩中跳出的剎那,暴跳般死寂的剎那,你听见了霹雳,静默的霹雳。

这是你生平第一次听见的霹雳。

它彷佛来自你的天灵盖的高空;来自你手臂漆黑的河流的尽头;来自你足趾的远处,或者你的身体模糊的树丛和山影空阔的边缘,喑哑而静默。

 

你淋浴在静默之中。

全身谛听静默。

是的,你曾经成千上万次地面对面遭逢过霹雳,却忽略了霹雳。你祇是听而不闻。祇是刚才这一瞬间,你才真正听到了霹雳之声。这是人体布雷的静默。这是生命黎明时分整个宇宙洪亮的寂静。一种浩瀚无垠的天崩地裂的寂静。这声音太大了,你堵塞的身体反而听不到它。

 

它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祇是被你熟视无睹。

这是无言震击的人体宇宙之音。

所有的语言都在这无声的寂静中轰隆隆土崩瓦解。

这是宇宙浩瀚的原语。

人类的听觉必须穿透所有的声音才能听到它。这是隐而不显的寂静的雷暴。它威胁着你,永远使你防不胜防、避之不及,而你却一直忽视它的无时不在的存在。

我们人类无时不生存在自身寂静的威慑之中,这是一种随时都可能将我们击毙于宇宙情绪中

的威严的寂静。

它不是声音,不是声波频律的振动。

所有声音都来自这无声寂静的原声。

所有的声音都是宇宙情绪寂静的回声。

它是宇宙寂静的无言。我们人类自始至终都置身于这轰鸣不绝的寂静之中,却从来没有学会谛听和言传不绝于耳的宇宙的寂声。

我们祇不过是宇宙寂声中一只叽叽喳喳的雀鸟,叽喳于伟大寂静的节拍之外。

我们的一切传达、辩论、解释、讲授、演说、报告和各式各样概念系统的表述、各式各样语

言信息的交流,在这宇宙情绪的寂声中显得多么虚幻。

 

我们人类活得多么不真实。

 

人类的生存是一种幻象。

也正是同一瞬间,在冥冥生命瞬间的破晓中,你也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霹雳之光。这是你从未见过的闪电之光,这是照耀天地之间的漆黑的电光。

它一直就这样照耀着,祇是我们视而不见。

它不是光波,不是亮度,不是阴电和阳电的碰撞,而是黑暗。是来自黑暗的黑暗的寂光。

这是与光亮同一的「光」。

光是我们肉眼所见的黑暗;而黑暗是我们视而不见的寂光。

多么奇异的一瞬感觉;这是一种超感觉的生物宇宙感觉。

光的尽头是黑暗。

黑暗的源头是光。

光明与黑暗化一;白天与黑夜化一;天空与大地化一;人与宇宙化一。

人类宇宙地存在着。

离开人宇宙就归于寂灭。

人是一种多维的生存。

人的生存多维也即无维。

你置身生命剎那破晓的一瞬。这是无数不经意地滑走的瞬间的瞬间,这是盛入永恒于其中的瞬间。它是你生命的一次破晓,是人类生存的一次破晓;是人类思维和语言在同一瞬间的破晓。

你发现你终生居于存在的黑夜而不知黑夜。

 

你从破晓的寂静中谛听寂静;从破晓的黑暗中谛听黑暗;从破晓的人体中谛听人体。

祇是一瞬间,你彷佛换了一双眼睛,换了一对耳朵。你获得了一种超听觉的听觉,超视觉的视觉。这是人体宇宙的听觉和视觉。这是生物宇宙的耳朵和眼睛。

你发现你头顶上的天空不再是一片单调的蔚蓝。

它深藏了我们听而不闻的宇宙寂声和视而不见的宇宙寂光。

它深藏了呼唤我们去聆听的被「沉寂」遮蔽的沉寂和呼唤我们去凝视的被「黑暗」遮蔽的黑暗。

它深藏了我们从未发现的遮蔽在「天空」中的天空景象。

当你以宇宙人体去凝视天空的时候,你就获得了一种宇宙人体思维。天空不再是原来的天空。你终生熟视无睹的天象变成了陌生的什么。它不再是某种乌云和蔚蓝的表象;不再是日出日落、朝霞和晚霞、雷霆和闪电的美丽记忆;不再是你习以为常的规律和秩序;不再是一幅供人观测和绘制的天文图像。

 

此刻,天空中有一种从来就对你隐瞒了的东西;或者为你终日熟视却置于视外的东西。到底是你遗忘了天空还是天空将你置于永恒的遗忘?你发现你早已被拋弃在什么地方,你发现你从来就没有发觉消融纷呈万象的宇宙浑沌的意味和你此刻宇宙地存在着的位置。

 

你祇是一只「鸟」着的鸟。失去宇宙的孤独的鸟。从来不是一只宇宙地存在的鸟。

你自置于「思」的樊笼;收敛了「诗」的想象和自由。

此刻大地对你也变得异常起来。

大地不复为原来的大地。大地在大地之外。在岩石、树林和河流之外。它从来没有「大地」地大地着。祇一瞬间,它在「意义」、「界定」、「阐释」和思维雕琢中突然崩塌。澄澈又模糊。它不再是石块、树根、泥土、矿砂和古生物化石沉积的行星,它不再由图纸向我们勾勒出隐蔽的什么;也不再由符号向我们标示出涌现的什么。河水不再是水的印迹;树木不再是木的绿痕。

 

你发现你从来安稳地立于其上的东西,那个经你命名为「大地」的东西竟然是块不可靠的舢板,你随时都面临着可能的沉溺。

 

当你把目光宇宙地自视时,你发现你不再是原来那个意义上的「人」。你惊骇自己面目全非。你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地球上的陌生来客,一团模糊不清不知来处无处着陆的宇宙

异物。

剎那间醍醐灌顶。

你听见了雷霆万钧的伟大寂声。

你终于破解了浩瀚宇宙封藏已久的沉寂的原语。

直指沉默、自显沉默和消解沉默。

1992年3月20日

 

宇宙之元

《世界\ 你的裸体和你的隐体》◆释

1987年2月—4月

「在场」的深渊;

 

你是否会有这样的感觉,当你抚摸一头雌兽或搂抱一个女人时,你会突然觉得,那被你搂抱和抚摸的竟是一个抽象之物。

它存在在那儿,泛出你的意识。你会突然对它茫然起来。

这形化为女人或雌兽的对象身上有一种极为陌生的东西,这是道裂罅,一个无形的豁口。

而且,当你面对一颗果核、一粒种子、一只鸟蛋、一个虫蛹或鱼卵时,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当你无限地把目光投向它们时,它们会突然变得巨大起来。

 

彷佛有一个深渊藏匿在里面。你会被突然坠入其中。

 

你就这样,从一个女人、一头雌兽、一粒种子、一颗鸟蛋或果核、一个虫蛹或鱼卵坠入无限扩大开去的宇宙漆黑的子宫。

具象消失了。

 

这是一个「无有」「无无」的深渊。黑暗神秘不露的石钟报出宇宙的时辰,终止不动于缓缓旋动。在这儿,万物惊动于凝止,寂灭在同一时间冥冥受孕。澎湃的恐龙面目模糊如灌木,起伏的虎群浑浑沌沌,有形万象从这无形的子宫源源涌出。

 

当你把眼光收回来,世界又还原为现象。超感觉的深渊隐退了。但它仍然「在场」。它形化为万物。形化为苍翠的雨水、潮湿的猿影;形化为大地、斑马、金钱豹、绿孔雀,重现有形世界残忍的美丽。

 

现在,泛出意识的深渊不再是隐蔽的裂罅,无形的豁口,它化抽象为具象,裸裎在随处可见的万象万物中。在雌兽发情的秘处;在雏鸟破裂的蛋壳中;在绽开的果核和抽芽的种子中,在蜕变的虫蛹和鱼卵中……

 

它惊醒鼓露岩石的肌肉,它没有退场;也不会退场。背景的天空仍然是它深蓝的顾盼。

 

彷佛黑暗的洪水已经退尽,在它身后如巨蟒蜷缩。

 

消逝了去的以往无穷的时间退立两旁。呈现悠悠地球披毛猛◆的洪荒。

水波动着不可见的深渊。根胀裂着不可见的深渊。

阔扇一般倾斜的大地,打开它的深处苦闷的情欲。

地壳动乱于静止。山岳崩溃于凝聚。

充血的胴体宁静世界深红的夕阳。

交媾和怀孕生命的万物松驰原古本能的欲望……

 

深渊碎裂巨大岩石的面孔;苍老地波动蓝黑色的旱风和黄砂粗砺的皱纹。

 

深渊数以百万次地风化巨岩如空骨;一朵消逝覆又重现的红云反复狂舔它的死亡。

 

但它永远是死亡的超越者。永远如一个原始的野蛮的土著的青春少女。

天空是它优美弯曲的腰肢。

它悬垂柔软的寂静,如棕黄岩石的手臂。

向世界仰面撑开母性欲望的黑色豁口,在时空之中永不满足地受精。

深渊是宇宙的子宫,万千星球运转于其中。

它超乎感觉又存在于感觉,频频藏匿和频频退隐于万千事物。一圈又一圈转动岩石大地的螺

纹就是深渊在场的震颤。

1987年3月27—28日

 

苍老的光斑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苍老的光斑

 

一个光斑。一个亮点。一个漏洞。这就是黑暗中的地球。它是数以百万计以上的无数星体中的一颗光亮并不十分明亮的星。

它祇是一个亮点。一个光斑。也许是一个光亮已经逐渐苍老的光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熄灭。

 

彷佛宇宙中一个被虫蛀出的漏洞;一个小小的光洞。但它仍然在那里亮着。这是一个无穷地不断扩大的光斑或亮洞,它竟蕴含着如此丰富的向人类投以嘲弄和挑衅的神奇。

 

在茫茫的白暗中,它总有某处正在凹陷;总有某处正在隆起。这是一种为人类缓慢的肉眼所不能洞穿的高速度和超节奏的运动。如果我们的视线能跨越无限的时空,那么我们就会看见这凹陷和隆起光斑的全部运动的始末,看见这光斑中最初的凹海和凸山。

 

看见最初一只起飞的鸟;看见最初一条成形的鱼;看见最初一个直立的人;看见无限多样和复杂的生命运动凸显运动的光斑的全部构图。

这光斑太古老了。它堆积着悠悠岁月的臼齿。

颤动的白昼和淤积的黑夜划出的界线,消融于沉默的时间。

 

作为人的「我」祇有在线内才呈现人形;在线外竟惶惶如兽,长出枝叶。人祇是一个食尸兽。一个血肉焚尸炉。

 

它转身就返回那只张开大片黑斑羽毛的大食尸鸟身上。它的形象暴露出茹毛饮血的腐尸的远古和野兽的黑夜。

瞧呀,人在迷惘的光斑中有多么迷惘:它沿着一棵树走去,却走不出它的古老的年轮;它攀沿一条粗大的藤蔓,却攀不尽它绿色蜿蜒的深意;它跨过一条蚂蚁的黑线,发现自己仍然站立在蚁群的边缘之外;它爬上一只高大的骆驼,却总是达不到不可见的驼峰的高度。

 

总有什么在阻隔人。总有什么在骚扰人。

 

人失足跌入万种事物的名称中,甚至坠入一声奇妙难解的鸟鸣声中。它被「堵」于其中,竟在这鸣叫的鸟声中找不到出口。

 

人在无边黑暗的尽头与一只猫头鹰同穴。它从角蜥放血的怒眼中望着自己。它与蟾蜍一起倒退着,用后脚凿开地下的隐居。

王蛇的惊恐就是它的惊恐,蜷缩成环地躲入阴影的蹄坑。

 

人与砂砾一样粗糙的麝香牛群一起,垒起亿万年的忍耐,方始在天地的昏蒙之中完成自己的雕像。

 

凄凉而美丽的光斑的地球。

你看褐色的土堆隆起麝香牛的冻尸。红色遗骨的栅栏映入荒原的白日。

苍鹭宁静冰丘。雪雁拉断泥河。麝鼠潜影白雪。海豹偃卧卵石。晚空荡漾棕红的鸟群。两只海豹竟交媾在你的神奇的感觉中。

 

光斑两极的冰原兀立苍蓝。阴影彼此对视。寂静相互会晤。

 

彷佛终于经过了长久的寒冷;现在炎热突然逼近。口渴的野猪群和骆驼群出现。一匹斑马嗅出砂砾中潜藏的水潭。

短暂雨水过后,雨水和阳光绽开成花朵。

月亮旋转鸣禽。

弓身饮水的黄昏高昂着和低垂着百兽之头。

永恒中稍纵即逝的地球的光斑。

一颗大柚隐藏在寂声世界中。现在它突然向对它视而不见的人类推近,彷佛第一次露出不可知的寂静翠绿的圆。

 

 

[JY][HTZK]1987年3月18日[HT]

浩瀚黑暗之「死」\ 粲[BM]粲[HT]\=[SD1,0][JY]

[CD#37mm][BW)]

 

[BW(S(S2,,)MD1][HT11j,12jZK]粲[BM]粲\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JY][HT]

\=[SD1,0][CD#61mm][BW)]

浩瀚黑暗之「死」

 

那人体茫茫的黑暗是「死」。

那被我们视为宇宙的「黑暗的人体」是死。

这是不死的黑暗之死;死之黑暗的不死。「死」是自身又非自身。

「死」中无方位,却具有任何一个方位。「死」的方位在方位与方位之中,它的每一方位都非定位。「死」是一切方位的「非方位大全」。

我们永远不知道「死亡」究竟从何处延伸而来,往何处延伸而去?它彷佛流动于不解的事物中;彷佛「立定」于当前的瞬间中。

「死」先于死。先于「无先」之先。它是存在于「非存在」的黑暗。前趋的万象总是向后朝它退去;从离开它的最初一刻起就开始趋向于恢复到它最古老最原始的状态,无生命之生命的原初状态。

死亡是延伸的黑暗。它的「边缘」仍然巍峨地起伏着自己巨大的空旷。

「死」弯曲黑暗于自身。黑沉沉的黑暗的俯视正是它的神秘莫测的自视。

没有「文字」能颖悟「死」;没有「语言」能深藏「死」;没有「形象」能凸显「死」。「死」消融一切于黑暗的自身。一切黑暗的表达于「无须表达」。

「死」对立于自己的对立物,又生发一切对立物。一切存在的感觉和欲望对它祇具有相反的意义。它是无欲之「欲」。无视之「视」。无听之「听」。是浩瀚的「死」根。是生之反动之「生」。

它是遮盖「视觉」的无视的阔视。

它是堵塞「听觉」的无听的阔听。

无声之「死」响动黑暗。它是可见的黑暗背景的昏冥。

它移动背景的玄色。万象独立于「死」,即「有」;万象混蒙于「死」,即「无」。存在之「动静、生死、有无」合成「无此圈」的「死」之圈。它被堵于圈中又释于圈外。

 

「死」静伏于孵化它的「黑暗的巨鸟」中,如「破裂重又浑圆」的「无蛋」之宇宙之蛋。它躲入漆黑的洪水之背,又澎湃黑暗之洪水。

 

它潜入一团又一团星云之背,又映亮神秘无解的星图。

亿万个嘹亮和沉寂的太阳「嘹亮和沉寂」它的「隐身」。

「死」在死的后面或深处永远是「未醒」的黑暗的「睡态」。

如无形的草籽;如无影的尘粒;如浑噩蛰伏的虫卵。

它永远外露于遮藏不露。在所有星星轨迹的光亮中隐藏着自己黑暗的路径。当它朝向一团漆

黑的自己时,它立刻成为自己的「大惑」。

永远朝向伟大死亡的自我奉献之「死」!

永远朝向永久神性的自我祭奠之「死」!

 

看哪!多么辉煌多么美丽的茫茫不死的宇宙之「死」哪!

那焚天浩劫的死亡的日崩!那斑斓如披肩的太阳爆炸的日珥!那光羽如流苏的鲜艳的耀斑

那震颤神圣光圈的头饰的混合着太阳风的日冕!那狂歌醉舞地转动着不死之「死」的太阳系和银河系巨大黑暗的漩涡……

万千星球狂喜地旋转着「死」的不朽的沉默。

天体之「死」无尽展拓没有边缘的星团的边缘;无尽展拓没有边缘的黑暗的边缘。红巨星。

紫巨星。蓝色超巨星。巨大的遥远的星钟撞响宇宙神性的寂灭。急急后退的远去的巨星群闪烁如星斑。

无声响动死亡的黑暗。

黑暗之「死」高耸着黑暗的马头群急急退出滚滚的黑暗。

多么美丽的死亡的奉献!多么辉煌的死亡的祭奠!

宇宙之谜豁然从「死」中迸裂。

如无核的果壳。

 

[JY][HTZK]1987年3月23—25日[HT]

 

[BW(S(S2,,)][HT11j,12jZK][JY][HT]

「人」是成形于未遂者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是成形于未遂者

 

人是什么?这是人对自身怀疑的询问。

人在哪里?人一直在宇宙中寻觅自己的位置。

人为了确定自己,于是在人与万物之间划定了一条人之「界」,以区分人与万物之间性质的差异和位置的不同。

这条界线在那儿浮动,浮现在人、动物和植物之间;但它在浮现的同时,却也在那儿滑动,在人与万物之间消失不见。

人朝深层的自己望去,它与万物同一个来处,也与万物同一个去处。万物同源。包括惊疑于这一发现的人在内。

人很可能就是一只披毛鼠形厌物早已失传的图像。它在自己的尽头直立着一条巨大的蟒影。

一只獾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或者在它的眼睛背后,深藏着一只獾的眼睛。它从来也没有怀疑下沉为鼠和上升为人之间的「毫无意义」的意义;或者区分这两者之间的「意义」的毫无意义。

它激动。痛苦。做梦。肉体向四面八方蔓延直到幻想的边缘。但它如此自信、自大,它把自己在阳光照耀下的大地上的活动称为「创造」,从一座高层次的庞大建筑到一首诗。它这样沾沾自喜,以「伟大」、「英雄」、「魁手」、「扭转乾坤者」和「开一代先河者」夸张地炫耀自己,它一直没有警觉被它历代堆砌起来的全部文化化的「创造」有多么沉!多么重!

它早已经驮不动。这些积淀得越来越厚、堆砌得越来越高的文化化之物很可能崩塌于一旦,把它自己掩埋其中。

它是一个白痴。一个疯癫。一个妄想症患者。以与生俱来的忧郁……渺茫……欲望……喷发为表情,喷发为狂奔的大笑和狂奔的大哭。它一次又一次攀沿于「人」的表情的崖壁,却一次又一次从它所攀沿的崖壁上滑落。它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大笑?为什么大哭?也不懂什么是「笑」?什么是「哭」!它试图超越而超越于不可超越。它试图升腾而升腾于不可升腾。它的苦闷无法越出「人」的边界,即使这若有若无的「边界」在它与万物之中同时浮现和消失。时辰明灭,干燥如砂砾哗哗倾泻。

 

它祇是一个为自己竖起「表情的崖壁」大哭大笑的婴孩,永远在世界的螺壳中成形于未遂。

 

 

人的狂奔着的升腾的企望永远在自己「人」的名字上熄灭。

人从来没有揭下自己「人」的面具。如果它一旦揭下,它就会看见它从来就不完美;它的沾沾自喜、自大甚至自信都是可悲的、荒谬的、滑稽的。它祇是一个未完成的「梦」;某种永远未遂的「醒」。

人哪!人哪!你究竟是什么?你到底在哪里?

你听到那无声之声之问吗?你知道那声之无声之答吗?也许是无问无答;也许是如问如答。

 

人以自己为界,以区别于世界万象万物;但这「界」却早已同时滑动和消失于人、动物和植物之间。

[JY][HTZK]1987年3月13日[HT]

 

自己烛照自己的黑暗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自己烛照自己的黑暗

在蹲伏之兽中蹲伏。在伫立之兽中伫立。在腾跳之兽中腾跳,在静卧之兽中静卧。

呈现走动的百兽(包括人兽)自身却不显现。具有百兽的形态自身却无一形态。不可想象。不可推理。不可认知。

是自在之「在」;自知之「知」。世界的「隐身」。宇宙的「暗体」。在冥冥的视界中,为人类所不可发见。

 

在一只狮的眼睛里醒着,睁开荆棘的黑莽丛。

在一只虎身上酣睡,披着残阳惊红的毛发。

在鹿之宁静中显现宁静;在熊之笨拙中泄露笨拙,舔着存在昏黄的熔洞。

弓箭敌视着它。白昼追逐着它。但没有一只能临近它的利箭;没有一个能咬噬它的白昼。

高踞恐惧自身却一无恐惧。

投影出皱襞重重的嗜血的时光;

震颤着泥土深处的岩层和金属。

是百兽各异的形态却不是任何一只兽。

是千万年以前的那头巨兽;又是眼前的同一头巨兽。

躯体有正适合于一只虎或一只豹的临界的躯壳。姿态总是不缩小或扩大于自身的姿态。

有适宜于自己以分别彼兽和此兽的嚎叫的声音;却同时是此兽又是彼兽。

总是不大于自己,也不小于自己。

总是一个完全相称于自己的百种形态的百种不同的「容积」。

这是黑夜的空腹。这是惊怵的逃兽。这是黑暗不知其去向的黑暗。这是隐伏于黑暗中的黑暗。这是黑暗无法搜寻于它的黑暗。

 

这是[HTH]自己烛照自己的黑暗[HT]!

 

它在每一只走兽身上睡着和醒着。

它不动于百兽之「动」中。

觅食、交媾、健壮、衰老、出现、消失的百兽变动于它自身的不变之中。

 

它在万籁俱寂的世界的那一头。

它是不生不死的灿烂的昏冥。

它是退出形象的形象。

它是一团自我烛照的漆黑的光亮。

为人类的想象之光永无触及之日。

1987310

本体之谜

 

那冲击和推动整个生命世界的力量是什么?

它是存在于世界本身之中还是存在于世界之外?

它是存在于世界的「中心」还是世界的「背后」呢?

人类世世代代频频发问。

无数天才纷纷对它提出各种假设和猜测。

此物在康德心中是不可知的自在。

黑格尔推测它为理念。

叔本华彻悟它为盲目的意志本体。

尼采从古希腊高扬和肯定生命的悲剧精神中重新发现了它的辐射之光;老庄以为它是万事万

物发端的空无……

但是,任何一种「观念」都不足以解释它。

它无从解释;却始终存在着。

人类世世代代生生灭灭,生命世界永无止境地循环不息。一切个体生命都是短促的、暂时的

、有限的;祇是茫茫漫漫的永恒中稍纵即逝的一个瞬间。但生命本身却是永远不会绝灭的,

整个生命世界也永远不会绝灭的。

生命是永存的。浩荡整个生命世界之「力」也是永存的。

彷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射线通往宇宙。

人类的心灵似乎频频收到从天体发射的无限信息。

或许是人类的心灵收回自己频频发往天体的信息。

 

突然,我们在浩瀚的天体中发现「裸舞之本体」。

它被外化为一轮巨大的裸日,一只巨大的裸鸟。

那是清光掩映的无人之境。那儿,巨大的鸟影对着巨大的日影合舞着,逆转已久。

 

这母性象征的大醒之鸟,永远屈从于纯洁处女一般的原始的奉献!它向着狂奔追逐自己的赤日,向着赤日全裸的金身,顷刻张开情欲斑斓的羽毛,毫无羞耻的母性的欲望,在失去遮拦的天体烦恼的宁静中一张一合!

它袒露地全部「绽开」。

纯真而清澈。

如世界的千瓣睡梦。

在同一瞬间的白昼和黑夜,母鸵鸟一百万次地占有了白日的童贞。

全裸金身的巨大的日轮!

任凭不可遏制的欲望的母性反复蹂躏!

一百万次充血!一百万次放电!一百万次崩溃于一旦!

整个天体一片浩瀚的红光淋漓!

这是世界怀孕和生殖的冲动!

在白日和鸵鸟的洪荒舞影中,「日精」频频射中母鸵鸟。大循环的生命万象,永远在神秘中

孕育!毁灭!创造!再生!

大宇宙旋转着杳无踪影的腥膻的圆圈。

一百万个白昼如一瞬间。

世界的肌肉永远不会停止骚乱。古老如掌。翠绿如叶簇永远张开。

这是多么恢宏的宇宙图景。

清秀。空灵。洪深。

我们彷佛祇是突然发现它,首次发现它。

其实它早已存在了千百万年。

尽管现象世界已经经过了难以想象的无尽的交替,无数的个体生命出现了,无数的个体生命消失了,但它却始终永存在那儿。不绝!不逝!不灭!

它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它是瞬间永恒的现在、过去和未来。

它不是我们可以推理的什么,实证的什么;也不是我们理念世界中的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式的精神之美!

它是超越一切之上的炫惑和战栗。

 

是宇宙生命清朗的深邃和激荡的宁和。

1987年2月20日初稿

1987年4月23日再稿

 

「无」体的空穴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无」体的空穴

 

所有梦都不真实,真实的祇是梦。存在之[WW(]「有」[WW)]是梦,存在之[WW(]「无」[WW)]

也是梦,是一个非有非无的硕大无朋的鲸形的梦。

这梦体彷佛向我们张开无尽漫延开去的永不枯竭的水穴。

水波源源簇拥而来。

鱼虾源源簇拥而来。

人兽源源簇拥而来。

生命以无数的「有」的具象凸显无尽的「无」体。

人的眼光弯曲波浪。如礁石之舌舔出苦涩。但人的眼光一直没有察觉也不可能察觉波浪中水波一般振荡的黑色的节奏。

人的双耳听见水声如球地滚动,却从来也没有听出那潜伏在如球的水声深处的啼鸣的黑暗。

 

彷佛顷刻之间,千海被什么突然触动。水波荡漾。水辽阔地流出这鲸形的梦体。它频频向人类临近而人类却永无临近它的时日。

翠绿的叶纹舒展柔软的河流。

有谁能辨清它究竟是河流还是叶纹!

鱼龙腾空。巨蚌闭合。有谁能知道腾空的鱼龙为什么腾空?闭合的巨蚌为什么闭合?

蓝绿藻和红珊瑚显现,总想绕开而从来没有绕开苦闷的触须。

 

模糊的海百合映出手印,这奇妙地映出的是手印还是海百合?

而且人类也无法临近一株大树,至此也猜测不出那转动树心的究竟是年轮还是岁月的回流?

 

心空冥冥中一个净化至极的境界。

这儿,从来没有一双拂动它的足;也从来没有一只吮吸它的指。我们饱吮那聚散万象图形的原始的乳头却永生吮不及乳头之源。我们酣浴这源源涌动的哺育万物的千流却永世入浴不了这千流之外的流。

彷佛这水面上浮出一原古化石,它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呈献神秘。但人类中无一人可解这神秘;无一人认识这神奇的「宇宙之徽」。

祇有翅膀啜饮这儿的澄澈。

祇有蹄足解释这儿的宁静。

 

这鲸形的「无」体的空穴洞开世界,以绵绵具象之「有」显示「无」的无限真实性和无限丰富性。然而,这迷惑人类和怒荡宇宙的鲸体的黑穴,却是一个「滴水全无」地振荡着水球的梦。

1987年3月12日

 

[LM]

 

[BW(D(S2,,)MD1][JY][HT11j,12jZK]\ 宇宙之母\ 粲[BM]粲[HT]\=[SD1,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宇宙之母

 

当我们把我们的全部认识和想象能力纳入宇宙的时候,我们会感觉自己立即陷入了局限和无能为力。

我们怎么也无法把握和无法解释这个巨大的无限的东西。我们可能注定无法摆脱某种人类的窘困。

似乎正是我们的意识把我们从一开始就引入了歧途。

也许,那个浩瀚无极的无边无际的巨物并不是宇宙的性质(如果宇宙具有某种可能的性质的话);并不是宇宙的最内在最本质的东西(如果宇宙有某种内在本质的话),它甚至不是宇宙自身。

它祇是宇宙现象。

 

真实的本质的宇宙不可能这样无限展布于广阔的空间;也不可能这样远离我们、纯粹与我们相分离或置身于我们身外。我们无须以我们的「有限」去力求把握那个「无限」。我们祇须从自身之中去感应它、发现它。从我们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个别的、有限的、具体的事物中去彻悟它。它「存在」于我们借以认识它的时间、空间、因果律等形式中,但它却不是任何个别的、有限的、具体的、局部的东西。它是自相完整的、自足的、全一的。我们借助于形式去认知它,它却逃匿出任何形式;我们运用时间、空间、因果关系等观念形态去存入它,它却超越于一切观念形态的认识之上。

它是无可把握的无根无据的黑暗之物。

这就是「佛」,并非拟人形象的「东方之佛」;并非佛教中某种神圣的、崇高的、无极的象征之「佛」。

它不是任何动物,也不是任何植物;

 

它不是兽,因为它是无爪的;

它不是禽,因为它是无翅的;

也不是「人」,因为它不具任何可见的「肢体」。

但它却不是死寂的,而是原动生命的。它不呈现为任何动物和植物的生命形态却是一切生命的母胎。

这是如蛹的无形的黑暗,巨大黑暗之蛹。

它不是近处的黑暗,也不是远处的黑暗。它不是这一片黑暗,也不是那一片黑暗。它祇是不欲、不色、不无的黑暗。不可知也不可透。我们说不清它的来由,也不知道它是否会有完结

的时刻。

它冲动万物,自己却凝然不动。

它非生非死,却是两者的互渗。

 

它总在不动的黑暗中搓揉和蠕动。搓出大河和大树;在黑暗中放逐飞之鸣禽和百足的蜈蚣;

揉成人形之「虫」、最初的白莲,纵容永不满足的欲望之「兽形」狂饮存在不醉!

所有生命的运动和运动的生命都来源于它。

 

它是宇宙的黑暗又超越无首的黑暗。

它盘坐在白色的黑暗背后。

它独居于粗糙的大地和宇宙宁静的石窟之后,百兽之脸之后。

我们祇在心中感觉到它。一旦当我们朝它望去,却发现一个无脸之「佛」——蛹形的巨大的「黑暗之物」

1987年2月24日

 

无象世界之「象」

沉思的雷暴——「太阳屋手记」之二

无象世界之「象」

身躯无限。

它所触及的不是任何一个实体;而是触及空廓自身。

永恒稀少如一瞬。

封闭的人体桶箍散落。

形状不成其为形状。

棕榈自行解开翅翼疯狂的僵硬;遮蔽眼光的眼光见出欲隐欲显的鸟卵的缄默;狂草龙蛇的根藤显露空冥的苍茫。

一瞬暴涨永恒。

目盲的无象见出无象。

耳聋的沉寂听出沉寂。

静止搏动巨大的狂心。梦汨汨如酒。狂饮不醉的唯有永远的空无。

天地漏裂深邃。荒兽暗淡红炭。黑暗之树滔滔怒涌默语的枝杈。自己烛照自己的黑暗煌煌如穴。黑暗发现无处隐藏的黑暗。

可见的黑暗黑暗中不可见。

不可见的黑暗可见于黑暗。

黑暗的烈焰暴露漆黑的隐掌;五指无形流失盘凿的黑暗。

绵绵掌声无声覆盖昏冥。

掌并非掌;非掌也并非非掌。

掌形并非掌形;非掌形也并非非掌形。

此掌抓握于永远不获。

存而非在。

明白了吗?光亮是可见的黑暗;死亡是另一种生存。

任凭解释的舞蹈的蟒姿无可解释。饥瘦和笨拙毫无感知。

旋即熄灭的是闪电?是鹿?隐去牛形的是晨曦?是野火?阳光清脆可闻如瓷砾;神秘鵰鸮的爪纹一眨如睫毛;惊愕的浑石扩张黎明的毛孔。

男人和女人兀立性欲。

松开和搂抱空无。

宇宙物物互为方位,茫茫全无方位。物物互渗,流失于流失。

大腿和大腿长夜失声恸哭。

饿石如牛,如豹,拱动暴怒。牛是牛吗?豹是豹吗?那「看」迷惑了你,你看那虚妄之「看」哪!

震骇形体的裂视中一切无形!

鱼在深水中啜饮想象;鸟在高空中叽喳裂火;黑蚁和红蚁流动永恒的面纹;一片鹰羽宣泄死亡凶恶的一瞥。

哇!如注的死亡中是谁大声喝出!

喳!难于忍受的是最简单的逻辑。

酒在坛子的深处回复为水。

珍珠在蚌壳的黑处回复为砂石。

物物无彼无此。彼此皆无。无无。

你们还在那儿立着不动吗?你们还不离开无象的虚妄吗?

无人看我。无人听我。无人随我身后。

我垂直孤独。自己踩痛自己的影子。

阴阳无穴。动静无门。无门之门闭合于敝开。

空无如心。了无痕迹。唯有搜出一堆寂寞。

不止之死永远于「死」中。灰烬无风自净。障碍横生。破去于「出」中;不破于「入」中。

无出无入。如出如入。无声之声发问。声之无声已答。无问无答。如问如答。

蓦然听见鳄鱼和空杯黑暗的独语。

影子晃动影子。

灰尘卷走灰尘。

死者无处不逾越在场的生者。

彼世无处不泄露在场的现世。

 

梦被醒松弛。生被死松弛。松弛无可松弛。

笑背驮哭。人背驮鬼。背背驮无背。

茫茫亮点危乎其危;微乎其微。

解开纵横缠绕人身的脉络,也解不开每一条缠绕人生的迷途。

神秘无解。

婴孩啼叫没有咽气的尸骨。豹斑如谵语。

身体堵塞画像。震落毛发和甲屑的雷霆显露盛怒的虚无。

撑地而坐的大角鹿四蹄如目。

水蛇游皱竿影。

白发绷断枯藤。

兽始终绕不出自己的蹄圈;鱼始终游不出池中涟漪;鸟始终飞不出惊怵的樊篱。

空影深不可测。陷阱奔涌若狂。苍狼悲歌如焚。

一圈狂笑呛醒时间。

悠悠天象狰狞。

昏厥画出黑魇。

1987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