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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寂寞

——「太阳屋手记」之一

◎  黄  翔  

 

目录

作者简介; 2

黑暗中的布宁.... 3

陀斯妥耶夫斯基.... 4

诗书驰骋.... 5

秋潇雨兰.... 7

末世哑默.... 8

席慕蓉.... 12

.... 13

.... 13

祈祷钟声.... 14

.... 14

.... 15

.... 15

故园十六行.... 15

千年禧.... 16

.... 17

绝对虚无.... 18

动静两极.... 20

.... 22

立体写作.... 22

.... 22

两地落雪.... 23

.... 23

探访与撞击.... 24

高原星辰.... 29

体内漂泊.... 29

.... 30

大纽约茶客.... 30

序——为「汉新文学奖」获奖小说集而作     31

我活着,我写诗.... 31

内外风景.... 32

终生死亡——给《蓝》.. 38

东方诗人.... 39

简单言说——风景形而上.... 41

独自「淡」于尘嚣——话说杨平.... 42

精——梦登泰山金顶.... 44

给天安门母亲.... 44

附录... 44

黄翔诗艺探本.... 44

 

作者简介;

黄翔,19411226日生,湖南省桂东县人,一生为追求生命自由和写作自由,先后六次受到监禁。

黄翔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其诗作曾选入1958年全国诗选,并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贵州分会,成为最年轻的作家协会会员。1959年因政治迫害被除名,从此作品被禁止发表,至今整整40余年。在漫长的生命精神之旅中,黄翔始终坚持潜流状态的地下文学创作,从未停止反叛笔争。他的创作涉及各种形式,包括诗歌、诗论、文论、诗化哲学、半自传体长篇小说、散文、随笔、政论和回忆录等,数十年来,几经历届政治运动清查、抄搜、现幸存有三百万字左右。

19781979年,黄翔在北京发起民主启蒙运动,成立第一个自由民间社团「启蒙社」和第一份以文学为主的人文民刊《启蒙》,从而拉开中国当代民主墙运动和现代新诗运动的历史序幕。与此同时,黄翔提出批判毛泽东、否定文化大革命和在极权制度下的中国人权问题。继《启蒙》之后,黄翔持续参与创办《崛起的一代》、《中国诗歌天体星团》等大陆民刊,并成为北京圆明园艺术村民刊《大骚动》的主要撰稿人。

近年,一些著名学者冲破官方意识型态封锁,从文化和历史角度,开始对黄翔持公正态度。他早在60年代初期即已开始创作的自由诗歌先后选入《当代诗歌潮流回顾——朦胧诗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二十世纪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海天出版社)、《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二十世纪当代文学100篇》(学林出版社)、《自由诗篇》(工人出版社)等,但他的作品至今在中国大陆未能有一部公开出版。这些作品有诗歌总集《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文论集《锋芒毕露的伤口》、诗化哲学《沉思的雷暴》、半自传体长篇小说《灵肉史——天空下的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天空》、散文随笔《梦巢随笔》、纪实性自传《喧嚣与寂寞——黄翔自传  东方叙事》以及政论、回忆录等。

1993年,黄翔首次应邀访美,同年获国际人权观察言论自由作家奖。1997年黄翔再次应邀访美,现同夫人秋潇雨兰旅居美国。

黄翔是中国大陆最早和创作最丰的自由诗人和作家,由于大半生长期遭受封杀,黄翔的作品在海内外几近湮灭无闻,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才始见天日,在纽约、香港和台湾分别出版诗文集《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诗集《黄翔禁毁诗选》、散文随笔《梦巢随笔》。《太阳屋手记》三册是黄翔在台湾第二次出版的作品集,其中收入了作者首次出版的诗论、文论和诗化哲学。

黑暗中的布宁

布宁!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人!他叫「布宁」。

你能想象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富于诗的才华的人世间奇特的天才吗?布宁一定是很孤独的,很

寂寞的,没有人忠贞地厮守他,陪伴他度过终生。他在「一切都失去了」的世界上的岁月是

荒凉的。他的人生是被湮灭了,甚至看不见一点爱情温暖的火光。他走了,我们祇能从远处听见他身后传来一个生命黄昏的挽歌。布宁,我爱你,难道你能不值得我爱吗?《故园》

里所有的篇章都好极了!〈故园〉、〈米嘉之恋〉、〈秋天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爱情故事〉、〈新年〉、〈一束令人头晖目眩的阳光〉、〈昏暗的林荫幽径〉、〈露霞〉、〈在巴黎〉,甚至〈档案〉、〈遍地黄金〉和〈通宵晚霞〉——我真愿意不厌其烦地列举一长串名字。几乎很难说,其中哪一篇你最喜欢,最好?安德列耶夫是个与布宁一样的才华横溢的俄罗斯天才,他的命运也和布宁一样,因忍受不了专制的桎梏而被迫逃离国土。俄罗斯呀俄罗斯,你有多少文学天才?你是孕育天才作家的国度。一批又一批的天才,无论现在还是过去,绵延不绝。

安德列耶夫:「天才!」这就够了!

故乡。桂东。童年。潮湿。到处都滴着水,夜晚寂静得可怕,不敢出门一步。躺在县城城郊一所乡村小学的土房的床上,不敢朝窗户望一眼,山上有一座女坟。我感觉离死亡很近,离故乡死去的亲人很近。心还没有静下来,彷佛还在列车上颠簸……死寂中断断续续读着布宁。某些调子很贴近,但我将有另一种写法。

布宁!我将写出一部令人吃惊的作品。它将展开最后的或者全部「总体的黄翔」,人们将在我背后探访当代中国的奥秘和东方古老神韵!

我将跨过这些名字:布宁!茨威格!摔打在我的世代黑暗而凶猛的浪尖!布宁,我将战胜你,亲爱的布宁!你有你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我有我的《灵肉史》(此书后定名为《自由之血》,分上下两卷出版)。它写的是天空下的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天空。这将是一部绝不同于你的远比你包含更多人生内涵的宇宙生命传略。

第五部第二十七章(《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的非茨威格式的布宁!

敏感!敏感!敏感!女人!女人!女人!摆脱不了奇妙的诱惑,又奇妙地表现了诱惑的天才的布宁!第二十七章在各种不同的情景中放进了各种不同的女人,这就是布宁深刻的天才。写出情欲却又丝毫无庸俗、下流、淫荡之感。在其中,我们祇见到布宁式的非茨威格美!

白发已经出现了!

庄严的苍苍白发弥漫着我所走过来的人生道路上全部痛苦和洋溢着一个人生命历程的热情和智慧!

我从布宁(阿尔谢尼耶夫)中看到我,相似又不相似。

布宁已死。但终于回到了俄罗斯文学中,他的名字并没有被抹掉!而我人生四十余年仍然不见容于中国的报刊,被拒绝于现代中国文学的门外。

巴乌斯托夫斯基:

一个极有才华的「伊万粲布宁」的崇拜者,俄罗斯大自然的抒情诗人。

沉迷布宁。

山上突然传来虫鸣声,寂静的黑夜里听见她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使人感到恐怖。当我俯身去看她时,她却笑了起来,原来是假哭。

黄翔式的「布宁——黄翔一体式」的读法已完。

夜里,她说要看「布宁」译后记,因为灯光太暗,我没有递给地。她说我像布宁,我的气质与布宁相似,但比布宁更黑暗,更暴烈。

我气愤地把镜子砸碎了。

她沉默了几乎整整一夜。当我朦胧入睡的时候,她在吻我的脚。

有时,深夜我看书顾不了她,她疲乏地躺在床上,总要把手伸过来孤寂地抓住我身上的一个什么部位。这种时候,她也常常是这样来拉住我的一只脚或一只鞋。

俄罗斯古典散文的范例。

整座黑暗中的房屋。

「这座房子,与我生长其间,一生喜爱,并且如今依然眷恋的房子有某些类似之处。」

我感觉布宁所说的房间正是我此刻置身其中的黑暗的房间。

阴暗的雨夜,叽叽吱吱的声音似有似无,她睡着了。屋角似有一只耗子,很小很小,小得很可爱,在猫爪下颤栗。

太阳还在黑暗很深很深的地方,还没有出来。

明天如林子中雾罩的某处。

太阳还会出来吗?我问。我彷佛面对着黑暗中的布宁。

陀斯妥耶夫斯基

陀斯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主人公首先暴露出来的就是「欲」:性欲、暴虐欲、施淫欲和受

淫欲。

他视人天生为暴兽。视爱和恨为难以区别的同一的躁狂。

「爱就是自愿赐予被爱者任意施暴的权力。」

他入魔于这种固执的观念。

而这种淫欲的固执源于他的好色的贪欲天性受到压抑。

在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人的全部复杂性并不交织表现为「人、神、鬼、兽」而仅仅是也祇

能是暴虐的色情狂。

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个邪恶的天才,他作为一个天才的个人是令人憎恶的。

这是个做过「许多粗俗、卑鄙的勾当」的恶魔。

他身上没有诗,也没有梦。祇有变态和夸大的色情幻想。祇有性欲的狂热冲动。女人的世界

对于他来说,祇是一个血肉的性欲发泄器。

人们喜爱陀斯妥耶夫斯基正是他艺术地暴露的「恶」。

这使他的作品独具特色,也使他注定摆脱不了自身命运的深刻悲剧。

一个作家的创作的确是同人分不开的。作品就是人。即便你可以从各种角度去阐释作为「人

」的作品。作品的完成往往离不开女人的间接参与。陀斯妥耶夫斯基与阿波利纳里娅,尽管

他们之间的爱情是远不理想和完善的,但她仍然给了他创作的刺激,并且严重影响了他的创

作倾向和风格的变化。至于他的第二个妻子安娜对他创作的影响,更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

。陀斯妥耶夫斯基第二个妻子安娜对他的爱,是妻子、情人、母亲和女儿的爱的混合,她对

他的感情既好象对一个父亲,也好象对一个孩子,又是一个爱人。后来她对他的爱又增添了

一层意义——他是她孩子的父亲。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经久稳定令他宽心的婚姻足以抵抗一切

世俗的变心和欺骗。妻子安娜的忠贞就是夫妻感情和家庭幸福的稳如盘石的支柱——安娜作

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妻子出现,足以抵消和补偿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爱情上终生的不幸。在这

个意义上说,他是个「大幸运儿」和「大幸福者」。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私人生活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作家的传记作品应具有什么样的

「真实」?

正如诗人本身就是一首诗,作家本身也就是一部作品。这部作品也许远比他的其它文学作品

更奇特,更为诱人。

诗书驰骋

在某种意义上说,中国书法艺术是中国抽象艺术的最高表现,我这里主要指的是狂草。

我突然感悟到狂草书法艺术最能表现中华民族性格中长期以来被忽视的隐蔽的一面,即它

的癫狂和超脱的一面。我认为,荡开现象的浮尘,这正是这个民族最本质的东西。狂草书法

艺术甚至比中国古代诗歌和国画更能直观地体现我们民族对人生万象的顿悟,更能渲泄东方

人瞬间的灵感,更能形象地外化和表现一个伟大而古老的民族务实性格的现象深处「超脱」

和「癫狂」的本质。

诗歌狂草化  

我以为我应该用书法(主要是行书和草书)来外化和凸显我的诗歌中的精神隐函,把诗歌和

书法揉合起来,在新的层次上形成一种新的东方艺术,创造一种最新的表现艺术(对诗人的

创作来讲)——

狂草表情艺术

让诗书结合成一种新的熔抽象和具象为一炉的现代表情艺术。

当然,古代中国诗人以书法书写诗歌者并不乏先例,但缺乏「表现」,缺乏「表情」。

特别是对一个诗人来讲,缺乏熔诗书为一炉的对形式的自觉的把握。

他们祇是把诗「书写」出来。

很少有诗的「怀素」和「张旭」。

他们不自觉地割裂诗和书,把这两种东西作为两种形式区分开来,而不是打破它们的界线,

熔诗书为一体。

他们祇是作为一个诗人写诗,作为一个书法家写字(即使是同时兼具诗、书的也并非所有的

诗人),而不是作为一个「诗书家」把「诗」书法化,把「书法」诗化。

这就是我试图探索以中国书法、特别是狂草来外化「诗」,并合诗、书为一体的主要动因—

—生命的内动力……\=\=

1988124日黄昏于狱中

诗书熔为一体最能表现中国的形式、中国的艺术、中国的风格。这也许远比单纯从外在形式上去「风潮」外国人的后尘「玩」现代派,更能从新的民族文化的角度表现中国的、东方的、人的「狂饮不醉」的灵魂,和泛滥人类的「酒神」和「日神」精神,我以为。

狂草艺术蹂动着一种瞬息万变的图像,蕴含着一种令人颤栗的线条和韵律。

狂草是一种生命情绪化的「表情艺术」。

中国应有「诗书狂展」

19881211日于狱中

字形醉倒,癫狂脱俗,连字如龙,气流贯注,如线条大诗人张旭和怀素。

诗书的现代风格美,不仅体现在线条、构图和意象中,也融情绪、形式和内容为一体。

给人以节奏感、韵律感、雕塑感、流动感、造型感、图像感。生命运动其中。掀动哲学的深邃和诗化情感的波澜……

真正的独创是不能摹仿的。

祇有那种非独创的虚假的精神现象纔会招徕大批盲从的摹仿者,制造大批低劣的精神赝品,往往引起一个时代或某个时期一场真正致命的\=

[HTH]精神蝗灾![HT]

游戏笔墨并非笔墨游戏。前者是娱乐性的创造的欢乐,后者则纯属无聊。

诗书的极致于神秘的一瞬。表现主体与表现对象彼此相忘。

此时,诗书中无人,人在诗书中。

气流的天马参差环绕。

宇宙辉煌如日崩。

最迷狂的,是诗书运动的线条。

最迷狂者,是线条运动的大师。

如果以书法表现诗,〈裸舞〉一诗就可以狂草为一个鸟字(狂草的鸟字表现一种象形的意象)。

这里不是单纯形式上的「以画为书」。

而是揉和诗与书法。

文字在这里突破原有的字义,以凌空鼓翅的形意上的动态感,释放深藏于诗中的精神隐函。

爆发的速度。

爆发的力量。

在狂草书法中矗立着一个「舞」字(无论是单个的字或整幅构图都有舞蹈的动态、节奏、韵律)以诗书结合表现宇宙万象之狂舞。

用浓墨涩笔参差错落地书写「天」字,表现层云疏密相间的天空,给人以空间感、立体感,以显示天体意象。

这里既可以以某个单个的字表现一首诗或一种诗意,也可以以某个单个的字在洋洋洒洒的通篇行草中突然放大!跳出!

如河床水波中涌起的盘石。

如蔚蓝晴空中太阳的独眼。

要使每个字都涌起风浪。

以巨鲸之势打破生命平静的布局,搅乱世界的安宁。

198812月于狱中

秋潇雨兰

一场创作的风暴往往总是伴随着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风暴出现。

一个诗人总是对震撼心灵的爱怀着期待。也许,没有一种诗人之恋是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或纯「弗洛依德」式的,也就是说这种基于血肉之躯的性生命的爱是纯肉欲的;或纯「性」的。特别是对于具有浓厚精神色彩的诗人,他的爱欲总是摆脱不了生命深层忧郁的投影,总是渗透着他的民族的源远流长的心性。

这里,绝不仅仅是暴露出一个赤裸裸的「性」字。

秋潇雨兰在我生命中出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已经期盼很久并且几乎不期盼了。这时她出现了。十七岁。我四十二岁。我立刻获得我的青春,或者重新拥有了青春,彷佛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青春。我真不明白我的蓬勃生命的青春岁月是怎么消失的?为什么爱神总是迟迟甚至一直没有君临我的青春的神殿?这所寂寥的殿宇里祇供奉一个唯一的君主:躁狂!

终于,秋潇雨兰出现了。

她引爆了我生命的「裸体和隐体」。

我发现了我体内的从未发现的原始的潮动。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我从未触动过的秘密。也许我将把它带进坟墓也未曾知晓。

秋潇雨兰使我的创作不仅发生了变化而且产生了某种非人世的「质」的飞跃,开创了一个我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一个接一个的创作的黄金高峰接踵而至。

这里正是一个新的开端。

在诗学创造领域,「诗本体化、本体诗化」第一次以生命精神史诗的形式出现和完成。人体「宇宙情绪」哲学继世界范围的生命哲学之后,化诗、哲学、宗教(禅宗)三位于一体,以

「冲动生命的神秘宇宙情绪」超越生命自身,而〈血啸〉正是「情绪本体」最初的「沉寂的爆炸」。

倾泻净尽了吗?没有……

秋潇雨兰继续「给予」。

在长达整整三年的监狱生活之后,在重新获得人身自由之后,在无世人关注和被世界置于可怕的「遗忘」之后,秋潇雨兰以三个年头的孤寂、艰辛和沉默的煎熬为代价,在濒于饥饿的边缘,为我提供了「相对宁静的空间」,并且重新给了我一种新的「凶猛骚动生命宁静的自由」。

继「裸体和隐体」、「血啸」和「暮恋」之后又一个新的生命黄金高峰涌起。

这是我的精神「焚天人体」中如血脉、气流和线条窜动不已的〈大动脉〉。

还有〈苍蓝静脉〉。

还有醉歌狂舞诗思的〈锋芒毕露的伤口〉。

还有预示一个人的非血肉生命终于听从黄昏的召唤抵达彼岸的一部半自传体的长篇钜制……

秋潇雨兰在心灵的给予中深知:

「流传久远和发迹迟晚成正比。」

「谁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该满足了。」

也许,我的精神生命将「无迹可寻」。

也许,我在生命之暮中倒在精神旅程的中途。

也许,命运给我的是永久的「遗忘」和湮灭。

但上帝给予了我一个「秋潇雨兰」。

上帝给我安排了一个伴我孤独远行的「知者」。

她知道,独吟的诗人世世代代都重复着倍受压抑而假东西反而普遍倍受崇尚的命运。

她逆行于她不可逆转的命途!她孤独相守一个世纪末的殉葬者送葬一个临终的世纪。

她的位置不是「陪葬」。

作为一个女人,她同样为她自己留下了她女性的诗篇,并且在一部非常凄美的《荆棘桂冠》中,以血肉镌刻生者的碑文。

末世哑默

——中国自由文学人物

旧梦是一种美,它是一滴清韵的迸溅;

是旧日呕吐的一滩令人心悸的红光……,仅仅这个名字,就会引起一种痉孪!一阵战栗!悲怆的颤栗!

那么,仅仅这样就够了吗?不,还不够,远远的不够……

似乎是三十多年前,山城贵阳的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在破败许久许久以后,从它古旧余韵的很深很黑的门洞里,走出一位资产阶级的末代子孙,孤零零走在冰一样清冽的冷得透明的偏街上朝城郊走去。他来到了野鸭塘。这个在城里不给安排工作的「少爷」是来这儿一个公社小学找工作的。他被农民收留了。他住了下来,一住就几乎整整一生。像一粒漂泊的种籽,从此遗落在这儿。像这儿特有的一种檬子树,不爱群居,孤独生长,在这儿扎根,这株血肉之躯的「檬子树」之根一直往泥土深处扎去,在这儿深下去,深下去,它的根在这一圈土地的深层达到了无限的深度。这个被遗落者,就是在这儿写出了他生命中最早的篇章——〈檬子树下的笔记〉。在这儿,他一住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直至死,单凭想到这一点,你就又会引起一种情不自禁的颤栗!一种莫名的颤栗和莫名的恐惧!

这是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整整一生从未有片刻从孤寂、冷落和遗弃中「获释」!

这就是哑默。

荒凉的野鸭塘。景色单调。但是住久了,单调中就生出情感的年轮来,一圈一圈地将你的心围住。这种情感就像一个土居的农民对一条老狗;一个旧时的地主对他的园林。野鸭塘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石都深居在哑默心中。

他把周围的一切都视为自己的东西,他就同这些草、木、树、石、房舍、狗、静悄悄的雾中的田野、亮如阳光一掠而过的蓝褐色的野鸭住在一起。他以孤寂的眼光长久地凝视着一座矮山,直到这山不复为一座死寂的泥石堆;凝视着远处的几棵檬子树,直到发现那树也对他孤寂地凝视。他凝视四季,以艺术家发掘的眼光发现每一个四季绝不单调重复另一个四季。四季年年变迁于他的心中,单一而繁复。在他住房背后有一座普通的山,山上有几棵平常的檬子树,哑默常常来这儿,一待就是整整一个上什或整整一个下午。他在这儿看雾聚雾散,看日起日落。身旁堆积着岁月飘落的积叶。盖住了他的冥想、他的足迹、他的身子、他的头,直到完全淹没了他整个人,寂然无声地,任凭外部世界喧嚣。

这,就是哑默!

哑默很爱这几株檬子树,就像爱一个陪伴他的孤寂的人。他常常在梦里听见有人砍伐它们,他感到它们被「谋杀」了,从梦中惊醒,摸黑爬上山去,几棵檬子树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这纔落心。后来这几棵檬子树果然在夜里被人偷偷砍走了,山上光秃秃的,哑默伤心了许久。到现在,一想起他的檬子树就如想起已故的亲人,他心里还隐隐作痛。

哑默在乡村和城里各有一间房子。他常常往来于这两所房子之间。没有车时,就步行。两间房子合成一个「哑默世界」。他城里的房子称为「彼得堡住宅」,乡村的房子称为「乡村别墅」。他如一个旧时的俄罗斯地主,以一个「精神贵族」的方式生活着。所不同的是贫富悬殊,而且他在乡村与城市居住也不可能以季节为转移,他不可能冬季返「彼得堡」,夏季去乡村别墅避暑,而是每周两地乘车往返,包括搭乘临时便车,他从不混车。每月都从微薄的工资里抠出一笔车票钱,每次都老老实实地买票。他存积下来的车票满满地塞了一抽屉。这些无处报销的车票默默地说明一种哑默式品格,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纯粹!后来他的房子又增添了一间,在花溪附近我的「梦巢」山庄。这是我的临时寄居,我与秋潇雨兰邀他「做梦」,与我们为伴,他就住在我们隔壁。他每周来小住两天,于是他就在野鸭塘——城里——「梦巢」之间往返穿梭不停,像一只鸭子潜行在生活平静的水面上。

早年时候,哑默在野鸭塘的房子是个独间。在我的记忆中窗口栽着一棵仅有几片嫩叶的小树,或一簇美人蕉。日照中影子投入房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哑默气氛。房间里一架小床,靠床的小茶几上总是整整齐齐地撂着一堆用彩色画报纸包着的书。这些书是哑默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惠特曼、泰戈尔、罗曼粲罗兰、斯粲茨威格和早年的艾青。还有普里什文、巴邬斯托夫斯基。后来又挤进了意识流大师伍尔夫和普鲁斯特。靠墙的一角堆着几堆《参考消息》,从桌子一直堆齐天花板,颜色多半早已发黄。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的那些年代,哑默就从这些报纸的文字缝隙中窥探「红色中国」以外的世界。有时一小点什么消息就会令他激动不已。如萧洛霍夫或帕斯捷尔纳克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小则报导。就好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是他自己。他也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梦,不过这梦从更早年代开始,可以追溯到他刚刚步行到野鸭塘时,那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少年哑默身上。哑默除了做他的诺贝尔文学奖之梦,还做他的「美国之梦」——那个遥远的产生华盛顿、林肯、惠特曼、邓

肯、马克粲吐温、德莱赛和海明威的国度令他神往!他最早读的外国文学就是马克粲吐温。他几乎能记住美国所有历届总统的名字及其简历。他像一个美国人似的熟悉〈独立宣言〉。

他收藏有历届美国总统的「就职演说」。当尼克松访华,叩击古老中国封闭的铜门时,他同他的朋友们兴奋得彻夜不眠,在山城贵阳夜晚冷清清的大街上走了一夜。他们手挽手壮着胆子并排走(这在那种年代是要冒风险的,这种行为立即会视为「异端」,若被夜间巡逻的摩托车发现,就要被抓起来)。青春的心灵跳动着梦,他们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彷佛中国已打开对外开放的大门,一个崭新的世纪已经来临。他们梦想着生活发生变化,虽然命运赐给他们的祇是接踵而来的永远的失望和绝望。然而哑默,仍做着他的梦,他的「非模式」自由文学之梦。那还是早在六十年代的时候,哑默就开始了他的自觉而执着的文学生涯,他一篇又一篇地写着,虽然一篇也不可能发表,也从不发表,但他仍执着地写着,默默无声和没没无闻地写着。他不仅写作的年代很早,而且也写得很多很多。但是几乎几十年来没有一家报刊上

能找到哑默的名字,偌大一个中国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个「哑默」。他沉默,他无闻,他是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他就是哑默!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1978年,一位《诗刊》编辑偶然从油印诗集上见到哑默的名字时,我曾亲耳听到他不无「风趣」地说出一句极为「幽默」的话,「嘿嘿,哑默,你要哑默就让你继续哑默吧!」

哑默就几乎「死于」这种随意的「幽默」之中。

末世哑默的悲剧岂止是他一个人的悲剧;

哑默在城里的房间被戏称为「野鸭沙龙」,这是间长方形房间,房间里也是一间小床。哑默终身都睡这种独身男人的小床。这小床洁净、细腻、柔和如少女。它永远给人以两种暗示:婚姻上的单身和精神上的孤单。即使后来哑默与一位萧女士永久合居,但是「这张小床」却仍然横在二者之间,永远没有从哑默的生活中撤走!小床旁边也是整整齐齐地撂着一堆书,不过这些书是放在一个透明的两层玻璃的小书架上。阳光很清晰地照出书脊上的书名。你会觉得整个房间像一个玻璃房间一样一尘不染、晶莹透亮!小床的半空永远吊着一艘塑料红帆船,吊着哑默永不消逝的童年之梦。你会想到哑默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永远乘着自己「梦」的红帆船朝前面看不见的时空驶去。他是永远不从「梦」中下船的乘客!靠进门的一壁,挂着一个很沉很长的古老镜框,那上面挂满了著名的伟大音乐家的照片,如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李斯特、柴可斯夫基、门德尔松、舒曼等。

沉静的哑默却喜欢狂暴的贝多芬。

他是一片宁静却不封闭的「池塘」。

他像一只野鸭游于生命的宁静中。

他有很高的音乐修养,收藏了许多唱片和磁带,音乐趣味从古典一直延伸到现代,他是个兼收并蓄的人。长期在音乐的氛围中沉思和生活。

哑默的房间里还藏匿着两个人:沈从文和林语堂。他们从不显形却渗入他的骨髓。他从童年时代起就从自己的资产阶级家庭中知晓了这些三十年代文人的名字。哑默终生爱林语堂。他的生活习性、趣味和精神倾向在感觉上似乎与林语堂有某种相似之处。这位中国士大夫漏网残存的精神「遗少」、中国资产阶级的末代子孙,自视身上潜流着从古代学士到三十年代文人绵延至今的汉民族生命血液。他之所以喜欢三十年代的一些作家是因为在他的文化心理上极为珍视自己民族的东西。他喜欢温文尔雅的林语堂,也同样喜欢骂过林语堂的「横眉冷对」的鲁迅。

哑默从自学中掌握了英语,一直在乡村学校(他原来所在的小学后来增设了中学部)担任英语教师。他城里的房间里有一张紫檀木的漆黑如镜的桌子,那也许是资产阶级以物质形态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产。那是一张四方桌,桌面照得出人影。上面永远放着一本摊开的英语书或划着哑默式的浅绿色的横杠杠的文学著作。书桌上方一个中型相框里有一幅老托尔斯泰和年轻的高尔基一起的肖象油画。这两个人在这儿一直盯着哑默许多年,注视着他变化于无变化中的人生!哑默虽然长期单身独居,他的小床却不像一般单身男人的那样凌乱。永远是净洁的色调和图案很雅的床单,永远是揭去枕巾的清洁如雪的枕头。好象总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在后面,替他清理和收拾房间。哑默是很有哑默式的居室气氛和诱惑力的。乡间和城里两个房间总有似乎不期而至的少女出现。他在单身的童贞中幽会,给人一种从未与女人厮磨过的感觉。我猜想哑默曾有过不少并非总是「清淡」的艳遇。在我的印象中,乡村学校中每来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总无法抗拒他磁力很强的情感之场。他似乎有一个终生不露面的

情人,也许还有一个终生不知谁是自己的生父的儿子。凡是与他接触过的女人对他都很有感情,即使后来分手以后,即使他最后终与那位离异的萧女士公开同居以后,往昔的情人来到他这里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她们帮助哑默料理家务,关心哑默的冷暖,毫不回避善良的萧女士。大度的萧女士也从不介意,贤惠地留她们在家中过夜,亲如一家人。哑默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对自己未公开的隐秘永远缄口不言。

「野鸭沙龙」里有一张黑色的中长木沙发,那是我的永久的「地盘」。多少年来,我常常坐或躺在那儿到深夜。我在那儿与哑默和其它的朋友谈诗、谈绘画、谈哲学和时事,或者听音乐。人多的时候,音乐就成为人语的背景,人少的时候或仅仅祇有我与哑默的时候,我们就默不作声。寂静如音乐沉浸于全身。寂静之后,音乐和旋律继起,彷佛流自于心中。我们一起听古典交响乐、现代音乐及欧美歌曲,其中很多是俄罗斯民歌和苏联歌曲。像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我们特别偏爱苏联音乐,特别是柴可夫斯基和俄罗斯民歌。整个房间弥漫着俄罗斯歌曲深厚低沉和忧郁的情调。间或插入某些欧美歌曲和异域色彩浓郁的印度电影插曲。人性的音乐和当时为我们所偷阅的欧美文学和哲学等世界名著一样,祇为我们所独有。这是些大胆的「窃贼」的财富。多么令人胆颤心惊,当这些珠宝终于被我们捧在手上的时候!在那个祇有一种「红色的声音和表情」的年代,我们的思想泅渡毛泽东的「红海洋」,翻越封锁的国界与全人类相通。我们是我们所处的时空中的游离者、漂泊者、叛逆者。我们以「世界公民」自居。视脚下旋转的地球为人类共同的家园。夜深的时候,哑默常常调制几杯牛奶和咖啡之类的饮料,端出早已切成薄片的面包和一瓶果酱(也不知道这位被「打倒」的资产阶级子孙是从哪里弄来的,在那种穷愁潦倒的年代)来招呼我们。不过,这对于我来说祇是一种象征性的吃法,因为我的多种欲望都具有「横扫」一切的胃口。哑默用茶也是这样,一只

小杯,几片茶叶,祇倒大半杯水。这不是吝啬,这对于淡于欲望的哑默来讲,祇是一种教养的表现。有时遇到口渴和饮量大的人直至心里骂娘,我猜想。

然而哑默对于我却是「破」教养的。他表现出一种容纳一只野兽的宽宏。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带着我的处女诗作〈火炬之歌〉(我的〈火神交响诗〉的第一首,写于1969年)闯进「野鸭沙龙」。但这只「鸭子」并没有受到惊吓,而是容忍我在他的「池塘」中包括在他身上掀起风暴。我第一次朗诵〈火炬之歌〉的那天是夜晚。屋里早已坐着许多人。我进来的时候,立即关了电灯。我「嗤」地一声划亮火柴,点亮我自己自制的一根粗大的蜡烛,插在房间中央的一根独木衣柱顶端。当烛光在每个人的瞳孔里飘闪的时候,我开始朗诵。屋子里屏息无声,祇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等我终于朗诵完了之后,许久许久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这纔发现整个房间还没有从毛骨悚然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我这纔听到街上巡夜的摩托车声。静默几分钟后,突然有一个平常并不热中于诗的朋友神经质地「啊」的长叫一声,他好象被人卡住了脖子,窒息得已经再没法忍受,或者好象抱起一团什么东西憋足全力要从窗口摔出去。哑默为此而即兴写了一首诗,称我不是诗人而是暴徒。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诗的结尾:「……一个人的血墨,写下人类渴望的永恒。」我的弟弟黄杰也情不自禁地吟哦:「火炬百行诗朗诵完了,而眼泪却还在流着。」

我和哑默认识已经有二、三十年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很偶然的。那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轰轰烈烈。为了「逃避」这场「革命」,也为了逃避青春的烦恼和不可遏制的情欲之梦的追逐,我一个人居住在一所被遗弃一空的天主教堂的顶楼上。那房子像个鸽棚,我常常爬上窗口外的屋顶,眺望街上稀疏的行人和晴朗燥热的远空。我的房门总是半开着,彷佛期待着什么奇迹和意想不到的幸福突然而至。然而什么也没有。斜对着我的门口的另一间屋里,住着几个做着「音乐梦」的青年,他们有的年纪与我不相上下,但一致尊称我「老师」。一天,哑默来拜访他们,带着位戴眼镜的皮肤白净、长相文雅的女友。他与人告辞的时候,从我虚掩的门缝里发现墙上一个大画框里挂着一段语录。那是我用毛笔书写的罗曼粲罗兰关于音乐的抒情的独白。在那个祇准挂毛泽东语录的「横扫封、资、修」的年代,我竟挂了一幅鲜为人知的一个「资产阶级」作家的语录,也许一下子触动了哑默,一种神交之感油然而生。在这间看不见人影的空屋里他感到一定住着一位与他相同的人,于是他抬起手来,叩响了友谊之声。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以后一直交往至今。

近几年来,他为了实现他的「以商养文」的意愿,暂时弃文从商,当了一家公司的经理,我们就来往得少了。但我知道,哑默同时具备兼诗人与经理于一身的才智。他在经营管理上显露出才能的同时,繁忙中仍然没有完全撂笔,写下不少东西。后来我率领「中国诗歌天体星团」上京,在北京五所高等院校进行了一次「行动的艺术」大爆炸,被人认定为19781979「启蒙运动」之后再次从政治上、精神上「扰乱社会秩序」,为此入狱。刑满出狱后,哑默即来看望我,并精心安排了一次聚会——重返他的「乡间别墅」。

其间,我们还有些因生活突变而引发的微恩微怨,致使三年铁窗生涯中他未能来看望我一次。阔别三年,他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的老友。见面时他告诉我,野鸭塘已面目全非。哑默原来的那间房子早已换了主人。他已迁至学校一幢新修的宿舍的顶楼。他的「乡间别墅」「建筑」在楼上。在一个冬日的黄昏,我、秋潇雨兰、哑默同车驱往野鸭塘。到达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我们走在田野的小路上,望见远处「鸭窝」的亮光,心里十分温暖。现在哑默已经有了一个永久的「窝」。

他将在余生中继续在这儿孵化他的精神「小鸭」。不管情愿不情愿,他终于组建了一个「家庭」,与步入中年的萧女士共同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哑默寄身在公寓高楼上的「别墅」祇是一个平常的套间,但经他一布置,那种气氛却比往昔更加「俄罗斯地主化」。书房是他一个人独居。书架的样式和装潢极为气派,每一本书都像上过油一样,在玻璃橱内闪闪发亮。墙上仍然为贝多芬保留一个地盘——那是这位音乐之狮的一幅碳精画,在那儿向世界投以蔑视。隔壁是萧女士已经长大的女儿的房间,罗曼粲罗兰在那儿陪伴这位开始朦朦胧胧地向往初恋的少女。萧女士几乎常年一个人占有她与哑默共有的卧室,一间大床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她已习惯并爱上了冷清,像一只大花猫一样安闲卧睡在哑默精神世界的边缘,醒来也是小心翼翼地从哑默的身边绕过,从不敢去惊动这位寂居禅境的末世贵族。她守着哑默就是幸福。哑默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她是哑默的爱人、妻子和保姆。是哑默的「饲养员」,以温情、清茶和炖鸡把这只尝尽人间孤苦和冷落的「老鸭」饲养得毛光水滑,置身于生命途中的风霜

雨雪之外。我与秋潇雨兰有幸光临,夜里共听窗外的湿润,想着哑默的默立湿雾中的檬子树,真希望像见到阔别的故人似的立即见到它们……会客室兼餐厅里摆着一张在中国人平日的生活里少见的俄国式长餐桌。桌子的一头一面明光净亮的壁镜。一只方形的金光闪亮的壁钟。已经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们开始庄严的人生之餐。炉火。灯光。人影在壁镜里跳动。举杯临镜一看,突然感觉许多岁月早已匆匆消逝,世纪末逼近。壁镜里两只向我回眸的泪光闪闪的朦胧醉眼。

第二天醒来,雾已散尽。哑默递给我一只望远镜,让我望一座远山上的几株檬子树。这种镜片里的景致撩人想象,是我从未见过的世外风景。这是一种似乎在时间中已经退远的美的宁静和宁静的美。粗岩嶙峋的小山上,几株檬子树构成同一画面,但却彼此隔开一定的距离。各自孤零零地独立寂寞,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如一日。这景致美极了!我真不想从里面出来了。

尽管田野上有风,但是檬子树不骚动。我突然感到它们深入地下的看不见的根具有一种不可测量的超越时空的静默的深度。

这就是哑默!最近哑默送来了他的诗散文《四季之恋》,我不知道这是他新近完成的还是整理过的积稿,反正我没有看过。一看之下,情不自禁地在活页的手稿上题下了:哭读哑默四个字。我感觉我重新发现了哑默,哑默把我触痛了!把我生命的某一部位深深触痛了!

哑默以《四季之恋》挂出了自己的「大自然的日历」,奏响了不无伤感地浸透人生风霜雨雪的爱与梦幻的心灵奏鸣曲。他的散文诗一经出现和被人发现,必将引起情感世界的普遍震颤。它无疑将在中国的散文诗界以独特的姿态证明自己的不同凡俗,在现代世界的散文中,也必将是最美的抒情篇章之一。

一个热爱生命却失去生活的人。啊,哑默,我是哭着读你的生命的。

一个默默地活过来和默默地痛苦过的人!

如果没有如此深沉的哑默,是写不出如此深沉的诗来的。

哑默,漫漫长夜和漫漫年月已经使你几乎成为一代语言奇特的大家。

一种静默的平凡的伟大!古希腊雕塑般清朗!

我又哭起了!啊,我的哑默,原谅我曾经误解过你、「伤害」过你,伤害过你深埋的情感!我坏!我恶!我远不如你默默地宽容……

如果没有生命的全部付出,如果没有经过黑夜的灼伤和灵魂撕裂的痛苦,哪来如此沉甸甸的感触!

你看你那篇章中人雨相融的情景,几乎是写雨的散文绝笔,大家的感受和大家的抒情笔迹!

哑默,我是一个从地狱走回人间的人,你的作品的力量就在于唤起我重新对生活的爱!这就是你存在的价值!也是你旷日持久、没没无闻的作品存在的无价的价值!

在我一生读过的作品中,最令我感动、感动不已(是的,是情感的感动,不是情绪的激动,甚至也不是精神的震动)的是哑默文如其人的作品!

它唤起一种热爱,一种向往。就《鸽爱》和《四季之恋》而言,不是普里什文,也不是巴乌斯托夫斯基,而是融二者于其中的「哑默式的纯粹」!

多么朴实和光亮的内心感受和语言表现!几乎是辉煌地斑斓于字里行间了!

无言的忧伤,却保持着生命的热情和「绅士」的情调。

多么纯净的画面。

风景画家。

一种闪射式的铺张的情绪画面。

一个生活着的敏感地感受着生活的人。

我相信,诗散文中有散文诗大家;而阅读和读懂大散文师的作品也必须大读者!

「太阳落山了。」「我站在大地上。」「太阳还是暂不要出来。」这种形象,这种极为平常的句子中的极不平常的感觉。这种情绪触角和情感的「暂停」是人类的!永恒的!无论涌动多少变幻无定的新潮手法也冲淡不了;无论以何种时髦形式也无法回避、无法逃离的、人类的、基本的、永恒的、情绪的、感觉的某种「暂停」的表现!

雪国之恋。

白雪之子。白雪般的纯洁。水晶般的晶莹。哑默之心。

他与雪化一。哑默是纯洁雪的源头。哑默的一生是远离世间尘嚣与污垢的淡漠名利的雪梦。是被人遗忘的雪中之雪。

「鸽爱」。哑默之美,哑默人生和无闻岁月的形象。「鸽化」了的「野鸭形象」。人和大自然继被人自身长久冷落之后再次动人心弦的真实。

肃穆。伤感。怀旧的纯净之美。一个无闻于世地写着的纯粹的人。令人潸然泪下,我的「老鸭子」。大地上最后一个自然的诗人,最后一只诗化的野鸭。

世纪末的哑默。

哑默的世纪末。

我哭读哑默。

也哭读我自己。

1991124日晨即兴

动笔于狂草书屋,于晚上正八点完成。

席慕蓉

——蒙古高原之恋

梦胀痛乳房

挤出马背上的苍穹

乡愁水草哗哗

牧歌纯净的雪水

漂泊湖的苦寒的眼光

灰鹤和大雁怒放草滩

牛羊反刍流金的

希喇穆伦河

 

贵冑藏血的源头

 

大野茫茫的童年的怀中

亮着一盏隔世的残阳

 

1990112日~14日王武劳改监狱初稿

1991110日改写

 

一帧肖像从遗忘的裂罅里

发现

 

青铜光荣的灰炉

沉默堵塞芦笛的洞孔

青苔眨动时间的

睫毛

 

旗影吠叫。人头簇涌

粗砾的泥沙。漫山遍野

骤起的喧声淹死喧声

终于

 

从指尖上

退去

 

饶舌的阳光。如

 

触须

跋涉一部禁书冰雪的

边缘

舔舐寂寞

 

身体上升消融的雪蜂。净化

青草\ 沁骨的火云和海

 

露水再次光芒震颤

与死亡对视

 

白雪。木栅。一处清冷的冬景。

点点滴滴积水的蹄印在雪地上发黄。闻到一股单薄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骚腥的气息,彷佛有一

只走兽隐匿在看不见的某处。

迷蒙中亮起一盏晨灯,像一只幸福地睁开的倦眼。

猛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一种强烈的剧痛中渗出微甜。

 

 

雪又下了起来,大地捂严刚撩开又重新覆盖上的松软的棉被。

 

雪,芬芳如酒;如温热的胴体微光一闪。

1998130日黎明前

祈祷钟声

——给一位遗世老人

斯德哥尔摩的日暮

有一座坟

黄昏中躺着一个人

她来自遥远的中国

常有另外一个人来看她

隔着地面和地下

地面和地下隔着

不可逾越的距离

斯德哥尔摩的黑夜很长

它的白昼很短

日光只闪了一下

又是漫长的黑夜

生者和死者融入黑暗

黑暗融入生者和死者

夜晚的斯德哥尔摩

有一座女坟

坟前黑暗中有一个老人

手捧阳光的炭火和鲜花

的余烬默立哀思

斯德哥尔摩的黑夜很长

它的白昼很短

漫长的黑暗之前

日光只闪了一下

199836日晨

 

——题尼亚加拉大瀑布

粉身碎骨的吶喊

为了完整的独立

 

尼亚加拉大瀑布

对世界持有异议

拉开霹雳有声的横幅

书写水花四溅的

生命的

自由

 

世界因此而激动不安

每一个瞬间都经由大骚乱

完成一次

 

涂改

1999417日夜

我旋转风暴而至

人群沉默不语

 

我喷涌海啸而来

人群沉默不语

 

我终于寂然无声

人群震颤不已

1999420

太阳落下去了

我来到这里

 

太阳升起来了

我离开这里

 

阴天的日子

没有太阳

1999520

赴斯德哥尔摩前夕

故园十六行

——中国之恋

一片化不掉的积雪

一段淋不坏的木栅

 

一团融不散的日晖

一阵吹不熄的山籁

一杯冲不淡的酽茶

一壶倒不光的醇酒

 

一块哭不完的碑铭

一口渴不死的枯井

一池舀不尽的轶事

一丛长不大的童谣

 

一粒击不碎的结石

一滴洗不褪的墨迹

一份载不动的眷恋

一种邮不走的情感

一世退不去的高烧

一生降不下的血压

 

199812日初稿

1999923日改写

千年禧

二○○○年

世界异象纷呈

太阳的体内大量失血

地球日复一日收缩

小如一颗核桃

这时候

有人手捧一本书

在火中坐禅

火焰中读出一枚两千年以前

古人盖上的印章

读出一首被时间拭擦◆亮的

唐诗

读出一盏深山古剎挑亮至今

无人吹熄的

千年尘埃落定

火中读红尘

是禅化最好的方法

火海里读出唯一的

不死

1999915日为参加「诗迎千禧年」

成稿于美国友人朱蒂女士住宅后园太阳房中

一个魔术师

随便哈出一口气

竟蜿蜒成一条小路

尽头

钟声如泣

沧桑血珠

滴落

 

再哈一口气

却从体内吐出

宽阔江河的

乡愁

披散如长发

晨夕梳理

千丝万缕的

润湿

早已不再喧哗

也许从来就不习惯

喧哗

静水深流

偶尔卷起一圈涟漪

从中便有后园

一只蝈蝈的

鸣叫

或庭前一抹晚照

飞溅的美目

 

洛夫

洛夫

绝不气息全无

活着

他继续哈气

暮日潇散如诗

大雪无声飘落

岁月如遗世

荒石

崩裂身前的

寂寞

1999102日夜萌念

19991010日什草就

绝对虚无

——斯德哥尔摩之旅

今年六月,我应邀赴斯德哥尔摩。同时受到瑞典邀请的还有作家刘宾雁、郑义等人。因为同住新泽西,我与刘宾雁同行,飞抵斯德哥尔摩后,来机场接机的是斯德哥尔摩大学的罗多弼教授,他是斯大中文系主任和亚太研究中心主任,他的前任就是著名汉学家马悦然教授。他说得一口极其漂亮的汉语,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如果不是他满头栗色头发和满脸络腮胡子,你真会怀疑他是一个纯种中国儒生。他同刘宾雁已相识,同我是第一次见面,很客气地对我说,早就听说你,许多人都知道你们要来。

 

我此行的主要活动,是参加由瑞典各界朋友举办的「六四」烛光晚会朗诵诗歌,和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一个研讨会上做专题讲演,谈我近六十年来的人生和创作。由于时差关系,我们六月一日由纽约纽沃克机场起飞,到达斯德哥尔摩已是次日上什。在活动开始前和活动的间隙,由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任教并担任此次系列活动的主持人之一的作家万之,作为朋友领着我们去各处逛游。我这纔发现斯德哥尔摩整座城市是个「千岛之国」,它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大小岛屿之间以桥梁连通。小的岛屿,小得上面祇有一座唯一的建筑;大的岛屿你立于其上,却没有岛屿的感觉,你会以为你置身于一片空阔的陆地。我们去参观了音乐厅、大饭店、沉船博物馆、皇宫等,还由别的朋友领着去了一处叫乌普萨拉的地方,并乘船在各岛屿之间的湖海之中逍遥。

 

音乐厅是每年一度举行诺贝尔授奖仪式的地方,尘缘太深或未了的人来到这里都会凡心大动,平庸之辈也难免梦想有朝一日在世人钦慕的目光下步入这举世瞩目的辉煌的厅堂。

 

大饭店外表很平常却异常著名,而且里面气派非凡。这儿是每年各项诺贝尔奖获得者专门下榻的地方。据说百年前变法维新失败后,大名鼎鼎的康有为曾流亡至瑞典,就在这里住过。一日,我和万之、 郑义三人路过这里,郑义提出由他请客喝咖啡,我们就一起走进了这座名声显赫的大饭店,在临窗可以眺望街景和远处河面的地方择座坐下。一位穿著讲究、仪表堂堂的侍者彬彬有礼走过来。万之用瑞典语同他交谈,顺便介绍了一下我们一个是诗人,一个是作家,并告诉侍者当年曾在这里下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曾在受奖辞中提及眼下这位貌不惊人、头发脱落的郑义。侍者闻之,马上肃然起敬,当即表示这三杯咖啡免费招待,由他请客。我们三人不禁开怀大笑,为今天碰上好运开心,更从深心里为欧洲人哪怕是一个普通侍者对文化和知识分子的尊崇大受感动。但使我们三个人更受触动的,是想到百年前维新运动失败后,康有为曾漂泊避难于此;百年之后的今天,当代民主启蒙运动和「六四」运动惨遭镇压,我们坐在百年前中国先辈论政者曾坐过的地方。百年中国知识分子论政传统血气、文脉相承,心中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历史的苍凉感。

 

沉船博物馆整幢巨大的建筑内祇有一艘船。几百年以前这是瑞典这个古代海盗国家最大的一艘船,也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一艘船。听说当时瑞典国王建造它时,贪求「超级巨型」而造了这么一艘豪华大船,结果船好后,首次试航没有驶出多远就沉入水底。这很可能是铁达尼号沉船之前,世界上最震动的一次沉船事件。后来这只下沉的大船好不容易纔由若干只大船合力打捞上来,并为此专门修建了这座沉船博物馆作为永久的纪念。由于船身巨大,桅杆高耸,参观时要分别登上几层楼纔能环绕窥视它的全身。郑义说他每次看它都惊心动魄。我不无同感,但我看见的却不仅是它木制的船身,还有云空下物换星移、沧海桑田的另外一些东西。我想到的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沉入时间之海的绵延不绝的生命和历史的沉船,如今早已在时空中渺无踪影;而这只沉船虽然不幸曾面临颠覆,却有幸将它的躯壳至今存留于世。

 

皇宫是一座很大的红砖建筑,它比不上中国宫殿那种使人震慑的气势和恢宏。如不是由人介绍,你真不知道它是皇宫,还以为它是一幢普通的长方形巨大建筑物。它唯一使人感到兴趣的,是它竟然由几代人延续建造了几百年,而里面却从来没有住过一位皇帝。

 

乘船在市区水域逛游的那天,碰巧天气不好,船在水面上滑行时,风灌进敝开的船舱,几个人都感觉很冷,无心观赏两岸的景物。导游的朋友说,如果天气好,两岸山崖上全是朝太阳裸露的三点式,一路「壮丽风光」,可惜今天一个也搜寻不到。等到我们冷得发抖终于上岸,太阳

出来了。

 

经瑞典朋友精心安排,我们去了一处离斯德哥尔摩很远的地方,名叫乌普萨拉。这里什么景色也没有,甚至没有几棵树,祇有三个山头,其实是三座大坟包,然而这简单的风景却令我震撼不已。这是三个半圆形的山头,长着浅草,其中靠近小路的第一座山头上,半坡中并排竖着三块石头,那是三顶王冠的象征。传说这三座坟山埋着三个瑞典最古老的海盗,也许是三个最古老的国王,其实究竟是国王还是海盗,如今谁也说不清楚,也无须去说清楚,反正是埋着三个具有海盗和国王的混合身分的人。在埋葬他们之前,先搁下棺木,然后在棺木上搁上一艘曾经载着这些海盗出海远征掠夺的战船,然后在船舱里填满他们抢劫而归的金银财宝,然后架上柴火燃起冲天烈焰,将遗体、般只、珠宝连同征服者威风凛凛的昔日的历史,全都焚为灰烬,然后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泥土,直至堆成如今天穹下三座半圆形的坟山

 

现在这地方已把栅栏围了起来,往日人们郊游时可以随意在山头上野餐,坐在古代海盗或国王的头顶大吃大喝,以饱肚腹,然后拉屎撒尿。

 

这是我来到瑞典见到的最简单又最令我震慑的风景,这是无形虚无的外化和外化为形的虚无,绝对的虚无!我感觉与其说是我朝简单的风景注目,不如说是这三座半圆地平面拱起的山丘朝我咄咄逼人地瞪视。祇一瞬间,一切人间的至尊与卑微、荣光与耻辱、辉煌与暗淡都对我荡然无存;一切曾经发生过的场景和影像突然变得虚幻不实,似是而非,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世俗意义的定位和价值。一切复归伟大的虚无并任凭寂静的虚无了无痕迹地吞噬。虚无!绝对的虚无!

 

我曾经经历的那个烛光之夜属于虚无。那是由瑞典各界联合举办的「六四」烛光晚会,瑞典著名的歌星、演员、作家、艺术家和包括瑞典文学院院士马悦然教授在内的各界名流云集斯德哥尔摩广场。歌星、演员们做了最精彩的演唱,白发苍苍、迎着晚风独立的马悦然教授做了讲演,在瑞典颇具声望的刘宾雁也在苍茫暮色中陈词。我面对汇聚广场上的人群做了充满生命骚动和激情的诗歌朗诵。当我走下广场前面的台阶,中外听众禁不住同我握手、拥抱。国际笔会瑞典分会主席莫妮卡粲那格勒在人群中找到我,不无激情地对我说:「妙极了!」

 

我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独怆然而涕下」的人生和创作回顾属于虚无。作为一个体制的受害者,我也注定是它的反叛者和挑战者,我发现我足以举起我的笔,抵抗暴虐、世俗的诱惑,和内心的绝望;但我却绝对无法摆脱和抵抗随时窥视着我并且终将要我面对、将我吞噬的巨大的虚无!我一直执着于追求令我痴迷的人世的伟业和成就,并且深信人类的精神创造是面对

虚无的独特的解读方式和化解方式,生命由此获得永恒。此刻,当我一旦突然面对「真实」

的虚无,我发现我竟毛骨悚然地节节后退,没有任何可供我回避和逃脱的路!

 

我同马悦然、莫妮卡粲那格勒及瑞典自由党国际中心项目主任约汉娜的萍水相逢的交谈属于虚无。马悦然一边同我谈话一边为我充当翻译。可以说,作为西方汉学界的权威人物,马悦然教授的各项桂冠令世人包括许多中国大陆和台湾作家注目:瑞典学院院士、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瑞典皇家文学、历史、考古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瑞典文学院推出马悦然教授来特别加强对中国文化的关注。马悦然和罗多弼这些知名的瑞典汉学家对中国历史和当代文化都有相当研究和了解。马悦然非常赞赏庄子、辛弃疾、陶渊明、康有为,也翻译过沈从文、闻一多、卞之琳、徐志摩、郭沫若、艾青等人的诗歌和小说。他问我喜欢哪些中

国作家?我说林语堂、沈从文和艾青早期的诗。台湾老一辈诗人洛夫、痖弦、余光中的诗都各具独特风格。话题转到了中国现当代文化方面,我认为中国现当代文化本质上有三种分类:一是从延安窑洞开始沿袭至今的洗脑文化;二是改革开放以来包括所谓「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在内的党国文化;三是以「抽屉文学」、「地下文学」或「潜流文学」形式存在的自由文化。后一文化以崇尚独立精神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为中坚,这一文化具有潜在的强劲势头和冲击力,必将成为中国未来文化的主流,并融入世界现代文化。那天正是马悦然教授七十五周岁生日前夕,面对这位令人尊重的长者,我说,百岁人生是生命的开始。而现在,我突然令我心惊胆颤地发现,虚无正无情地瞬间抹去我的这句话,并连同一切曾经令我热中、令我关注、令我向往的事物和我终生执着和着迷地追求不舍的梦想。我在虚无中猛然一惊,在我狂

饮不醉挑衅「存在」的一生中,获得从未有过的超乎生与死之外的几近绝望的瞬间「清醒」。

 

在我虚无地来到瑞典和虚无地离开瑞典的前夜,冥冥之中忽然获悉一个令我浑身如焚的「虚无」信息,一生无缘一见的与我同龄的德国著名汉学家、鲁尔大学教授马汉茂突然撒手人寰,弃世而去!全世界都几乎频频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直觉地感到什么都不为,祇为了不可追问的「忧郁」,莫名的不可思议的生命深层的忧郁!这是一种不治的「虚无」之症,许多人都曾经患过,我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种不时从心底浮升上来而使我不止一次产生趋向死亡冲动的忧郁的诗化生命气质蚣我忽然想起世间太多的贫乏,太多的具有「优越感」的人,你们是不是应该勇于面对拥有宇宙间「最大优越」的虚无,并且正眼瞧瞧,较之谦卑者,虚无首先在人群中寻访你们并且盯住你们不放!

 

瑞典烟灰色的天空下,乌普萨拉的三座埋葬古老海盗或国王的山丘突然变成三个圆球,在我面前浮动起来。猛然,它们彷佛被一只无形的脚一踢,腾空而起,像三颗连珠发射的球,射入每一个生者之门,我有一种无可躲避的被冷不防击中的感觉。一生天马行空,独来独往,首次受到绝对虚无的凌空堵截和命中,一抹尘烟中,超越世俗真与假之上的宇宙生命之「真」向我剎那呈现。

1999621日夜于新泽西

动静两极

——六旗乐园一日体验

常常梦想去探幽、去猎奇、去冒险,去寻求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因此总是想到那些陌生的遥远的地域或奇异的国度。却怎么也未曾想到,这样令我渴求已久的地方竟然在我

的眼皮底下,在我的脚下,就在我所居住的新泽西境内六旗冒险和荒野猎奇大乐园之中。

荒野猎奇

到那里去,要专门开车去,而且要付很高的门票,一人一张40美元。如果加上餐饮等其它开支要花上七、八十美元甚至上百美元左右。虽然门票并不便宜,夏日去六旗公园的人却人头涌涌。特别是周末的时候,整个公园的游人可能高达上百万。这感觉是公园门口所停放的车辆所提供的,这个停车场比天安门广场还要空阔宽广,一波一波的全是似乎在盛夏炎日下热得波动不息的车辆;另外就是夜里公园临近关门的时候,所涌出的人流给你的感觉,公园的大门彷佛是道打开的闸门,一浪一浪的人流呼啸潮动,两三个小时都在持续的人涛汹涌之中,彷佛全世界的人都全都聚会到了这儿。这使我想起巴哈依信仰者一年一度的纽约聚会,但那也祇是三十多万人,同六旗公园炎夏的人流量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们的票是朋友赠送的,一共去了四个人,我,我太太秋潇雨兰,曼顿夫人,小丹尼尔。永远年轻并精力旺盛的曼顿夫人开车,从我们所住的吞拉弗拉到六旗公园开车要一个半小时。路上忽然发现车子越来越多,而且几乎全朝着一个方向——新泽西六旗大冒险和荒野猎奇公园。据说,之所以这儿有这么大的一个公园而纽约却绝对没有,是因为纽约的地皮寸土寸金,不可能占据这么大的空间;而新泽西土地幅员辽阔,祇有它纔能开辟和提供这么巨大的游乐场所。夏天纽约的许多家庭都举家出动,全朝这里涌来;再加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观光客,把个偌大的公园填得满满的。它是全世界最大的冒险和历险与野生动物保护公园之一。它兼具动与静

两极的特点,但更主要的却是偏重于「动」,大动特动!冒险!惊奇!刺激!让人在「动」中玩得死去活来、身心两疲。甚至它的「静」中也裸露着「动」,它不是那种趋于静止的死水般的静;而是有蓬勃生命活动其中的动荡的静。

 

我们决定先去野生动物保护区,然后再去游乐场。车子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野生动物保护区。曼顿夫人嘱咐关上车窗。这个保护区共有350英亩面积,全程路长45英里。也就是说,有一条从中贯穿整个自然保护区的专线,这是一条没有坡度的自然弯曲、随地形左转右拐的平坦公路。公路上早有前行人,数公里之内全是一辆接一辆的车,造型各异,漂亮极了,使人联想到生活的优裕和富有。从车窗望出去,所有动物都像大大小小的玩具似的,置放公路两边,不过这些是活动的玩具,大如大象,小如禽鸟,让你尽收眼底。在这些动物的背后,两侧全是一线连通的铁丝网,把动物和茂密荫蔽的林木隔绝,祇限制牠们在空旷的小丘、近处的丛林和公路两旁活动。这里收集的动物共有59个种类,1200多头(只),包括狮子、老虎、大象、骆驼、长颈鹿、袋鼠、熊、犀牛、猴、羚羊、大海龟、孔雀、天鹅、黑头鸥等各类动物禽鸟。这些动物不是以品种繁多取胜,而是以自由放逐、使牠们重归自然,使人感觉如同置身非洲的自然公园之中而心生喜悦见长。长颈鹿伸着长长的脖颈,自由穿行在车辆与

车辆之间。骆驼会低下头来用润湿的嘴唇舔你的车窗并朝你探望。一不小心,大象长长的鼻子会神不知、鬼不觉悄悄伸进你的车子底部,如果你的车不是在缓缓往前移动,它很可能会将你连人带车悬空卷起,来个车底朝天。羚羊也会三五成群朝你走来,同你四目相对;如果你从车窗缝隙里递出食物,那么牠们的眼睛似乎会为之一亮,伸起头来一口吞下你的馈赠,然后亲切地跟随你小跑几步。特别捣蛋的是那些猴群,牠们爬上车窗似乎想同你神秘会话,有些甚至跳上车顶,悠哉游哉坐在那里随车移动。有一只背上背着一只小猴的老母猴,端坐在车顶上,一边贪婪吞食着游人投递的香蕉,一边观赏两旁风景。忽然牠看见路旁一座寸草不生的堆着几颗巨大卵石的小山丘上有几个猴类在那里正襟危坐,牠便用猴语向牠们发出信号,那几只猴子全朝车子奔来,爬上挡风玻璃、车窗、车尾和脚踏板。一车全是猴子,主人似乎吓慌了,看看四周没有管理人员,就不断递出食物让牠们跳开;不料越递食物,猴子越来越多,全乘坐着那辆小车朝出口移动,大有随车辆溜之乎亦的趋势。还好,快近后门口的时候,牠们全都自觉地乖乖跳了下来。听说牠们全都知道哪里是牠们自由活动的区域,哪里是不能逾越的界限,超越了规定的范围就会因违禁而受罚。使我感到奇怪的,是许多美丽的禽鸟,在无人管束的空间放任自流,牠们不自由飞走吗?难道牠们的翅膀都被剪去了吗?但我明明看见牠们在鼓翼滑翔起落。原来是这里有丰富的食物,生活悠闲,养尊处优,不用外出「打工」挣食,到时候祇管「饭来张口」,牠们还会飞走吗?不但不会飞走,而且还会把这个「理想国」的信息传递出去,使更多的禽鸟来这儿「插队落户」。管理人员说,也有个别的大的禽鸟从天而降「偷渡」进入「理想国」,混迹在禽类的「原住民」当中。牠们虽然没有取得合法签证,却也没有警察去骚扰牠们,也不用打黑工,生活得怡然自得。

 

车子在动物自然保护区遨游,让人真有一种人、动物、大自然奇异融为一体的神秘而祥和的感觉,你会迷恋这些与人和睦相处而并非彼此相互惊恐、戒备和敌对的动物,以及周围空阔和平静的缓坡、道路、静水和丛林。坦率说,我真喜欢这一片风景。如果可能,我真愿意作为一个饲养员,整日和这些动物待在一起;我甚至愿意作为一头诗化动物,加入使人赏心悦目、超尘脱俗和纯朴本真的动物群体中。每日不着衣饰,以阳光、丛叶和风,涂抹和装点身体和生活;坐在大卵石或小土堆上,让心灵随日升日落。但是这一片宁静中,也潜伏着可见的凶猛的威慑,那就是被特别用铁丝网围起来的狮子和老虎。有几头来历不明的狮子俯卧在一堆,宛如一堆岩石一动不动;有几只我首次见到的孟加拉白虎扑伏在地上,牠们浅色条纹的白色皮毛与沙地交融在一起,彷佛一幅斑驳的图案,美丽中隐匿了深藏其中的杀机。将狮子和孟加拉珍奇白虎围起来的铁丝网并不很高,大概仅超出牠们可纵跳的高度。唯有一只黑色条纹的斑斓黄毛猛虎被单独囚禁,关牠的大铁丝笼是全封闭的,大概牠是整个动物保护区自由放纵的动物群中,唯一被最严厉管制的「专政」对象,牠的网屋令人联想起监狱里严重违犯监规的重犯单独囚禁的「独居室」。

惊心历险

车子驶出动物保护区朝六旗公园大冒险和大历险游乐区驶去。当我们的车子来到游乐场门口,大如天安门广场的停车场上,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车辆。我们在停车场绕来绕去,好容易纔找到一处停车的位置。这儿与动物保护区迥然相异,一进门感觉像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迎面扑来一幢葫芦形屋顶的建筑,彷佛一个大蛋糕,它的上层支撑着一排装饰性的柱子,像一根根波动扭曲的冰激凌,让人真想去咬一口。整个建筑有一种童话和宗教相混合的浓郁的东方情调,大人小孩进来都会陡然增添童趣,老人也会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感觉。游乐场里面到处都是诱人跃跃一试的娱乐设施,既充满冒险,又富于刺激。如果你从来没有玩过这些东西,你必须首先做好视死如归、粉身碎骨、以身试验的心理准备。如两处凌空悬架、轨道变化多端、整个上下旋飞转动、前后左右像钻花似的绞动不息的过山车、驾船在水道上升腾、紧接着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沿陡峭的流水滑梯俯冲而下、坐在一圈圆形大橡皮船上随波涛起伏在人工的「亚马逊河」上冲浪、探险。还有乘坐降落伞似的座椅垂直升降;或几个人平卧僵直绑缚在一起升上云空,突然一头挂钩滑脱,人在半空中晃荡,让你经历一次荡秋千似的「空中飞人」的奇险。其它还有各式各样的可旋转、可升降、可翻倒的种种出其不意的形形色色的绝招。这对你的神经是否正常、精神是否健全、心脏是否承受恐惧的强刺激、意志和胆量是否能顶住突如其来的巨大危险,无不是一次临场的现实考验和检验。我和秋潇雨兰一起乘船在水道上环绕,她坐在前面,我护在后面,当船突然升上倾斜的有水在上面流动的滑梯时,真怕凌空翻船,命丧黄泉;待船升至顶端,绕过一道平行的水道,前方突然闸门打开,眼前出现一道陡立的水梯,霎时间彷佛面临万丈深渊,不由你有一种一去不返的感觉。但还没等你的闪念冒出心尖,船已猛然朝下急速下滑。坐在前面的秋潇雨兰唯一的感觉就是,心已跳出胸腔,整个人面色苍白、周身麻痹、像个空心人似的,完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清晰的意识和感知,待船眨眼间滑落地面的水上,她那一声被堵在深心的叫喊纔叫出声来!特别刺激的是坐过山车,两处同样的设施我们选择最新最险的一处。我鼓励秋潇雨兰做好「壮烈牺牲」的准备,要死要活,人生就玩这么一回。反正祇管闭着眼睛,千万不要睁开,因为一睁眼,人是无论如何不敢面对悬空甩来甩去、倒挂和悬挂于空茫无助之中的感觉。六十多岁的曼顿夫人,跳水时还宛如少女般的矫健,面对此情此景,自动申请「退休」,祇我、小丹尼尔和秋潇雨兰三人上场,秋潇雨兰是被强制挟持上阵的,要不有可能临阵脱逃。而一生性喜冒险和探奇的我,此时虽有一颗童心,但骨子里却不时闪过退缩的念头,生怕因身体、心理或年龄不适,心脏破裂,人整个儿在高空「爆炸」。说真的,当我们排队终于抵达全部用白铁皮包起来的半明半暗的甬道,即将进入停放在轨道上的过山车、马上面临入座前,我忽然有一种类似受刑的恐惧感,彷佛我不是去乘坐过山车,而是被即将赤条条赶入焚尸炉,像一个当年受害于纳粹暴虐的犹太人。我们一坐上座位,拉上塑料护身架、扣好安全带后,马上闭上眼睛。车厢开始滑动时,真像滑向焚尸炉,顷刻将被人化为灰烬。突然之间,车速加快,车厢猛地朝空中甩了出去;接着又一转弯,凌空倒悬,祇一闪念间,车厢彷佛滑出了轨道,倒转过来挂在半空飞速滑动,使人感到连人带车随时都可能从高处坠落。恐惧使我大喊大叫起来,因为祇有借助叫喊纔能转移和释放心中的恐惧。秋潇雨兰呢,却叫不出来;听见我叫喊,她刚张嘴叫了两声,心马上像被裂成两半,赶忙闭上嘴。她微张开眼缝,见小丹尼尔坐在一旁,安然无事;朝下偷看一

眼,吓得赶紧闭上眼皮。她尽量把头朝上昂起,但头却随车厢位置瞬间变换,不住地左摇右摆。这一切祇一分钟的刺激和冒险就戛然而止,我们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这趟惊心动魄的历险已经结束。车厢正进入一个电梯似的进口缓缓朝下平稳降落。我们安全重返地面,彷佛从冥府一游又重返阳世,心中有股莫名的兴奋和喜悦。

 

剩下一点时间,我们还去看了一场美国马戏、一场跳水表演。美国的马戏类似中国的杂技,但他们最引人注目的似乎并非某种尖端技艺,而是与技艺表演相联系的场景。他们似乎更多地凭借实物,如开上舞台的汽车、奔驰的摩托、枪击的声响或爆炸的烟火一类,使美国观众兴奋骚动。与之相呼应,整个露天舞台背后及两旁的高层建筑也成了表演中的真实道具和布景。而跳水表演却不亚于参加国际比赛的运动健将,特别是从半天云里往下跳水的表演,也许具有跳水冠军表演同样的精彩和惊险,而其跳水的高度却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美国人生活节奏快,工作和生活都很紧张,娱乐也如此。中国人一旦进入美国主流社会并适应其生活方式,会惊奇地发现,美国人玩得很刺激、很冒险、很累,让人精疲力尽。对中国人来讲,他们的娱乐变成了一场变相的「受难」、一场苦差事;而东方休息玩乐,喜爱的是那一份岁月的悠闲,和心身放松于山水之间那种心旷神怡的韵味。美国生活像急遽旋转的轮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被绞进去,苦在其中,美在其中;险在其中,乐在其中。美国人与中国人相比,他们生命最本质的特征是个「动」字,静中也含动;而中国人性情中最深邃的玩味却是动于静中、化动为静,在充满奇妙玄机的心灵中大大书写一个动静互渗的「静」字。

1999810

四周

太阳光线如

栅栏

一个漂泊者

自禁

透明的

囚室

2000年元月21

立体写作

写诗最老的方式

用笔;

写诗最新的方式

用身体;

写诗最妙的方式

是倒竖着头颅

灵肉一体地

在虚无中

涂抹!

 2000年元月21

我的身上有两根

一根是黄河

一根是长江

它们绷直我的脊梁

时刻弹响着两个颤动的

汉字:

中国!中国!中国!

每弹拨一次

我的体内便涨潮

一次

波翻浪卷的呼唤

冲刷时间淤积的

星辰

漫出身体的

边缘

中国!中国!

中国!

 2000年1月30日夜半,以此诗

同大陆诗人哑默通话,

其时美国新泽西和中国贵州高原上

两地正下大雪。

两地落雪

——给终生好友哑默

新泽西下雪时想起哑默

又想起高原上烧旺的铁炉

 

此时野鸭塘也大雪纷飞

主人正陪伴怀中的暖壶

 

茶晶玻璃桌上摊着未寄出的信

里面枯枝和冰凌断裂有声

 

茫茫里似檬子树在向我叫唤

细听是「老鸭」咯血的核述。

 

哑默乡居房舍窗外不远小丘上,长有几棵各自孤立的檬子树,哑默晨夕常与它们长年对视,彷佛人与人之间似的,日久哑默对檬子树感情日深,而檬子树也似乎成了诗人哑默居地野鸭塘的象征。

哑默外号被我取名「野鸭」,此处老鸭即指他。

2000131日晨

把脸垂成大地

的时候

吐出一口浓稠

如痰的

寂寞

把脸仰成天空

的时候

望见一朵空悬

如云的

虚无

2000215日夜

探访与撞击

——台北文化之旅

几句题外的话

入冬后一直阳光灿烂,但眨眼间这几天突然下起雪来,很快就把整个新泽西铺上厚厚的一层,房舍和四周景物的轮廓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四野一片新鲜的雪色,雪还在继续下着,我坐在冬日的太阳房里,屋里暖融融的。望着四面落地玻璃窗外的大雪,感觉似乎落雪中含有阳光在寂静地燃烧,心里更添了层奇异的暖意。这是我来到美国后的第三个冬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一个人在太阳屋内手捧一本书,是天下最舒心的事;何况我手上打开的是友人哑默在上世纪末赶上末班车」,终于在北京出版的他的一部自选集!这部选集,仅就它的书名就足够让你震惊了:「哑默——世纪的守灵人」《墙里化石》。打开书,随意翻到哪一页,既有一种轻灵和厚重相结合的奇妙感觉,又有一种如品芳茗和醇酒的难以区分两者的双重感觉。我未闻及茶香和酒味,就浑身微酥微醉了,不禁撩起我写作的意绪,信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温馨台北」。但我现在想在落雪中读哑默,难以集中心思回味在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相交时刻的台北一行,也就把这篇东西撂下了。

 

两天过去了。雪停了。松软的雪变硬了。晴和的阳光中,雪影与树影一白一蓝,分外静穆。坐在屋里透过落地窗往外看,脑子里突然掠过一道火光,不由清晰地忆起贵州高原上冬天「梦巢」昔日的火炉。彷佛不经意受到某种微妙的触动,不自觉地提起了笔,开始以快速的行草,书写我早就想写的这篇散文。

一次访台的契机

1999913日,瞬间感觉世纪末临近,即兴在太阳房里写了一首诗〈千年禧〉。正好偶然翻看美国的中文报纸《世界日报》,见副刊上「诗迎千禧年」征诗有奖活动,就随即寄了去一试,也无所谓获奖不获奖。心想一个诗人是否真是诗人,他一生的创作成就也不是由哪次奖来作出评估的;更不是由哪几位评审委员来作出判定的。任何一种奖祇具有相对的参照意义,它祇是对一个诗人的创作、哪怕是一首诗的评价标准之一。一般的奖如此,诺贝尔文学奖也是如此。

因为人类精神世界气象万千、丰富多元,各有各的取向、各有各的好恶、各有各的趣味。诗学见解和美学标准千差万别。诗歌祇有不同层次上的区别,所以可以见出大诗人或小诗人、或者诗人和写诗的人;但同一层次上却祇有个性风格彼此迥然相异而绝无高下之分。诗学中真正的大家在一个时代极为罕见,属极少数;因为这样的人必须兼具各种因素和各种才能的综合。而大家往往反而很难得到世俗社会的认同,也许得奖的机遇可能相比之下更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得奖的未必是最好的诗,未得奖的未必次于得奖的诗,也很可能更好。如就诺贝尔文学奖而言,托尔斯泰就未得奖,尽管他的文学成就远超过许多获奖者。这次「诗迎千禧年」诗歌奖也一样。我想也许有些「功成名就」者可能不一定甚至不屑于参加,因为参加了也不一定获奖,对囿于虚荣的人来讲还有个面子问题。我是抱了一颗平常心去参与征诗活动的,万一得奖,绝无「范进中举」的那一份欢喜。不过心里确倒有个潜在的意愿,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去台湾一游。结果,一天果然接到一个来自台北的电话,通知我说,我的诗获奖了。打电话的人叫绿蒂,本名王吉隆,台湾中华民国新诗学会和中国文艺协会的理事长,他也是这次征诗活动的主要策划者。不久,他寄来了正式邀请函,邀请我去台北参加

颁奖典礼。典礼在台北圆山饭店国际会议中心举行,除颁奖活动外,还举行诗歌朗诵,并配合获奖诗歌书法展览,诗人自己写或请书法家代写也行。书法和朗诵,两者都使我感到兴趣。十多年以前我就曾畅想搞一次个人的「诗书狂展」,以中国传统的行草或狂草书法艺术将自己的诗歌展现于龙蛇狂舞的线条艺术中。这一次虽不是个人展,集体展也可以一试锋芒。

 

1993年第一次访美时,我就曾被邀请访问台湾,但那次是政治角度的邀请,后来因我提前返回大陆未成行。这一次却是文化性的邀请,而且是从诗的角度,我决定去「那遥远的地方」潇洒走一回。我早就梦想去台湾走一走,看一看。我的父亲、母亲、二叔、姑姑都曾去过台湾。在童年时代我就曾听到过从台湾返回中国大陆的小姑妈向我描述过那个炎热而美丽的岛国,我一直想去看看那里的三样东西——天、地、人以及渗透这三者的特异的岛国文化,实地接触一下那里的诗人和作家,这是我想藉此机会去台湾的主要目的。我无意纯粹从政治层面去接触台湾社会,使我注目的是文化,当然也包括政治文化在内的文化。

 

这次颁奖典礼的主办单位是台湾文化建设委员会,策划单位为中华民国新诗学会,几个颁奖项目同时举行,会场气氛非常热烈,能容纳数百人的大会场坐满了人。台湾许多著名诗人和作家都应邀来参加了,其中也有的人获奖。获奖的除了个人也有集体,包括台湾著名的诗刊《创世纪》、《联合报》副刊和台湾的《联合文学》杂志等。除了奖金,我获得一个水晶玻璃奖座,那上面烫着金字,有我的名字和获奖诗歌名称。会场外面的房间,四壁挂满了获奖和未获奖的诗歌书法作品。我看见我自己用毛笔书写的行草书法横幅〈千年禧〉很醒目地挂在堆满「诗迎千禧年」诗集的签到桌背后,旁边还有一幅条幅,是用楷书工整书写的我的诗的最后几句:「火中读红尘,是禅化最好的方法,火海里读出唯一的,不死」。是举办单位请台湾书法家专门书写的。我看了看其它的书法,除请人代写的以外,有些诗人自己用钢笔或毛笔书写的书法作品,诗歌和书法两者都非常具有一己个性特色和艺术风格。玩味间,使人感觉满室诗书气氛弥漫。

 

颁奖仪式完了后,举行了诗歌朗诵,分个人和集体进行。个人上台朗诵的有台湾女诗人席慕蓉和诗人向明等人,我也应邀上台做了朗诵。经与主持人协商,我朗诵的不是获奖的诗歌,而是特别选择了一首有关天安门运动的诗〈不,你没有死去〉,意在面对两个世纪之交,我们展望新世纪第一轮日出时,绝不能忘记历史滴血的黑暗。我在朗诵前特别指出,除了写于文化大革命高峰时期的〈火炬之歌〉外,这是我经常朗诵的诗歌之一。我曾从北京朗诵到纽约、从纽约朗诵到斯德哥尔摩、从斯德哥尔摩朗诵到台北,今天我首次面对的是台湾人民心灵的黄金广场,我相信同种同文的台湾人民和大陆人民的心是息息相通的。我朗诵完了回到座位上,坐在近旁的台湾著名诗人张默、辛郁、向明、艾农等一一紧紧抓住我的手,表达道义和良知的共鸣。散场时,一位中年妇女从人丛中急急朝我挤过来,她拉着我的手说,我来自北京,听你的朗诵,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人同此心,心同此情。

五更鼓诗人兴会

由台湾老作家无名氏出面,邀请了台湾一些著名诗人为我在台北五更鼓茶室举行了一次诗歌座谈会。之前,无名氏先生为我选出部分诗歌和有关我的资料寄发与会者。会上,我与台湾诗人相互赠书,应邀参与座谈会的有张默、管管、商禽、辛郁、向明、绿蒂、徐世泽、王璞、林文俊等人。其中有两位年轻朋友,一位是《创世纪》主编之一杨平,一位是来自美国乔治亚州的雨莲女士,她是该州华人作家协会的执行秘书长,特意为座谈会给我送来一大盆花,上题「祝黄翔先生诗歌座谈会成功」。我是一生不断接受别人逮捕证和手铐馈赠的人,除了我的夫人秋潇雨兰不断给我送鲜花去狱中探望外,我还没有接受过任何人从社会角度热诚以鲜花相赠。素不相识的雨莲女士的一颗诗心和一片温馨,使我深受感动,眼睛湿润。还有一位七十岁的老作家、《艺文影库》制作人对座谈会自始至终做了全程录像,这位老作家特别值得一提,令人肃然起敬,下面我还要专门谈到他。

 

五更鼓茶室是台北有名的文化聚会场所,《创世纪》的诗人们或别的文友常在这里相聚和举行茶会。进屋就见到台湾诗人们的各类诗句,或刻在木头上,或写成条幅挂在墙头。洛夫的墨迹非常触目,他和老一辈诗人痖弦现已移居加拿大,但仍然可以从室内感受到他们当年活动的痕迹。虽然是白天,茶屋光线冥暗,地上撂着矮桌、铺着草席,类似日本的榻榻米,进来的人面前各自一份盖碗茶,席地而坐。第一个发言的是辛郁,他谈到世界诗歌的抵抗运动,对我的诗歌的叛逆精神十分肯定。但他觉得我作为一头「诗兽」,不仅应龇牙咧嘴、张牙舞爪,还应该表达更多的兽性、兽欲、兽行,「兽」得更彻底!接着是老诗人,《创世纪》元老张默发言,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表示喜欢我的〈子宫〉、〈风景〉一类具有深层精神意蕴的诗。他一边发言一边念出其中的诗句。向明谈到「愤怒出诗人」,但也谈到诗人与诗的区别。他提出我在诗歌形式上做了许多探索,如诗中有的字特别大,有的形式排列变形,有的字句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排列,有的诗句旁竟像重音似地加个大黑点一类是否有此必要?从他所读到的我的部分诗看,他感觉我的诗似从直接情绪喧嚣正走向精神的沉淀。中途赶来的绿蒂在发言中介绍了此次诗歌评选活动,来稿中谁也不知道作者是谁,诗入选或不入选完全按公平竞争的原则,因此有的名诗人也落选。他和向明二人都诙谐地认为,我的诗入选获奖,也说明评审的眼光,大家不由得笑了起来。

 

轮到我发言,我就诗的问题阐明了我的诗学观点。我认为,诗人面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特别是在中国大陆特定的境遇中,诗人首先是个人,然后纔是诗人。当情势迫使他以诗发言的时候,他也许不会温文尔雅地去雕琢文字,而是直接以喧嚣和粗犷的笔触去释放生命!所以,一个诗人不仅用笔写诗,也用身体写诗,用「斗士」的头颅写诗,直至面对伟大宇宙的虚无以生命自由涂抹。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多棱面的精神运动体,从任何一个单一的面都难以窥视他的精神世界的全貌。我们祇有通读诗人的整个生命及其外化为文字的总体表达,纔能对这一宇宙生命现象作精神把握。在这个意义上,不能仅就文学分类的意义上去看诗,而应把散文、随笔、小说甚至诗论、文论、诗化哲学等都视为一种诗性创造体的存在;一种跳出传统、僵化、狭窄的诗歌形式囚禁的宇宙学意义上存在的生命大诗。在今天,诗歌甚至文学作为一种平面语言表达形式已经受到现代传媒方式的挑战,特别是诗歌作为一种单一的形式更有日显衰微的趋势的时候,诗不应仅仅停留在书斋,满足于窥视和表现一己生活空间和瞬

间感觉(虽然这也是必要的),而是应该走向现代大自由,走向大街、广场和人群的新空间,从知性重返感性、从个体融入群体、从平面走向立体,同其它诸多艺术形式如摇滚乐、霹雳舞、流动的绘画背景等等综合起来,使它成为一种全方位骚动灵肉、展示生命的艺术,而不再仅仅是一介文弱书生举阳不起的阴性咕哝。新的二十一世纪需要新的诗歌生命的日出,需要新的雄性诗潮的鼓涨!我已经早已感觉到时间的暗示!看待诗或诗人应从生命的角度,而不是从孤立、僵化、冰凉的文字视野。祇有灌注生命的文字纔能鲜活起来,凸显生命世界新的构图,产生蛊惑力、冲击力、颠覆力!而诗歌内在生命「力」的传达,很难以某种静止不变的形式风格出现,也许翻滚与沉淀、沉寂与喧嚣、粗犷与细腻、精微与浩瀚均运行和反复变化其中。我们无从具体区分其中究竟包含哪种成分,它是一切成分之「有」,也是一切成分之「无」。这是万象趋一,大气横流其中的生命的气团。

 

管管一边翻读着《黄翔禁毁诗选》,一边点头,我直观地感觉他是个内外生命力都很强的人,而且有某种造型艺术的自然天赋,后来果然听说他演过电影。他涨红着脖子表示,他不同意我有关面对世界表示宽容的姿态,他坚持对体制性的有组织的集体犯罪绝不宽容,一定要报复和清算。我所言宽容是指不仇视和报复那些曾经给人制造麻烦和施加迫害的人,而是从内心对他们满怀怜悯。

 

诗人杨平也做了发言。我感觉我们生理年龄相差很大,但心理年龄却很贴近。他的诗的触角很敏锐地刺探到诗歌文字之外,在那儿潜伏着比文字玩味和习惯性审美模式构成更令人震撼的东西。

 

这次座谈会由徐世泽老先生和雨莲女士分别做了记录,由著名老作家无名氏最后做了书面发言,他比较了我的诗同台湾诗人的诗之间的异同,对老诗人张默的美学趣味表示赞赏。由于他也曾有过监狱生活经历,他还特别喜欢我的〈独居室中〉一诗。我应大家的要求朗诵了我的一首诗〈野兽〉。散会后,由无名氏出面宴请。席间,《创世纪》现任总编辑张默先生表示,下一期他们将为我出个专号,这使我感到台湾社会表达的自由和文化的开放,更使我这个台湾文化的孤独探访者深感殊荣。

文化的传承与消解

在台湾,同文化界的朋友们交往,感觉很朴实、和睦,人与人之间彼此不故作姿态或矜持;即使挂了个什么职位的人也没有那种令人厌恶的「文化宦官」的习性,那种居高临下的令人可悲的踞傲。其间,除同《创世纪》等朋友们接触外,我也受到了《葡萄园》的一群诗人们的盛情宴请,同文晓村、金筑、台客、王牌等人见了面,大家围坐一桌,亲密无间。因为我曾长期生活在贵州,贵阳是我的第二故乡,也算贵州贵阳人,席终,来自贵阳的老诗人金筑特意唱了几首充满贵州苗族风情的民歌。他的嗓音高亢洪亮,七十开外的人了,仍然充满青春气息,博得满座掌声。他为人虔诚,我感觉他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种基督徒的博爱与悲悯情怀。我应同桌诗人们的要求,当场朗诵了一首诗〈逃避逃亡〉,灵肉灼痛,声泪俱下。我告诉大家,漂泊美国并不是我的意愿,而是一种迫不得已、无可选择的选择。我生活在自由世界,却无时无刻不眷恋生我养我的那一方水土,从离开中国的第一个瞬间起,我就开始怀念中国。这种感情,一桌人都深有体味。

 

颁奖典礼和座谈会后,在绿蒂的联系下,我访问了《联合报》副刊,拜会了副刊编辑陈义之和田新彬,并给他们留下了几篇诗文。也同刚从德国回来的龙应台单独见了面,这位女作家送我一本新书《百年思索》。诗人高准和杨平各自邀请我去他们家小住,最后我去了远在内湖的杨平的家,他家隔张默很近,又再次与张默见面并受到他的个别宴请。同时,在杨平的热心安排下,专程拜访了老诗人罗门、蓉子夫妇,另外还同全力以赴竞选总统的作家李敖做了一次电视对话。关于罗门和李敖我下面还要谈到。

 

逗留台北期间,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有一个人,老作家王璞。他是《艺文影库》的独立制作人,拍有一套具有文化史料价值的《作家录像传记》和《中华民国艺文活动》记录片。前者已拍完五十二部,后者将近一百部。他所拍摄的《作家录像传记》,目的在于倡导全民录影,保存中华文化,起到积极的文化传承作用。所选拍摄对象都是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多数为七、八十岁至八、九十岁高龄,他说再不抢拍就来不及了。我的座谈会和同李敖对话他都做了录像,并破例为我拍了一部自述性纪录片。令人特别感动的是,他完全是自费进行这一具有巨大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的工作,每拍完一部都免费相赠一部。七十岁高龄的老人了,每天马不停蹄、无日无夜地工作。将来他要把他所拍的全部录像奉献给大学和博物馆,以声音和图像的立体形式为后人留下前人文化活动的珍贵历史纪录。他这种文化使命感和献身精神使人无不感动。

 

台北到处是书店,整座城市虽然陈旧,却弥漫着一种浓郁的书香。台湾出书虽然很精美,但容量很「小」,一般出版社都拒绝出大部头,这也许同台湾读者面小、发行量有限有关,

也许也同文化趣味不无关系。台湾不像大陆拥有宏篇钜制的文化市场和众多的读者群。我想大陆许多通过书本阅读人生的人无不喜欢看岁月绵延的东西,他们永远不会嫌展卷在书中的生命太「长」,反而害怕它太匆促、太急迫、太短暂,剎那消失。文学作为一种生命含金量极高的文化形式正在台湾无形地消解。人们似乎愿意关注和消闲于满目闪烁的金沙,而无意于窥探和开采哪怕一座金矿。像前面所提到的哑默式的近千页密密麻麻的书,在台湾可能要分成四、五本出版,而且也无出版社愿意承担出多卷套书的风险,出了也走不动,销售空间有限,唯有自费出版,在圈子内交流。一位曾收下我的书的出版商介绍,台湾读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女性,她们不爱啃那些「博大精深」的文学,而喜欢轻松愉快的一次性文化消闲。以饮食文化比喻,大概可以这样说,台湾的少女们喜欢牛奶、咖啡、甜点,不爱喝茅台、酽茶和苦药。这是否无意间会不自觉地造成一种文化偏食,进而引发日后精神营养不良的后遗症?但大陆不是这样,人们既接受大陆的文化,也喜爱台湾的文

化,阅读趣味比较兼顾和平衡,绝不会出现那种因令人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而把读者吓跑的现象。出版商为市场而运作,不仅被动地迎合了世俗的趣味,也潜在地疏离了文化的承传、助长了真正的文学存活空间越来越狭窄的趋势。台湾也有极少数对文化发展投以关注的出版家,他们除了出的书品味、格调都很高,甚至宁可亏本也愿出版有文学价值的作品。

 

在台湾活动期间,台北新诗学会的林文俊曾同我走访了几家出版社,包括尔雅、文史哲、九歌、正中。尔雅的主人是诗人隐地,他送我一本他出版的《山居笔记》和他自己的作品《法式裸睡》。我的一部长篇给了一家出版社,这是我的一部「追忆逝水年华」,深水中潜藏岁月的雷霆、海啸和风暴。一百多万字的东西,出版商从商业角度考虑,表示祇能出版三十万字,我没有同意。以前香港和纽纽的中文出版社也曾有过类似的商业性要求,我宁可维护一份文学的纯粹和人生的本真,也不愿媚俗。目前,一份青春的日本双语文学杂志,以新世纪大地、天空和海洋的色彩命名的《蓝》,表示愿意连载。我相信,这部吓退许多出版社的大长篇最终会有它的文学知音。

 

去了杨平家后,他曾同我逛大街、串书店,并引我去了一处叫「紫藤庐」的清雅去处,真是「青茶滴露、紫藤结缘」的妙境,使我想起五更鼓茶室的雅趣。果然在那儿风流倜傥的杨平遇见几位骚人墨客和妙龄女子。

 

李敖的秘密书房也是杨平同我去的,李敖同我有相似的经历和遭遇,反叛和挑战是我们共同的精神性格。但我们也有相异的地方,李敖是现实者,我是梦幻者;李敖坚持对这个世界施行报复,我表示痛苦使我学会的不是仇恨而是宽容。李敖和管管一样:绝不饶恕!但他表示现实的李敖并不拒绝梦幻的黄翔。李敖是个著作等身、甚至「著作超身」的人,但他说他的几十本《李敖大全集》完全是他当个体户自费出版的。台湾任何文学选本都不选他,更不用说获奖!他身上有一种「自己抢救自己」的精神。尽管某种人生姿态不尽然一致,但是双方的对话却是极为坦荡的。

罗门诗思质疑

——读〈「诗眼」七视〉

 

无名氏不止一次提到「诺贝尔奖」级的诗人商禽,他有一部诗,所选诗不多,用了《用脚思想》的书名。同为表现瞬间小感觉,我联想到洛夫那些信手拈来的诗,不失韵味、隐涵、才气。诗有各种写法,也有各种读法,可以细致地把玩,也可以从粗放中见出「情绪颠覆」或「精神电击」。台湾诗人中多有「性情中人」或「真性情人」,如我曾面「读」的老诗人张默、管管,坦然中别有一种诗化品格和性情。别的诗人如辛郁、商禽、罗门、向明都给我一种十分纯粹的感觉;他们写诗、做人都呈现出诗化族群的天然本色。无名氏还提到台湾同大陆比较,小说是大陆见长,诗歌是台湾领先。我不知道他是指大陆受制于意识形态的诗歌文化,还是也包括未受「革命」和「改革」的表现局限并跳出其思维框架的地下文学或自由文化而言?作为诗歌比较或对当代中国诗学的总体评估,应把大陆和台湾作为一个整体来考量,并且应将诗人与诗人之间进行具有比较学意义的个别比较,纔能从一个时代和民族的大背景上凸显出一个诗人真正的思想和精神容量及其在诗学上的奉献。一个时代入流的诗人总是

不多的,独特的诗人总是罕见的,无论是诗歌和小说,都不可能整一性地笼而统之地泛泛估量,哪一种体裁大陆领先、哪一种体裁台湾见长。文学创作是个体事业,文学批评或评估关注的对象首先应是作为整体的每一个个别的诗人或作家及其相互之间的比较。台湾的诗歌呈现多元,一些优秀的诗人在水平上比较整齐,彼此都具竞争实力。

 

我曾接触的台湾诗人很多,包括老诗人和年轻诗人。拜会老诗人罗门夫妇也是杨平做向导。一进他的「灯屋」在沙发上坐下,他的一首用毛笔书写的诗〈窗〉就引起我的注意。据说他的最主要的代表作是〈麦坚利堡〉,他的选集中介绍此诗曾被国际桂冠诗人协会誉为近代或世界伟大之作。他在此诗的题词中开头却表达了「超过伟大的,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的情怀。去他那里之前,一位在台湾诗界颇具影响力的老诗人好意地提醒我说,要小心,同他一见面就没个完,我们听他那一套早听熟了。其实罗门是值得「听」的。他居住在自己的观念建筑中。罗门是有深度的,但又是局限的。他寂居在自己的有形的「灯屋」中却无视「灯」之无形。他祇见形而下之「灯」,而不见形而上之「灯」,他的诗思中似乎缺少什么,也许是未揉入哲思,实而不玄。他楼上一屋子木棒、铁环之类的杂乱什物,这些东西他作为内在思想的物化或阐释美学的道具而存在。他极其珍视地赋予它们以各种人为的观念。其实这些东西并不包含他的观念赋予,也不接受他的任何思维指令,但他却生活在某种「迷狂」的「美」与「艺术」的确信中,并且把所有的来访者都拉入他的「美与艺术」之「门」,从精神到物质都给予对方真诚而盛情的款待。

 

静下心来,我挑看了他的〈「诗眼」七视〉。

马上就有一种想与他对话、坦然表达质疑的冲动。

我感觉罗门是个有程序思维的人;是个被人为观念局限和结构的人。

他把诗的视界一一切割,然后加以拼凑。

他的七视中的第一视是「环视」,也即他所说的毕加索式的三百六十度扫描的全面观察,这样等于是把「窗」打开来,使视野海阔天空。罗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自己观念视觉的局限,并且将这些观念视觉层次化、程序化、递进化;好象人的视觉中的世界不是直接抵达的,而是渐进的、分裂的,然后经由理性理念地组合的。罗门受他的美学观察先验制约,他面对世界祇有受控于理念的肉眼,而没有全身张开的灵悟的眼睛。祇有外视,而没有内视,甚至没有属于诗化感知世界的玄妙的玄视、躯体之视,让人感觉他是个机械师式的视觉及视野,而不是超越规范的诗人天生本然的感觉视觉和视野。也许这与他曾作为飞机驾驶员极其精确地操纵机械有关。但机械的思维程序和操作方式无疑是不适用于精神领域的,无论是用于写诗还是用于阐述诗学理论。我感觉罗门的思维和诗化核述中,时时可见机械组合或几何性棱角分明的线条;甚至在他的诗中也缺少语言的「柔」与「化」,这种硬性的语言可用于在诗中表述理念,却不适应于抒情或柔性情感传达。对于作为艺术家的诗人来说,面对世界,他既用

生理的眼睛,也运用非理性的精神视觉——眼睛后面的眼睛。所以,他完全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按罗门式的「诗眼」规范一视一视地逐步升华抵达「无视」。

 

他的第二视是「注视」,好象「环视」不包含人的注视似的。这一视中有审视和判断,让人进一步专一「注视」并抓住世界之「美好」。而「视」中是无好坏美丑之分的,它祇是一种直观感觉。这里罗门在「视」中输入了社会伦理学的成分,并且将「视」仅停留在社会伦理学的层面上。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天才诗人或艺术家,应具有宇宙视觉,人体宇宙视觉中无人类社会层面的好、坏、美、丑之分,甚至上、下、左、右的方位指向。祇有感觉。祇是感觉。也许我们死后也有我们生前无从明确破译或知晓的感觉——区别于生的死亡的感觉。我们完全可以设想或大胆探测不灭的物质包括「生」的感觉在「死」中不灭;完全可以打破精神性的生死界定。在人体宇宙视觉中,最不精彩的也许是最精彩的;最不醒目的也许正是最醒目的。罗门缺乏他的「注视」之外的另一种视力和视界。他定格于「社会动物」的理念认知,而却步于对「宇宙生物」的黑暗王国的玄妙探照。他向我们重复传达已知的事物,而缺乏对新的未知事物的关注和启迪。他的美学「注视」近乎一种机械或机械人的眼光。

 

罗门的第三视是「凝视」。眼光被他按他的美学观念切割和分裂了,好象我们在环视与注视中绝无瞬间凝视似的。凝视被他孤立和静化。似乎祇有在他指定的「凝视」中纔能超越表象,把握「美」的深度与内涵。其实凝视并非静止,凝中有动;焦点并非核心,也许是无中心的「圆」的边缘。罗门祇关注生命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存在,而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并不关注人的宇宙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宇宙世界中不存在「美」。美祇是一种人生与生俱来的千年幻觉、幻象;是我们感觉的过程;是我们所追逐的永远达不到的完善与目标。所以当罗门引领我们以诗眼之「凝视」,透过表象去洞察「美」的内涵的时候,他没有明白他远离了内涵与表象如一的宇宙性质。内涵是深层的表象,表象是另一种内涵。深度与浅层如一。深中有浅。浅中有深。感觉是无须着意和逐步穿透的,它祇是一次性抵达。一切社会意义的定格都是虚拟的观念,如美艳与丑陋、空乏与丰富、低俗与崇高对宇宙性存在的生命来说,这些都失去原本或指定的意义。真正的意义的「意义」,祇是为我们所感知的人体宇宙情绪,正是它击亮黑暗,是个体生命与宇宙存在之间相互震荡、撞击而熔化为一的着火点。

 

罗门的第四视是「窥视」,到了这里,罗门纔认为触及到了进入「奥秘矿区」的最好的视觉形态。宇宙生命世界全部奥秘的矿藏都存在于人体感知中,有待人体宇宙情绪的开发,并不是一个视觉的递进过程。它是全方位的,并非局部性的;是直接性的,并非程序性的或递进

式的。如一盏灯打开,整个房间突地刷亮,而不是逐步刷亮。所以发现奥秘的探照灯并不是视觉、视界中的某种「外视」或「窥视」,而是超越我们视觉的人体宇宙情绪的内视或阔视。这是生命宇宙视觉。在这一视觉中不存在格调的高低优劣等道德意义上的区别,如偷看女人洗澡和从镜子偷看女人的脸都祇是同一的生物视觉,祇有退回到人类社会学意义上这一视觉纔会被赋予某种道德伦理性质的含义。

 

第五视和第六视,罗门分别区分为「仰视」或「俯视」。罗门认为仰视是因为我们头顶上有铜像、十字架和引领人类生命向上超越的尼采;同时也因为字典中有伟大、崇高、神圣、永恒以及诸如此类的字汇。这不禁使我想到我们可敬的老诗人一下子竟变成了个精神的小沙弥,对纯粹理念和身外之物如此虔诚和恭敬。如果真正超越的话,我们何须人为地「仰视」,我们头顶的天灵盖就有「灵视」,甚至我们每一根头发都有知性视觉!我们头顶上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朝上仰视的什么伟大、崇高、神圣、永恒;我们也无须按照字汇的定义指引我们去歌颂、赞美、崇敬、仰慕偶像一类的什么!使生命向上超越的不仅是尼采,对于每个活在当下的现代社会的人来说,是我们每个人的个体生命自身,尼采也无从取代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个体。同时,当我们仰视的时候,我们也正在垂视。因为仰与垂是一种观念形态的设限,宇宙生命的全方位存在,是对「界」与「限」及方位本身的本真的超越。在这一生命个体中,一切都是相互交融和互为存在的。世间的一切成功与失败、荣誉与耻辱、贫穷与富裕都是生存现象,我们无须对其仰视或俯视,更无须因俯视让整个世界都跪拜下来,它们祇是我们俯仰之外的自在。这一切既不在花圈、铜像、纪念馆、百科全书、天堂中复活或死去,也不构成对生者的安慰和死者的非安慰。罗门宇宙人生大梦中的诗眼风光太不潇洒!

 

罗门的最后一视,也即第七视为「无视」,这里他接触到了本质。但他的思维方式又否定了本质性的存在,因为他的「无视」竟是个从有看到无、从无看到有的程序和流程。他说,的确当数不清的光线、视线、航线和画家手中画来画去的线条,到最后都归入那条似「有」似「无」的水平线。在线之内,是波涛汹涌的「有」;在线之外,是虚无缥缈的「无」。光线、视线、航线和画家手中画来画去的线条,对于生命存在来说是交融在一起的,并无线内和线外的「有无」之别。「有」对于我们不能绝对地理解为「实有」;诚如「无」不能绝对地理解为「真空」。所以,有中有无、无中有有是对的,但我们并没有一个从有看到无,从无看到有的程序化的思维和感受过程。因为在我们的「无视」中这两者都是同时存在的。所以我们的「无视」并不是空无一物之视,它任何时候都是有无兼具、丰富多样和复杂的「无」之「无视」。

 

罗门的诗富于冥思并外化某些瞬间直觉或观念于诗中,自成特色;同他的诗论相比较,某些诗更超脱、空阔、灵动。罗门终其一生执着地建立起他的「美」的观念,却未见每一时代观念建筑系列的持续倾塌,包括他的生命自身也塌陷于一堆「美」的观念的瓦砾堆中。他是人类观念形态「废墟」的守望者,安居于他的「灯屋」的一堆烂木和废铁中,执迷不悟地指定它们以各种观念形态和含义,至今不舍将之弃去,关「灯」出屋,破「门」而出,来到日月星辰之「灯」敝亮高悬的天宇广厦中。

 

这篇文章草稿写得很快,一口气就写完了,整理誊写时却很慢,不慌不忙,写写停停,也无所谓急于发表。写完之后,忽然发现窗外飘浮着一些粉末状的微粒,不一会儿再看时,已是漫天细细密密朝下降落的雪花,地上早铺了薄薄的一层。这也许是2000年开端最后一场瑞雪,使我满心欢喜。2000216

于美国新泽西太阳屋

高原星辰

贵州高原很高很大,这儿天空中的星辰,无论太阳、月亮,或者星群,往往总是被云障雾幔所遮蔽。很少有云消雾散的时候。所以云雾高原上的日月星辰同平原地区相比,不常有清晰露脸或呈现自己完整面貌的时候。

 

于是便会有人以为云雾缭绕的高原上不多星辰甚至没有星辰。这祇是立足太矮的人的感觉;

如果你乘坐飞机升上高空,也许情况就可能不同,你就完全会有意外的发现。机窗外,或一片晴空,阳光灿烂;或月光朗照,群星灿烂。这种情况常常是大地上的人所看不见的,也无从知晓的。因为云山雾海隔与天空和大地之间,日月星辰在云山雾海之上,大地在云山雾海之下。祇有在极高的高空飞行的人所具有的高度,才会发现并有幸一览云雾之上的日月星辰闪闪发亮的奇妙风光。而一般人却祇见头顶上厚实高悬的阴霾。这里有一个视觉高度的问题。也许少数具有极强的感觉穿透力的人能够感知这种特异的存在。

 

贵州高原上的诗歌群落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运势也形同它的日月星辰一样。高原诗歌的星辰一直存在、放光,而人们对它却纯然无知,或知晓了也出于种种原因,祇当视而不见。但精神现象与大自然现象之间虽有相似之处,也有相异的地方,因为贵州高原的诗歌群落星辰明灭,之所以为人们所忽视,虽有地处边缘的地理条件上的因素,更主要的却是这里总有持续翻卷源远流长的群星咆哮的诗页。不喜欢甚至疑惧这种特殊精神现象的人,长期人为操持,刻意湮灭和抹去这一诗歌史实和文化现象,导致时间的淡化和遗忘。其用心是十分可悲并让人从内心对他们深感怜悯的。

 

不仅如此,为了取代具有自然生命力的日月星辰,人们还特意制作了一些纸糊的灯笼指为「星星」,这类人为制作的「灯笼」被矫情伪饰,在人间高高悬垂,大红大紫,或挂于屋檐,

或持于人手,在人们身前身后闪烁不定。但它们所照亮的空间十分有限,既容易被一阵方向不明的风吹熄,也很容易因为自己的能量有限很快灰飞烟灭。其寿命和光热的储量同真实、自然的日月星辰比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绝不可同日而语。而生命的星辰与纸糊的灯笼相比较,前者光照所折射的空间,远不止限于一角屋檐或一小撮人立锥的脚下,而是整个宇宙生命自由而辽阔的精神广宇。

此文为编撰《贵州民刊汇编》

(「潜流文学」)受哑默所嘱而作。

2000228日即兴

美国新泽西州太阳屋

体内漂泊

肌肉和血液

每一分钟都在抽换

骨骼和牙齿

每一瞬间都在位移

前一分钟的我

不再是后一分钟的我

后一分钟的我

找不到前一分钟的我

人是自身黑暗的永恒泅渡者

每一剎那都在体内神秘失踪

200048

多年在窗口

品云

品树

品一只跳动的松鼠或红鸟

深不见底的

浅影

总是傍晚

落日无数次以自溺的方式

訇然朝镜子的平面

撞击

一闪而逝

 

室内

尖声叫喊的烛光

照出一个酩酊大醉者

手持一只

空杯

2000415

大纽约茶客

老子

端一杯茶

在窄如深巷的华尔街上

当风而立

两旁高楼大厦的悬崖绝壁摇摇

欲坠

头顶一线蓝天冥冥

欲灭

忽见一片茶叶

从世界金融中心站立的一个人从一个人

手上一只杯中

浮出杯底

那片茶叶就是我。

浮出世间贪欲的峡谷和财富的

深渊

赤条条输净一身尘累

赢得当下的自在

独饮清闲

2000517日晨

序——为「汉新文学奖」获奖小说集而作

文学梦是人生最美的梦之一。

有的人对自己的梦幻和追求终生坚守;有的人因境遇变迁而半途而废;更多的人却是随一时潮流沉浮,也即所谓随波逐流。当现代商品社会将昔日神圣的文学挤至一般人精神生活的边缘,甚至受到有些看重社会现实功利者冷落的时候,他们也就随之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自觉和不自觉地放弃,沉迷于纯感官刺激和泡沫式的转瞬即逝的一次性文化消费,不管它是否胡编瞎造、肤浅无聊。

 

《汉新月刊》的创办者就有那么一份精神坚守,甚至可以说是面对物欲膨胀的商品社会现实对文学的一种「抢救」。它每年举行一次的「汉新文学奖」征文,无异于是滚滚商品浊浪中的一座文学孤岛,甚至是引领现代文学青年们精神航行的一处光照日趋明亮的灯塔。因为我看它并不孤立,许多文学爱好者们朝这孤岛泅度;并在它的弥足珍贵的灯塔光照下,开始了漫长一生的文学旅程。

 

《汉新月刊》是份年轻的刊物,它的文学奖征文从1993年开始,至今已是第八届,从中培养出不少文学作者。现在出版的这本小说,就是获奖作品的第一次结集。这本书的入选作者面很广,表现的题材各各相异,它们向人传达出一种信息,那就是文学没有衰亡也不会衰亡,它的生命力正在这些新的文学青年身上承继、延续和光大。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未来的年月中,他们当中必将出现耀人眼目的文学新星!

 

最后我想给年轻的文学朋友进一言,那就是要有自信,不要总是被动地期待社会包括所谓「专家」、「权威」的认可。在文学创造领域,要敢于无视虚幻的偶像!试想,我们一味期待的「专家」、「权威」在他们成名之前又是谁来「承认」他们呢蚣我认为任何终有成就的诗人和作家,首先都是「自己承认自己」的人。世界上没有天生被人「承认」的人,祇有天生

无视被人否定的人!

 200074日美国独立节前夕

于美国新泽西太阳屋

我活着,我写诗

——谈谈我自己

19411226日出生,湖南省桂东县人,我出生时适逢一场大火,母亲在漫天大火中生下了我,彷佛是个预兆,以后我的一生都是在「火」中焚烧。

我的家庭出身是官僚地主成分,父亲是原国民党将军,被秘密枪杀于狱中,在那个以阶级来划分人群并确定人的品质好坏的年代里,我是个被认为不应出生的人,即便出生也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原罪,血管里流着反动阶级的毒液。所以,从童年时代起,就饱尝备受凌辱的痛苦,甚至小学毕业后也不准许我上中学。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土地改革时被农民抄家洗劫一空的家中,意外发现祖母房间阁楼上的大批藏书,我这一生也就祇好象许许多多「反革命」家庭的家属子女一样被彻底湮灭,不是强行以「革命」的名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就干脆成为一个头脑简单、一无所知的白痴。

这些书是曾留学日本的父亲留给我的精神遗产,包括惠特曼、爱默生、林肯、华盛顿、老子、庄子、孙中山、蒋介石等人的书和语录,以及法国的〈人权宣言〉和美国的〈独立宣言〉……这些人类的伟大智能不仅开启了我的心智,也使我避免了同时代大多数人难以避免的洗脑教育。

 

1958年,我有幸第一次发表诗歌,并被选入那一年的全国诗选;我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贵州分会,成为当时最年轻的会员。次年的1959年,我因青春心灵的骚动和诗歌梦幻与热情,只身奔赴青海省的柴达木盆地,寻觅大草原、戈壁滩、雪山、湖泊和牧羊姑娘,竟被以「现行反革命畏罪潜逃」罪名第一次投入监狱,一去四年。从此,我的作品被禁止发表,被人铁桶般将我至今整整禁锢四十多个年头,几近终生湮灭。

 

纵使如此,我仍然坚持隐蔽状态的地下文学创作,几十年来,我的作品除了不同时期的诗歌、诗论、文论、诗化哲学外,还有半自传体长篇小说、散文随笔、纪实性自传、政论、回忆录等,这些作品表达的是一个人真实的个体生命体验,也是一个时代的未经伪饰的艺术记录。面对意识形态的严厉监控,我一直坚持自由创作,我准备将我的作品置于身后,甘愿承担一个时代悲剧的角色。为了保存我的作品,我不得已将它们东躲西藏,藏在长统胶靴里、竹筒中、米桶缸内、乡下茅屋的屋顶上。甚至包起来,再在外面融化一层蜡。因为这些手稿一经发现,随时都可能被以反革命罪行投入监狱、长期监禁甚至杀头。记得弟弟代我藏在远山茅屋顶上的〈火炬之歌〉的百行诗稿,几年后取出来时,纸张已被雨水淋坏腐烂,字迹斑驳模糊,连我自己也像「考古」一样,对这些曾使我五脏俱焚的诗篇几乎无从辨认和考证了。

 

长期接受命运的安排不是我的选择。我自视身上流着我的远古祖先蚩尤的高蹈自由的血液。在极度孤独和绝望中我起而抗争。我要用火炬作我的大笔,以整个辽阔的天空作我的稿纸,把诗句写满整个天空,让地球上无论哪个角落都能看到我的诗。诗歌对我来说是行动的艺术。我活着,我写诗。我用诗向世界说话。

19781011日,我带着我以毛笔在一百多张大纸上写成的〈火神交响诗〉和第一期油印民刊《启蒙》,同几个支持我的朋友一起去了北京,以诗歌揭开了19781979年中国民主启蒙运动的历史序幕。当夜整个北京城宣布戒严,中共中央召开紧急会议,以为要发生以诗人和作家为主体的中国式的「匈牙利事件」,我和我的几个朋友们的档案被三叉戟飞机十万火急送往北京……

 

19781124日,我们第二次来到北京,在天安门广场面向全世界宣布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建国几十年来第一个自由的民间社团「启蒙社」,并由我用宽大的排笔即兴刷出「毛泽东必须三七开」、「文化大革命必须重新评价」两条大标语……

 

1979年元月1日,我在天安门广场贴出了我的呼吁「来一场静悄悄的情感革命」爱情组诗〈田园交响诗〉(后改为〈我的奏鸣曲〉),同时张贴和散发给美国总统卡特的公开信,首次向国际社会提出红色铁幕后的中国人权问题,中美人权外交由此而开始……

 

我们先后去了北京六次,这就是当时的民主墙运动。起初,邓小平公开表态「民主墙是个好东西」。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中国青年报》等对我及我的朋友们进行采访。〈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准备发表我长期受禁的作品。胡耀邦提出,让「启蒙社」全体成员上北京,由国家出面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答复中外记者的提问,事前示意我写一份表态文章,结果我交上去一篇〈我站在中国的大门口说话〉,坚持人类普遍的自由、民主、人权理念,中央因而秘密下文「不准发表黄翔作品,扩大他的影响」。于是,各报刊受命撤稿,在诗歌历史上他们后来做了「朦胧」的选择,而我同启蒙社的朋友们全体投入监狱。

 

在一个以强调「集体」并以「集体」的名义抹杀个人生命自由的社会体制中,我执着地追求个人生命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表达自由。为此。我一生六次被投入监狱,长达十二年失去人身自由,其中两次被以「重刑犯」的名义投入死刑牢房,试图让我从精神到肉体在地球上消失。

 

由于一次又一次防不胜防的搜查抄家,我的作品几经洗劫,现今幸存下来的有三百万字左右。

 

它们包括我的不同时期的诗集《骚乱》、《魇》、《「弱」的肖像》、《世界,你的裸体和你的隐体》、《人和世界的悲歌》、《大动脉与苍蓝静脉》,诗论、文论集《锋芒毕露的伤口》、诗化哲学《沉思的雷暴》,半自传体长篇小说《灵肉史》,还有以表达「东方隐逸文化、人生世外桃源」为主题的散文随笔《梦巢随笔》和纪实性自传《喧嚣与寂寞——黄翔自传东方叙事》等。我的长篇小说有一百二十万字左右,我称它为「综合文体、现代大说」,它是关于一个普通人奇特的生活、命运、遭际、冒险、挑战与叛逃的真实再现与回视;而我的散文随笔却是我的「秋潇雨兰之恋」的诗化写真,它表现的是一个现代「最后的陶渊明」陶渊明——中国古代东晋归隐诗人。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隐逸生活的真实梦幻。我为我的两部作品千方百计保留大量或灼痛、或美妙的不同生活场景的图片。

 

今天,我的第一本英文诗集已经翻译完成,并终将有机会在美国出版,在此,我对热忱促成此事的美国朋友翻译爱默生安迪先生,以及协助此书翻译稿最后校阅并代写序的汉学家金介甫教授、范文彬先生、方薇薇女士、朱迪女士一并表示感谢。此时此刻,我更对一路沧桑伴陪我走来的「永恒的纯情少女」秋潇雨兰满怀感激之情。她的清澈如水的爱,永远是我灵感的源泉。没有她的孤独相守,长期无私的奉献、理解和支持,可以说,就没有我今天的任何创作成果;更不可能在安定生活保障的前提下,继续从事精神创造。

2000715日于新泽西太阳屋

内外风景

——散漫生活随想

有两种风景,一种是外在的风景,一种是内在的风景。外在风景指真实的自然景观;内在风景指内心的风光。对我来说,这两种风景不能截然分开,它们往往散漫混合着我的旅行、日常生活和瞬间意绪,并且常在不经意状态中辐射性呈现。外在的不绝对外在;内在的也不绝对内在。这样的风景对我不仅是独特的,而且也是本真的。正如一个风景画家,他在外在风景中往往看见自己的内心;而在自己的内在风景中,也自觉不自觉地融入生命的经历、体验、印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外在风景在内心的折射。一个毫无外在人生阅历积累的人,就彷佛一张空白的稿纸或画布,在其中绝对写不出任何一个字,抹不出任何一笔色彩,勾勒不出任何一种构图。在这个意义上说,诗人是无须线条和色彩表达的特殊风景画家,他所画出的「风景」,无处不隐含生命构图,抽象地表达瞬息万变的宇宙生命之「无」。

第一种风景  东山魁夷清凉世界

太阳炎热。光照强烈。是美国式的毒日头,莫名的烦躁,难以入静。

一天下午,燥热开始消失,天气竟凉了下来。突然听见沉闷如阵鼓擂动般的雨声。我把四周的落地窗关上,雨声被隔在窗外,但仍然隔着玻璃窗能听见。光线变暗了,开了灯。这种情景似往年在中国大陆贵州高原的「花溪梦巢」,有一种适宜于读书和写作的感觉临近。桌上堆了一套东山魁夷的散化美文,这是我意外在澳大利亚发现带回来的。我扫了一眼,翻阅了其中一本《与风景对话》。题目很好,但内容太淡,朴素无华几近净水。虽然如此,其中却有一种东山魁夷相异于西方文化的日本韵味,这是一种特有的东方韵味之一。这套丛书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版式很好,装帧很别致,有别于以前海天出版社曾出版的普鲁斯特、伍尔芙们那套素雅的散文丛书。我不禁想到,如果有朝一日终有可能,我真想在今世将我的散文随笔《梦巢随笔》出成这个样子,并配上清美的生活图片。这是我诗化人生中经年不灭的梦。

 

今年的纽约和新泽西,大多数时候不热,天气有贵州高原上的一份清凉。

 

东山魁夷的旅游和绘画随笔,很多取材于异国风物,场景变化多。他写日本的题材,给人温馨芬芳、细腻纯美的感觉,体现了日本文化传统某种简明和洗练。东山魁夷的「风景」是清凉的,但也仅仅是一个自足的清凉世界。他的散文随笔中缺少了什么,似乎是哑默式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独异情韵,那是一种人生特别境遇与天生性情相渗透的天籁之音。作为画家的东山魁夷的美文善与自然风物对话;而「世纪守灵人」——哑默的几近湮灭无闻的散文随笔却在另一类「风景」中展开他生命和灵魂的有深度的刻痕,它是生活的素描和心灵的笔记,它的情感之美润湿欲滴!

 

东山魁夷一生可以说是个旅行者,多了漂泊和寻访的流浪汉的生活经历。艺术对他来说,是旅行和发现。他的绘画貌似窄小、单薄、安静,画风一贯,似无变化,没有那种高更、梵高、毕加索们一类的「鬼才」、「巨擘」式的生命炽热燃烧的光团和亮度,但他却沉稳地在日本画坛展露迥然与人相异的「东山魁夷画风」,成为某种意义上或某种程度上的日本精神的表征。

 

日本式的天性中一般似不具备严峻、魄力、深刻的彻底性,也许也不喜欢这些东西,虽然温馨的心灵仍然时有严厉的倾斜、追求和希望。但具有深刻彻底性的西方和中国艺术却不能说因此比日本艺术更美,这就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东山魁夷所持的美学立场。他随时想到将自己的成功告慰辞世的双亲和因病早逝的兄弟。东山魁夷不仅用画笔勾勒大自然的风景,也以随笔记录无形的「绘画」。他的散文随笔独具淡美的特色,也可作画论来读。

 

日本人祇有对事物表象的感受,缺乏对宇宙生命深层的透视,如赵无极东西合璧式的绘画所表达的。我感觉日本人的思维是具体的、平面的、有明确的指向性;而不是辐射的、立体的、超脱的,缺乏抽象意义的生命感悟的升华。很难看到它们对世界的大气磅礡的宏观关注。他们的眼光一般落在对局部事物的关心上,所描绘的对象细密而精美,所以纔产生出东山魁夷、川端康成式的绘画和文学。三岛由纪夫在总体上也同属日本式的文化气质,但个性风格上似与上述二人相异。

 

东山魁夷自认天资不高,面对大师的绘画作品,他在感到陶醉的同时,也感到彻底的绝望,致使他认为自己选择绘画是一生中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东山魁夷却是幸运的,他没有需要他承受的社会政治暴力。在当时日本不断追求新潮(包括一度不断接受西方影响而漠视东方文化精髓的中国和日本的时髦文化界)的画坛上,他仅有可能需要承担被人拒绝承认而不幸湮灭的命运。但情况恰恰相反,他以自己独具东方传统魅力的创作证明了东方艺术生命并没有衰竭及其与西方艺术并存的价值。

 

某些时候作为存在者的东山魁夷似乎也听见存在波涛永恒的喧响,但却从未试图去探究喧响和运动的波涛的本源。他似乎祇是受这种超自然的力的推动,而不觊觎融入这主宰万物的神秘力量或挑战和怀疑这一力量,从而自主生命自身。

 

同东山魁夷相比较,哑默却是一方田园的守望者、眷恋者、怀旧者。

哑默也远游,但对他来说,移动的是身体,心灵却仍然纹丝不动地俯视故土。「脚印从这里铺展开去又回到原处」。他的生命似一间关上门窗的乡间小屋,须臾不离微潮的寂静、沙沙响动的树叶,和风的终年四季奇妙的倾诉。

 

不同于东山魁夷,哑默也有一份自己特殊的「清凉」。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濒临沉湮的世界;一道潜藏趋于石化的生命中微微痉挛的梦痕。

第二种风景  地球上活着,生活与生存

澳大利亚是一首田园诗,如果仅仅是一掠而过,是不能领略的。

 

澳大利亚是袋鼠和鸵鸟的国度,可惜当我踏上这片大陆时,几乎竟没有在它广袤的原野中发现一只鸵鸟和袋鼠。

 

澳大利亚的面积据说相等于整个中国大陆,而人口却不到中国一个边缘省份贵州省的人口那么多,可见它有多么宽广而空寂的无人的地域。

 

从纽约到澳大利亚,在空中要飞二十个小时左右。飞机的速度这么快,一秒钟要飞多远?一个小时又是多远?二十个小时要飞的空间简直是难以想象地浩渺无垠。地球有多大!中途两次变换时差。然而地球再大,由地球的一端飞往另一端也不过一天一夜。速度征服空间。纵使美洲和澳洲在想象中远不可及,如今也近在咫尺,宛如隔邻,辽阔的地球,小而简单。

 

纽约和澳大利亚,在同一个时间,一个是冬天,一个是夏日,并置在地球上。

 

活在地球上,各有各的活法。有的人生活着;有的人仅仅是生存。

 

如果说作为一个世界大都会的纽约是国际社会政治的舞台和传媒的中心,是许许多多、方方面面的人物出人头地、大显身手和发挥影响力的最佳空间;那么,恬静、安宁的澳大利亚却是适宜人生活的地方。这里远离那些瞬息万变、稍纵即逝的万花筒般的人生表象,却使生命触及宇宙存在的本质,抵达在忙得团团转的令人疲惫不堪的纽约人大多不能抵达的精神深度。

 

我以为,从某种角度上可以这样说,纽约是属于血肉的;澳大利亚却是相对属于心灵的。纽约活得太累,沉浮于生存竞争和挣扎、甚至相互倾轧;澳大利亚活得闲散,倾向于田园、大自然与生活。纽约人头涌涌的超级拥挤恶性膨胀着人们的野心和欲望;而澳大利亚辽阔的空寂给人以与世无争的隐逸人生的诱惑和遐想。

第三种风景  绿色民主——屋顶上的草坪

澳大利亚有世界上最高的喷泉;也有世界上最奇特的景观——海洋公园。它的许多地方与别处不同,比如说汽车行驶的方向,却与中国和美国相反,靠左行的车他们靠右,靠右行的车他们靠左,而汽车的方向盘也不像中国和美国一样在左方,而是在右方。

 

最使人赏心悦目的是它的议会。

澳大利亚议会在坎培拉,是一座线条简洁洗练的巨大建筑物。四周空旷,视野开阔。特别使各国初访者感到惊异的是,这座大建筑物的主楼及两旁房屋的顶层上覆盖的竟不是瓦,而是铺着一片阔大的常绿的草坪,可以任由任何一个普通人倘佯其上,在屋顶上散步或在屋顶草坪上打滚。这座建筑物贴近自然,也贴近人性,没有东方那种宫殿式建筑的威严肃杀、居高临下的无形的精神暴虐,而是显示一种普普通通却使人感觉亲切并受人尊敬的谦卑。据说这样的设计意图是为了体现人民高于政府,普通公民的双脚可以踩在象征权力的国家议会的头顶上。蓝天下、屋顶上一片绿色是和平与民主的象征。

 

在这世界上,最高的是人民的意志。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关系,谁也无须对谁顶礼膜拜!谁也无须面对手持令牌的主宰者的骄横,而是面对经由自己选出的公仆伟大的谦恭!

 

我喜欢人群的骚动和都会紧张的生活;也渴望闲暇、休息和彻底的放松。

在澳大利亚我去了雪梨、坎培拉和墨尔本三个城市,访问了新南威尔大学、澳洲国立大学、模纳士大学。当一连串的活动终于完成了,我赶紧逃离城市,要求朋友开车到市郊去,让我面对和沉入澳大利亚长满桉树的无边无际的油画般美丽的原野。

我有两次这样的机会。

第四种风景  山顶上,忽然想起一个孤零零的人

一次是同住在墨尔本的画家黑同和他的夫人凯瑟一起去墨尔本市郊的一处山岗,那是墨尔本的一处景点,名字我记不清了。祇记得山顶上有很好看的房子、梯形的石级、弯曲的铁栏,凭栏朝山下眺望,可以看见整个墨尔本市一片沉寂的房屋,黑同和凯瑟住的房子也在其中。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个未见面的朋友欧阳煜也在这一片房屋的其中的某一间中,可不可以同他通话聊几句呢?这样一想,凯瑟就拨响了手机,很快就接通了。欧阳煜听说是我,就问我现在哪里?我说在山上。他说马上下山到他那里去。我们三个人就下山直奔欧阳煜家。一小时左右就到了,欧阳煜在客厅的茶几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溜他办的中英文杂志《原乡》,似在静候远道而来的客人。墙壁上有一幅作家张贤亮的条幅,欧阳煜告诉我,他拉到一笔赞助,曾邀请几个中国大陆作家来澳大利亚作短期访问。主人很快将我们邀到另一间房子,一

张大桌上已沏好了茶。匆匆聊了一会,又匆匆合个影就告辞了。因为当天晚上八点我还要从墨尔本乘巴士去坎培拉。刚起身,主人的夫人迟迟归来,盛情邀请我们吃过晚饭再走,但时间太紧迫,祇好告别了。迈出门,回头一看,祇见欧阳煜安居其中的房子孤零零的,忽然感觉人活在世上很孤寂。漂泊海外,远离原乡的中国人,不仅孤寂,而且还得承受人生的双重漂泊——孤零零地活在世间和孤零零地远离故园漂流海外。

第五种风景 人同荒野面对  心在荒野回归

另一次是同朋友方圆、润秀夫妇及他们的孩子牛牛去滑雪。

方圆一家住在坎培拉。坎培拉附近有雪山。我觉得「坎培拉附近有雪山」这个感觉很好,就像西藏拉萨城在四面雪山环绕中一样。这样一想,本来冷冷清清的坎培拉城似掩映在雪光中一样清朗。坎培拉房屋集中的地域不大,像纽约似的高楼大厦更为罕见。全城似分散在原野中,这是一座树林和草地的城市。这儿有比纽约更多的鸽子,却看不见海鸥。凌空架起的环城短途小火车,车身色彩鲜艳,布满整幅的衣着绚丽的人物画像。车上乘客稀少,不像纽约地铁那么拥挤,你可以安静地同邂逅相遇的来自澳门或香港的女大学生亲切交谈。唯一同纽约相似的是天鹅和野鸭,无论在何处都无人伤害,牠们已习惯同人和谐相处,同居一城。偶然在寂静的公园内见到一棵大肚子的面包树和两只在水面上孤独相守的黑天鹅。

 

去雪场滑雪由润秀开车,都是贵阳人,大家在远隔故里万哩之遥的澳大利亚讲着贵阳话特别亲昵。我们要去的地方叫「星期五雪场」,沿途都是扑面而来的风光独特的原野。简单又美丽。原野上许多地方都长满了桉树,没有树木的地方是缓坡和浅草,还有些地方是大片既没有树也没有草的荒原。有时候荒原上突然出现一柱岩石或一堆奇大无比的石头,谁也弄不清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和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使我想起世界上三样东西最美,它们是荒野上的石、木、人。我这里所说的人,是像我们一样偶然出现在荒野上的人。人在荒野上很美,他的身躯及投出的影子美妙地构成风景的一部分。当人融入荒野时,他的心也就在遗弃已久的大自然

中回归。荒原和桉树林中有时会出现房屋,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宽大地域杳无人迹。我希望我有一幢房子在这儿孤立空寂。

天空开始时一片灰白,后来这些灰白的颜色幻化成大片的云团,不知不觉这些云山云海不知从哪里消失了去,天空一片纯蓝,蓝得没有一丝云影。这时候我心中突然涌起一个热望,渴望一个人独立天空下。路上不时有被辗死的袋鼠,或者澳洲特有的红狐。听说袋鼠肉很好吃,袋鼠和红狐皮很珍贵。但高速公路上没有人停下车来捡,而人们却会主动通知公路管理部门,专门派人来清理。袋鼠被辗得血肉模糊。辽阔的原野上,漫长的旅途中,我却未见到一只欢蹦活跳的袋鼠。投入眼帘的祇是卵石似的静止的羊、皮毛黑白相间的牛,和一匹两匹一动不动的马,这些马背上披着灰色的毛毯,分外孤独和寂静。我祇有一次见到过袋鼠,那是从坎培拉到雪梨的途中,透过车窗忽然看见远远的山坡上一群袋鼠,有的扑伏不动,有的伸起前爪,两只后腿独立,有一只一跳一跳的正在蹦跳。我很想把这一原野上真实而自然的场景拍下来,可惜同样是高速公路上不能停车。这是我在澳大利亚全部旅程中,唯一见到荒野上的袋鼠的一个美妙的瞬间。

 

在一处地方,我发现一座童话般色彩斑斓的小城,彷佛是巧克力做成的,一晃消失。我忍不住大声叫喊,要求停下车来拍照,我甚至想进城去看个究竟,深居它里面的人究竟怎样生活?

 

终于看见远处黛色的群山后面露出积雪的山头,那儿就是雪山了,待车子开近时感觉积雪很少;而当车子进入雪场后,山谷和斜坡上的小片积雪却变得很大。许多人正在滑雪,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雪光中闪跳。我们事先换好了很厚的滑雪衣裤,每人头上戴了一顶有绒球的滑雪帽,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选择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爬上山顶往下滑。我抢先第一个滑在前面。当我乘坐的简易滑雪板在山坡上急速往下滑去时,瞬间中忽然领悟到生命在于运动的真实含义。感觉自己活得很健康、很年轻、很美丽。润秀朝我举起了镜头,拍下了这闪光的富于生命动感的时刻。

第六种风景    

活着,这就很好。

有遗忘了的;所以我记起;

有遗失了的;所以我寻觅;

 

不在走的人多的地方;

而在没有人走的地方。[HT]

这条路不是一条具体的路,也不是一条抽象的路。总之它是路,混合着精神和实体,交织着远古和现代,延伸着过去和未来。

 

睡意朦胧中怀着终被发现的疲惫的期待,似绝望,也似希望。

我感觉在澳大利亚的荒野就藏匿着它,那儿有一种类似路也不仅仅是路的东西。它去掉一切现代有关路的累赘,没有路标、指示灯、交通警察;也没有频繁往来奔驰的车辆和不时被辗死的袋鼠和红狐。它祇安静地向我呈现一条路的本来的单纯。

 

它不是我已经走过来的路,也不是我尚待走去的路。我的心早已置于其中,然而我的身子却从未抵达它,我双脚也没有着落其上。

 

这是一条在人世间被遗忘的甚至被遗失的路,它终于被我发现于澳大利亚荒野简朴之美中。我在这儿一切最简单的事物上感觉它的存在。中什太阳的黄光中,它向我呈现一幅孤独的人、天然的荒石、静止的树木微妙综合、浑然一体的简明构图。

 

也许,世代寻觅出路或归路的人本身就是路,它同人与生俱来,但从人出生的时候起就日复一日地从自身中剥离了它。这个被人剥离之物就是自然,它是天地之间最大的自由。从人对自然的自觉和不自觉的逃离中,不由自主地受制于一切人为的外在之物,于是人生的自由之路失去了路的本来的单纯,变成了种种戕害生命的歧路,变成了心机、算计、贪婪、摩擦、拥挤、堵塞、竞争、超高速、事故、伤残、死亡和永远追逐于距离之外的目标。

 

从人离开天然自由之日起,就已经无路可走。

那貌似路的纵横交错遍布于大地之上的万千线路,其实,祇是一张隐蔽地铺开并割裂地球美

丽的自然原貌的现代网络。从存在的意义上说,每一条线路所指向的都不是预期的目的地;而是终归虚妄的人生迷途,纵使我们每一个尘缘难却者都痴迷不悟地自缚于自我编织的网丝上。

 

有路就会有人走。

有目的就会有人为之执着。

而人生的目的在目的之外;路途在路途之外。

这是一条隐而不显的道之路。

它不是城市的高速公路,不是乡村田野上的土路,也不是哑默式的与少女幽会或邂逅相遇的林间小路,因为这种哑默式的路上总有一抹令人忧伤并很快就熄灭的夕阳,路的尽头总能看见一扇终日朝你开着的窗或一方在你活在世间的青春年月一度远离隐逸和空无的亮光……

第七种风景  酒吧中的荒原

在澳大利亚的雪梨,有一群北京人,也有一群贵阳人,在我来到雪梨的第一个夜晚,不约而同地在一家中国人开的酒吧里聚会,大家围着个大圆桌,吃饭、饮酒、唱卡拉OK,然后推开桌子跳迪斯科。

 

其中有几个陌生的女孩,脸相各一,不美但很好看。年龄同样的大小,腰肢同样的细,胸脯微呈曲线却还没有勾出充分发育的明显轮廓。她们在男人的身体与身体之间闪来跳去,彷佛一明一灭的光的亮点。她们的脸和周身都似乎热得通红,整个人、全身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在燃烧、在扭摆,动态极了!美感极了!生命极了!「蛇」极了!真的,像极了竖立扭曲摆动的群蛇。这时候,祇要她们当中谁无意间瞟你一眼,你就会全身心同她们融为一体,旋转起来。

 

仅一瞬间,我发现,舞蹈是一种风景,人体是一种风景,舞动在我眼前的中国北方和南方的妙龄少女是一种摇摆的、亮丽的、旋转的、充血的风景!

这使我想起贵州高原上的月光舞会,青海高原的露天舞会,特别是北京圆明园艺术村那些骚动的类似的生活场面。

 

这是澳大利亚雪梨酒吧中的「小圆明园」,它在中国人的灵与肉之美的特殊表达方式中向我重现。

这些中国人,无论漂到哪里,都不自甘寂寞,都喜欢喧腾和群居;无论浪至何方,哪怕天涯海角,都是东方式的歌神、酒神和舞神。

 

其中的确也有来自圆明园的流浪画家和行为艺术家;还有我所认识的日本血统的女作家芳子,我远在贵州高原的友人哑默的两个侄女雁翎和阿玉。

 

这同美国式的派对聚会场所迥然相异,没有一切非自然却无不体现「文明」和「教养」的一举一动的人为制约;没有几近计算机程序操作式的规范化的言谈交流方式,也没有那种令人气闷的衣冠楚楚、正襟危坐、彬彬有礼的表示「尊严」的安静。

 

祇有从生命内部过剩的能量中直接释放出来的叫、喊、跳;

祇有同轻言细语、清风雅静反其道而行之的灵与肉的「高声喧哗」。

它甚至同美国的摇滚音乐盛会也截然不同,这里看不见全场整齐划一的肢体动作,大片大片有规律地摇晃的手臂和集体左右摇摆的身躯。而是每一个舞者都是一个独立旋转的个体,每一个个体都是一个小漩涡,而许多的小旋涡又融成一个大的血肉的呼啸的漩涡。

 

这是酒吧中的荒原;都市中的荒原;远离现代文明困扰的血肉的荒原。

有一种风沙弥漫中的血性、狼性和野性。

 

一下子,我彷佛又回到了中国,回到那片大陆中我所熟悉的生活,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多年来经由外部环境人为修理的半个机器人,重新成为一个本真、天然,高蹈自由生命的性情中人。

第八种风景  音乐「风景」中的哑默 

我的诗歌翻译爱默生安迪旅游中国,特地去拜访了贵州高原上静居的哑默。他彷佛是我的分身,代我来到阔别已久的两处地方,一处是哑默的「野鸭塘」,一处是我的「董家堰」。前者是哑默的居地,后者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两处分别在贵阳市南北市郊,都是同我的生活有过特别亲密关系的地方,真让我羡慕死了!更对那儿满怀热恋!

 

安迪回来的时候,哑默特意委托他带回来几样礼物,一小瓶茅台,一听「云雾毛尖」名茶,一盒录音带。前两样东西是送给安迪的,但安迪不喝白酒,也不太喜欢喝茶,就连同录音带一并送给了我们。小瓶茅台我和秋潇雨兰当天就各自喝了一小杯,云雾毛尖原封未动地收藏,录音带一直舍不得听,要期待一个特别的时刻、一种特别的心绪和某日、某夜或某个傍晚灯下特别的生活氛围。

 

录音带一面是专门为我录的;另一面是专门录给秋潇雨兰的。上面哑默题了一段话:「一盒将使黄翔百感交集,老泪纵横,让秋潇雨兰顿时在异国跌入伤感、怀旧的眷恋的录音带。哑默。2000年夏。中国。」

 

送给我的那一面,开头是一首「天苍苍,野茫茫」的内蒙古大草原歌曲,彷佛叫〈敕勒歌〉。唱这首歌的是个男低音,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美的中国男低音,也许是唯一的。这声音一听就让人有难以承受的魅力,而声音中展开的「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风光很快将我消融其中,或使我瞬间彷佛变成了画面的一个活动的景点,忘了自己此时置身的真实空间。我一生都梦想大草原,而这种草原之梦弥漫了我的一生。现在当我在大洋彼岸的美国重新听到这首我几近忘了名字的歌曲时,我深深感到哑默对我的异常知心,给我空运过来这片由音响、旋律组成的风景,以及与这风景有关的多年以前的生活记忆。这面磁带其它还录了〈山楂树〉、〈红莓花儿开〉、〈田野静悄悄〉等美妙的前苏联歌曲。给秋潇雨兰的这一面不像我这么单纯,而是一些带有综合性的歌曲,有经典的,也有现代的和一度流行的。还有几首是我在失去自由的铁窗生活中,我同秋潇雨兰在狱内狱外分别听过的歌曲,它们不因为别的什么,祇因为对我们分外珍贵,如〈大约在冬季〉和〈北方的狼〉。其它的还有秋潇雨兰喜爱的〈念故乡〉、〈我的家在牧场〉、〈铃儿响叮当〉和〈橄榄树〉……

 

最先打开录音带的是我们的小女儿绘绘,她一听给妈咪的那一面歌曲,就喜欢得不得了。给我的那一面,她听了开头,感觉旋律缓慢、悠长,画面低沉、苍茫,亮度和速度她都接受不了。对于稚嫩的心灵,不需要苍茫或苍老的东西,绘绘需要光亮和轻快的节奏。但后来她又听了一次,结果迷上了〈山楂树〉,也意外地接受了〈敕勒歌〉。

 

我们听哑默的录音带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那一天是礼拜天,秋潇雨兰难得地睡了一上什懒觉,精力充足,气色和心绪都很好。一家人聚在一起,有一种节日般的心情。我特别照老嗜好泡了一壶茶,倒了一杯撂在旁边,在长沙发上铺一个特别舒服的躺卧位置,听音乐的时候品着茶,双脚撂在秋潇雨兰的膝上。秋潇雨兰边听音乐边抚着我的光脚趾,一会儿又低下头来亲亲它们,这情景顷刻又使我想起故里,我们孤独相守的山野寂寞的星夜。两个孩子,儿子黄说和女儿黄绘,半躺半坐在地毯上。在生活节奏极快、整个人心身两疲的纽约生活中,即使是一家人也难得有一次彻底放松的聚会。整整一个下午,我和秋潇雨兰在异国他乡的泊居生活中,彷佛又回到了花溪董家堰的「梦巢」,祇是这一次巢窝不再祇有我们两个人,而是多了一只随时都可能凌空振翅离我们而去的年轻的鹰,和一只我们收养的来自故园的依人的小鸟。

儿子对哑默很熟悉,女儿在我们日常谈话中也早已「认识」这位未露面的叔叔。他们都知道,我同哑默的个人交往不仅意味着一种人生的友谊,而且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阙「乐曲」。它需要「倾听」。在彼此相处的日子里倾听;在相互离别的岁月中倾听。年代越久远,听得越真切。每当这种「乐曲」在瞬间响起,深心就会荡起怀恋的涟漪,一圈一圈展开对往日生活的呼唤。

 

我曾在澳大利亚体验舞蹈的风景。此刻,音乐对于我也无异于一种风景,旋律和音响的「风景」。如果说,我曾在舞蹈的风景中整个儿不由自主地想「动」的话,那么现在我在倾听音乐的风景中,我却发现我全心身地渴望着静,绝对的「静」,并且心里莫名其妙直想哭,感觉这种静中渗透了我不知是欢喜还是忧伤的眼泪。这种心灵泪光中的「风景」,对我而言,不仅意味着一种风景,也意味着我所见到的风景中的人。这个人就是哑默,正同我一起置身于美国新泽西太阳屋中,同我和秋潇雨兰一起共享着一个中国式的平平常常又极不寻常的人生的下午。

 

我的一位美国朋友金介浦,又将作为我的另一个分身前往野鸭塘,去看望哑默。他曾对我说,一个中国作家,流放就意味着社交和文学的死亡。我现在正经历着这样的「死亡」,尽管我一直回避着这样的事实,并且执着地以全部心灵的力量持续与之抗拒。但我仍然发现多少个人生的下午及其生活的温馨和情韵都不再属于我,我连同我在地球上有间简单的房子过上一种简单的生活的渴望都早已被人以无形的暴虐粉碎。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却不能过上对我来说亲切又熟悉的每一个普通的日子,我的生活将从无数过去和未来的下午中被无情放逐。

 

音乐终止。傍晚的阳光早已暗淡。太阳屋里一片阴影。孩子们早已走开,祇剩下我和秋潇雨兰,共同守望一片沉默。我们谁也不想开灯,彷佛都怕看见一个清晰的现实或一种具体的事实——我们已走出这个下午,哑默式的音乐「风景」和风景中的哑默已经消失。

2000729日草就

200084日什完稿

终生死亡——给《蓝》

曾在甲板上脸贴

夜空

躺着

任星星如水沫迎头

泼来

曾在船头上解开

上衣

兜一襟白浪

如海鸟

啼唳

深海如血砚

桅杆如斗笔

一生蘸着绝望的淤泥

画出的却是梦的澄明

 

总渴望飞来一只

燕子

淡淡地蓝出世界的

水晶滴

衔来千万缕阳光的

金属丝

拭擦生命斑驳的

沉船

拭擦一船故事

和诗

 

活着

注定就是对生存的

缺席

以诗的骸骨阅读

世人的遗忘

和从未愈合的

孤寒的

伤口

《蓝》为日本双语文学刊物

 

20001127日夜泪就

东方诗人

这人

跳入汨罗江水时

于是便完成了一个

凝止的造型

以及剎那

永恒

诗歌因此而一圈圈扩大

而波动不息

荡开

黄金的

涟漪

活着

率意驾车

天空下

 

啸声痛译

沉寂

自由辗出

血径

陶渊明

他总是醉意朦胧地面对

篱墙上的雏菊

不经意地采摘而去的却是

隐逸

茶中煮沸青翠寂静

壶嘴垂挂隐约钟鸣

郑板桥

心闲身也闲

于是平日里便蘸起

一片闲暇

于是笔端上便甩落

风声竹响

生前

以竹环身

宣纸上种植清凉

死后

独眠画墓

依然走不出梦的

竹荫

20001222日夜

简单言说——风景形而上

另一个屈原

投河

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

失宠

是他诗歌中唯一的

败笔

他站在金鸾殿外

以哀歌

自虐

结果小便失禁

化为一滩长流

的泪水

结果

我们年年用粽子

喂他

他用自己

喂了鱼虾

众生的荒原

常常独立人群

从心底吐出一声长长的长长的

寂寞

蓦地便有一条长长的直直的波宽

浪阔的啸声

拍击虚无

太平洋

一滴辽阔的水

欲滴未滴

在我的笔尖下

颤动

一只蚂蚁

沿着一丝掉落的枯发

以几秒钟的速度

走完一个人海阔天空的

一生

清晨照脸

一镜岁月潦草

复又梳头

更惊觉发梢

一团寒意

浸骨

顺指间

滑落

同暴虐

同盯视人的黑暗

同媚俗的庸众

隔绝开来

不需要太多的垒筑

只需要一页诗

或者一声忽哨

或者一口吐沫

活着就是上天入地

独自清澈。

独自浑浊。

脚踩天空的蓝地毯

留下两只过客的

脚印

醉卧地球的峰巅上

以生殖器增加

地球的高度

注:人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景。登临山水的人,也可登临「人」自身。不同个体生命有不同的精神「山水」画轴,或单幅,或长卷。当我们作自我窥探时发现万千奥秘深藏其中,构成内在生命的形而上风景。

独自「淡」于尘嚣——话说杨平

杨平的诗是「淡中见诗」。

相对于诗意浓郁者,他淡到这么险的程度,不免让人禁不住为他捏一把汗;但他一意孤行,胆大妄为,根本不顾及一般现代人的兴味,也不怕稍不小心把诗也「淡」去了。但总体上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他的诗不仅是淡中见出诗性,也可说是「淡中见浓」,「淡」中让人感觉无处不在的生命的隐痕。就像净水和酒彷佛看去都是水,你尝以后就会辨出酒不同于「白水」的渗骨的芬芳。也像一种清蒸的「白沾鸡」,里面什么佐料也没有,鸡汤如一锅清水,但你喝一口以后,你才知道那真是世间罕见的美味。杨平就从这「淡」中传达出一份特异的诗境,一种潇洒的神韵。类似像他这样淡泊人生的美好的天性,在中国大陆有贵州高原上禅居野鸭塘、自称「散人」的诗人哑默;在日本海岛有以「与风景对话」著称的画家东山魁夷。所不同的是,杨平以诗参悟生存的每一个瞬间,哑默以散文随笔涂抹大自然和「秋」的乡野,东山魁夷以绘画简洁的色彩和线条核述心灵的风景。

 

杨平是一个现代隐士,却尘缘未了。他的「肉体匍匐在尘世上」,他的「心灵在别处」。面对虚幻人生,他是一个「脱略形迹的或坐或卧」者,二三良朋雅聚或一人一驴一琴打发时日者,长啸松下孤身寻芳探幽者。也是一个有奇癖、有尘欲、有痴情的亦仙、亦猿甚至亦雪人的十足的真正的「诗化浪人」。时而正而八经,时而无不轻狎,但无论轻狎或正经,却有一

颗清洁的无邪的心,一份超脱尘俗的纯粹的天性。他一生寻求从尘累中解脱,常常处于「一日无事」中,内心里却渴盼与现代人生活迥然相异的「一生无事」生命的闲适,而他确实也是这般活着。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生活在古代的今人,或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古人。但他绝无意于文化意义上的「复古」,只是绵延东方文化千古不灭却被当代人漠视和丢失了的弥足珍贵的遗世独立的精神。

 

他并不强调他只为自己写作,却成年累月地自甘寂寞;他并不表明他无意世俗功利,却身体力行地做到与世无争。他是一个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人。像所有具有艺术天赋和自由人生倾向的人一样,他身上没有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小市民的气息和钻营的习性,却极其鲜明地凸显出两个字:纯粹。

 

杨平的诗从形式到内容貌似「传统」或「古典」,纵使我们在「古典」或「传统」前面加个「新」字。其实不然。实际上他的本真天性使他无所谓传统,也无所谓现代,而是在两者天然交融中写意人生。他在标新立异的时尚中孤恋空灵,在众声喧哗的潮动中独自寂寞。他因了一个诗痴的痴迷和执着相信,世界并不因诗隐逸尘嚣和市井背后而遗忘了诗。相反总是在一切复归寂静后,浑浊中突然发现天地间跳出一脉自在生命的清流,时空中灼亮一线东方人文自然的血纹。姑且不论他的诗的内容,典雅中无处不见一个鲜活的现代人的心灵奥妙,仅就他的诗的形式而言,他的诗不仅是文学分类意义上的诗,有时候也是面对一位不知名的隐匿者的一种清谈,是融合随手拈来的古典名句的现代小品,是读书的眉批和札记,是散文的片断,是诗化的随笔,表现形式「随意」而不「刻意」,但无论以何种形式表现都无不是「诗」,都无不渗透着诗性和洋溢着诗情。某些时候,他的诗中常常兼有「注释」或「后记」,这些并非诗之外的多余的东西,正是它们有意无意间与诗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其中有些词语韵味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诗」,也像他的诗一样隽永、润湿。所以在文体上他的好些诗往往呈现形式的「模糊」而不是「清晰」,这正是这位不爱举手投足循规蹈矩的天生诗人的妙处,独特之处,与人相异之处,显得不受拘束而我行我素。这种敢于随意的写法既大胆也要有自信,因为这具有挑战规则的意味。这不仅显示出一个人潇洒自如的天性、对雕琢和拘泥形式的天然漠视,更见出一个人的真正的文化素养特别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功底。杨平对书法饶有兴味,崇尚中国古代狂草大师怀素、张旭等人,他在形式表现上的这种洒脱,也隐

约见出古代「线条诗人」笔走龙蛇的书法对他的潜在影响。狂草书法中的那种自由的对生命的领悟和动态感,无疑对杨平的性格及其对诗歌形式的探索是一种天启。

 

杨平对在诗坛上吆喝敬而远之。他不着意于现代主义的焦灼、骚动、格杀和破坏,是一个珍视和重新发现并拓展文化传统的现代诗人。正因为这样,他同那些热中于写「没有多大意思」或「没有意思」的很「现代」的诗的诗人「不同」而不是「相同」。他在一片新的「千人一面、万人一腔」的浑浑噩噩的喧扰中,避开一片尘嚣的炎热、远离摩肩擦踵的拥挤和摩擦,寻求生活和自己心灵的空旷,独享人生和大自然的清凉,并由此在一大片模模糊糊、稍纵即逝的嗡嗡的脸孔堆中,清明而潇散地呈现自己的面貌。他的诗歌世界并不受限于一时的时空,相反地,他把现在、过去乃至未来都融入眼前的当下。他守住一方净土,独居其中,无人骚扰,他爱的就是这份清寂。他似乎无意于对社会、对群体、对浩瀚的宇宙人生投以广阔的关注,他的世界始于也终于日常生活、周遭环境、瞬间意绪、四季风物、身边琐事。浓缩如一粒沙,晶莹如一滴水,置于掌中,任其玩赏。其实,当一个人超然物外时,世界对他而言也无所谓大或小。世界就是世界。世界之大与世界之小都互为整体。纵使如此,杨平仍然自己对自己发出呼吁,开始着眼并扩大生活与取材的范围,从〈新诗话——从人间出发〉已见出他的精神生命新的运行的轨迹。而〈阅读庄子10首〉却预示其诗歌中个体生命意识的深化、拓展和新的升华。

 

读杨平的诗,不宜从任何一种既定的理念、主义、美学观点去进行冷漠的审视,只能以一个热的活生生的生命去感应另一个热的活生生的生命。它就存在在那儿,以感觉向你传递感觉,以心灵同你交融心灵。杨平其诗如其人一样风流倜傥。读他的诗的过程中竟不经意地让我想起两首歌曲,一首是〈星星索〉,一首是〈梭罗河〉,两首都是年代漫长的印度尼西亚民歌,这两首民歌同杨平的诗当然并没有任何联系,但读杨平的诗和听这两首歌却同样给我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的真实」。像歌曲〈星星索〉中一样,杨平诗中似乎也有个令他「日夜思念的地方」,也有位他「总想同她见面的姑娘」。但这个「姑娘」却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位非血肉的美丽而抽象的「情人」;这个「地方」也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的梦境。这就是他所喜爱的从庄子、陶渊明、王维、张潮、李慈铭、李笠翁乃至沉从文、林语堂们绵延至今的诗人心灵的家园,早已为人淡忘、漠视和遗弃的宇宙生命的原乡。而在另一首歌〈梭罗河〉中,杨平也有着他要为之歌唱的「美丽的梭罗河」,这河就是他的生命之源的长江和黄河;也有着让他「永远记在心上」的「光荣的历史」,这历史的荣光,对于他来说就是须臾不忘的中华民族的灿烂的精神文化、特别是它充满了东方人生闲情和山

水韵味的隐逸文化。

 

杨平是个当今社会中越来越少的「性情中人」,一个现代的「骚人墨客」,一个放达、恣肆人生的古代归隐者的末代子孙,也是一头珍奇的「诗化动物」。我读他的诗集的时候,正好也在放前面提到的这两首歌,诗和歌都同样有滋有味,歌和诗都同样耐听耐读。我感到杨平诗中也像歌中一样有一种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一个种族心灵的闲散旋律在文字中流动,他诗中那些美妙闪光的颇具才思的字句不时在我眼前音符般跳动,我相信无论诗还是歌,只要其中有真实的生命、有文化的精神承传,它就会免于那种泡沫的剎那即灭的厄运,在时间中留下痕迹,并为人喜爱和传之久远。

200132日美国新泽西太阳屋

精——梦登泰山金顶

一声迎风炸裂的狂啸起而柱立

继而如飞瀑跌下悬崖

使天地充血

使峡谷润湿

使千年寂静瞬刻

受孕

2001420日晨

给天安门母亲

天安门广场宽阔到足以容纳千百万青春

躯体的全部体积和重量

却绝对容纳不下

一滴

 

 

因为母亲的一颗

泪水

足以使世界倾斜

因为沉默难以言说的事件

雷声便开始终极的

解释

2001420日晨

附录

黄翔诗艺探本

——狂饮不醉的兽形与身体自由宇宙的交融共舞

赖贤宗

前言

诗人是世界的命名者,从诗人写诗这样的命名活动之中,世界在他的名字之中诞生了,事物有了诗性生命的本体光辉,山唱歌,水流丽,生命当下浑脱曼舞,使得世界得以浑然一体底进入人的生活世界,使人死于美前,又生在美中。黄翔的诗和诗论就是这就样一种为世界命名的浑脱曼舞的活动,这里面包含了身体、自由和宇宙的奥秘,它是黄翔所说的狂饮不醉的兽形。

第一节 黄翔的诗的自我认知

「狂饮不醉的兽形」是黄翔为自己的诗选集所命名的名字,「太阳屋手记」则是黄翔的诗观、诗化哲学与旅游文学的文集系列的命名。我们现在来看看诗人怎样来为自己命名,看

他自己把自己怎样带到世界之中来。诗人黄翔曾经在这次来台的「紫藤庐」一次雅集之中,他突然走到笔者旁边而解释道:「狂饮不醉」就是指狂饮虚无与存在,「兽」是指人的潜能,人可能是神也可能是兽,也可能是宇宙的任何一草一木,乃至于草木之上的一滴露;「形」是不断在生成变化当中的生命实存。我响应道:「兽」就是生命本体的精神力动,冲决一切生命的不自由不真实状态,而「形」就是精神汪洋之中的波浪,所以「狂饮不醉」的,就是这种精神力动波澜壮阔,狂饮白天与黑夜,狂饮存在与虚无,狂饮天、地与人的一切实存。因此让我们来读一读黄翔的《狂饮不醉的兽形》所收的第一首完整的诗〈独唱〉,这首诗歌可以说是黄翔为自己的诗的基本定调:

 

我是谁

我是瀑布的孤魂

一首永久离群索居的

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

游踪

我的唯一的听众

是沉寂

 

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纽约,天下华人出版社,◆1998年,页5。

     此诗作于1962年。集中所收〈画柴达木〉虽然作于1959年,但只是两句残句。所以集中所收的第一首完整的诗仍是这首〈独唱〉。

 

这首诗包含了黄翔三种主要类型的诗,也就是说被我称为﹖身体诗、﹗自由诗和﹕宇宙诗的三种类型。前两句是身体诗,中间四句是自由诗,后两句是宇宙诗。首先,前两句「我

是谁∕我是瀑布的孤魂」,瀑布流动不已的身体就是诗的灵魂、孤傲而又风姿无限的灵魂,这是黄翔用身体写诗,是黄翔的身体诗。其次,中间两句「一首永久离群索居的∕诗∕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游踪」表达了诗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前面两句(「一首永久离群索居的∕诗」)表达的人对于存在的自由,对于生命独立自主的追求,这是生命自由的向上一机;此中的后两句(「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游踪」)表现的是生命的横向表现的自由,那样的诗是梦的游踪;所以这四句是自由诗。最后两句「我的唯一的听众∕是沉寂」表现的是宇宙的沉寂是黄翔的诗的唯一听众,唯一听得到黄翔的诗的是黄翔的诗所排荡共震的大宇宙,其实,它的响应是渊默而雷声。所以,这一首诗的前后八句已经包含了黄翔的诗的三种类型(﹖身体诗、﹗自由诗和﹕宇宙诗)在里面,也就是黄翔所独唱的诗艺术的三个基本特质。而出现在这八句诗之中的意象,也不断出现在黄翔后来的诗之中。

第二节   论黄翔诗艺术的三种基本类型

对应于上述黄翔的诗的三种类型﹖身体诗、﹗自由诗和﹕宇宙诗,关于黄翔的诗艺术之上的成就,我分为下列三点来陈述: “用身体写诗,黄翔是用身体写诗的行动主义者(诗就是生命自由的见证:从生命的表现到表现的生命〈黄翔的诗是宇宙宗教的诗本体学的印证以下一一阐释。

 “用身体写诗,黄翔是用身体写诗的行动主义者

黄翔是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的呼吸写诗,是用他的细胞的呼吸接通了宇宙的每一个生命在写诗。身体在传统文化之中的禁区,视之为色欲的根源,所以传统诗歌很少直接书写身体和身体知觉经验。现代人黄翔不仅脱离了传统的身体禁忌,以超人的体验和想象直接书写身体,且更能突破当代情色文学的局限于小我的身体知觉,上升到宇宙的高度,以自由的精神来书写身体,因此黄翔的身体诗是一个很大的突破。这种诗的代表作〈世界—你的裸体和你的隐体〉组诗、〈邓肯〉等等。例如〈鲸梦〉的下列诗句:

我的身体

向你们张开

非存在的

水穴

张开我的深处啼鸣的黑暗。

黑色的节奏震荡水波。

我于鲸形中含怒荡开宇宙迷而不惑的千臂。

频频向永无宁日的你们临近

原始万象的图形聚散乳头

从来没有一双拂动我的足

从来没有一个吮吸我的指

鱼虾簇拥。波浪弯曲。礁石苦涩。

水声滚动如球

水流出我

多么辽阔

千海被我触动

柔软的河流舒展翠绿的叶纹。鱼龙腾空。巨蚌闭合。

 

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纽约,天下华人出版社,◆1998◆,页236。

 

黄翔的身体诗渲泄着、暗传着生命宇宙的最深刻精细的内在感动,又以滂渤的宇宙之姿从天而降底袭击我们,这就是他的诗的「身体」,这就是他的诗的「行动」。黄翔的诗的「身体」包含了显在的身体,也包含了他所说的「裸体」和「隐体」,应该是说包含了一切浑然一体的宇宙生命在其中。而他的诗的「行动」,是宇宙生命力动的冲决而出,是生命的自由,并不局限于固定的诗学认知之中,所以他的诗的行动也通于一切艺术的行动,将来可以和各种文类、各种音乐艺术、造型艺术和舞台艺术结合融汇,因为在「行动」之中,各种艺术本来就是一体的,都是属于同一个「身体」。

 

黄翔又是用他的生命的行动在写诗,黄翔的诗歌朗诵被称为是「吼诗」非常具有行动力和表现性。黄翔每一次写诗就是一个生命的实现,一首诗的完成就是一个生命的灭亡,也因为灭亡,所以它是以逸去之姿,在生命本体力动的大海留下永恒的姿彩。黄翔自谓「我每吼一次诗,我就要死去一次」,而他的美国友人听他吼诗之后响应道:「你每吼一次诗,你要死去一次,而我们也集体陪葬一次」。不错,在尘世的生命死去了,但是自由的生命却复活了,所以,黄翔,你用你的写诗和吼诗带着我们一起死去吧,让一切自由的生命复活起来吧,让我们一起用诗来创造自由的新天新地吧。

 

诗就是生命自由的见证:从生命的表现到表现的生命

诗的本质就是自由,自由包含了生命存在的本体论的自由和人作为社会存有者的自由的两个方面,而这两个方面又是相贯通的。生命自由的自由诗的代表作包括了〈我〉、〈青春听我唱一首绝望的歌〉、〈我的奏鸣曲〉组诗、〈逃避逃亡〉。而黄翔的政治社会方面的自由诗,则包括了〈野兽〉、〈火神交响曲〉组诗(19691976)、〈民主墙颂〉、〈祭奠——怀念伟大的198964日〉等等。我们来看看黄翔的〈我〉:

 

我是一次呼喊

从堆在我周围的狂怒岁月中传来

 

我是被粉碎的钻石

每一颗碎粒中都有一个太阳

 

我是我 我是我的死亡的讣告

我将从死中赎回我自己

 

在追寻自由的过程之中,黄翔的自由呼号「从堆在我周围的狂怒岁月中传来」。而黄翔坚信,当肉体生命被粉碎的时候,他依于对于生命的本体是自由的信仰,却能信仰自己「我是被粉碎的钻石∮每一颗碎粒中都有一个太阳」,而且自己还具有宣告自己死亡,从而获得新生的绝后再苏力量,「我是我∮我是我的死亡讣告∮我将从死中赎回我自己」,显示了生命本体的至高无上的力。尽管世界与命运一片漆黑,黄翔以他的诗性直觉仍能看到虚无背后隐现的光芒,自由的本体所闪耀的黑暗之光。

 

〈黄翔的宇宙宗教的诗本体学的印证

 

黄翔的诗艺融合了诗的本体与生命的本体,超越哲理辩证,冲决形式而又涵融一切形式,展现了宇宙精神,是黄翔所讲的宇宙宗教的体现。黄翔提出诗化哲学,而黄翔的诗就是诗化哲学的印证。黄翔的宇宙诗的代表作例如:〈心迹〉组诗、〈空壁〉等等。

 

在主体与客体浑然一体的自由体验之中,黄翔的身体和宇宙也浑化一体,所以一部份黄翔最好的身体诗也就是这里所讨论的宇宙诗,例如〈世界——你的裸体和你的隐体〉组诗、〈大动脉〉组诗。例如〈邓肯〉(〈大动脉〉组诗之中的一首)一首的「双掌浑沌初开∮气浪冲动女人腿的∮双桨∮万千星球黑暗的雏鸟∮啼叫宇宙的大卵巢」,是身体的知觉经验和宇宙能量场的合一。

黄翔的身体诗充满了生命的骚动,而他的宇宙诗则更升华而进入悄然生姿的流洒而静默的宇宙精神,如他的一句诗〈大自然〉所说的「你的沉默的单纯矗立着我的单纯的沉默」

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纽约,天下华人出版社,◆1998◆,页36。

宇宙的精神是悄然生姿的圣默然,黄翔说:「这些无语的宇宙人彼此以沉默交流沉默,以沉默翻译沉默,以沉默记载沉默。全部宇宙史是一部沉默史。语言是多余的。她们代之以动作、舞蹈。正当我们这样默想着的时候,我分明感到一种沉默如瀑的歌声,无声地震撼着我」

黄翔,《梦巢随笔》,台北,唐山出版社,2001,页51,篇名〈新桃花源:宇宙村〉。

 

另外,他的诗论〈留在星球上的札记—宇宙情绪〉阐述了他在宇宙诗这方面的构想。黄翔《梦巢随笔》的〈新桃花源:宇宙村〉则是一篇关于宇宙宗教的最为感人的诗情断想,值得注意。

第三节  意境美学视点下的黄翔诗艺的美学突破

黄翔诗艺术的美学基本架构:

自由诗

身体诗

宇宙诗

意境

爱情诗

景物诗

 

意境美学是能够彰显中国审美特质的中国美学的总结性重要理论。从意境美学的视点考察黄翔的诗艺术,将之用黄翔诗艺术的美学基本架构一图来表示,从中可以论述下列两点:

黄翔的诗艺术基本上是一种诗的意境  美学的创作上的印证:黄翔的诗艺术三种基本类型,宇宙诗、自由诗、身体诗表现为图标之中的三位一体的三角形,宇宙自由身体三者是浑然一体的状态,例如,宇宙是自由的身体,黄翔书写宇宙,宇宙在书写的行动之中和书写合而为一,这使得自由取得了它的身体;另外也可以就自由是身体的宇宙化和身体是自由化的宇宙,来加以发挥黄翔诗创作的奥义。这个浑然一体表现了和杜国清所论的诗学三昧和我所论的意境美学的三个环节的相通的结构蕴含了对于本体诗学的洞见。

赖贤宗,〈诗的意境美学与禅的意境美学〉,华梵大学「第三届\ 师法自然净化人心研讨会」   2000年10月14日,台北。

黄翔的诗艺术对于诗的意境美学的当代突破:

讨论黄翔的身体诗对于传统写意诗的突破:传统的诗的意境美学在意的方面,强调的是写意、移情,而黄翔则将之转化为身体诗。现在,在黄翔的诗艺术之中,整个身体就是意,因为黄翔是用身体写诗,是一个身体的行动主义者。传统的诗的意境美学在意的方面强调写意,还是比较在文人诗的传统之中,黄翔则突破了这个传统,转而追求的是绝对自由和宇宙精神,他用绝对自由和宇宙精神当作身体来写诗,所以写意不再局限在文人传统的书斋之中,而是绝对自由和宇宙精神变成了诗人的意志行动。讨论黄翔的宇宙诗对于传统写境诗的突破:传统的诗的意境美学在境的方面,强调的是写境、形成美的观照,而黄翔则将之转化为宇宙诗。宇宙成为诗境,更增加了写境诗的气魄、生命力与格局。

意境是主体从事体验活动的时候的真实世界的呈现,黄翔的诗丰富了意境的内容,使得当代人所关心的人作为社会存有者的自由和人的生命存在的绝对自由都成为境的一部份。黄翔用身体的解放和宇宙精神的宏观重写了「境」的内容,这就使得写境不再局限在文人传统的书斋之中的形式的纯美观照。

第四  在以上的意境美学的突破的意义之上,黄翔又创作了融合身体自由宇宙为一体的爱情诗和景物诗。

 

黄翔的爱情诗和景物诗皆极好,是这方面的极品,而其极致之处也是因为他的爱情诗和景物诗都是身体、自由和宇宙的诗境的融合,表达成爱情与景物的特殊魔魅世界,这两部分都必须作专题研究。简言之,黄翔的景物诗常能呈显景外之景的玄微意境,融超现实与梦幻于平常之中,融大入小,以小观大,于景物之中出入宇宙玄微,能令读者在日常景物的当下与宇宙玄微当面相睹。而黄翔的爱情诗则是对于自由最为动人的体验,充满了生命的光华和命运的无奈。在生命的光华和命运的无奈之中,黄翔的爱情诗是首宇宙间亘古不朽的歌,黄翔的爱情诗是身体的燃烧,是身体的每一种存在倾向的最为炽热的燃烧,是宇宙的体验,是燃烧之后对于悄然生姿的宇宙的超越体验。黄翔的爱情诗的代表作包括了〈爱情的形象〉组诗、《血啸》组诗、〈纯情之恋〉组诗、〈暮恋〉组诗。黄翔的景物诗的代表作包括了〈诗人的家居〉组诗、〈尘象〉组诗、〈鹅卵石的回忆〉组诗、〈风景〉等等。

第四节  其它人关于黄翔的评价

关于史学家和文学家对于黄翔的评价,引用数则重要的评论如下,以供参考。

首先,余英时(著名历史学家,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教授)曾说:「大着《狂饮不醉的兽形》,读来十分感动。先生一生所受的残酷迫害是集权统治罪恶的最有力的见证。先生的诗文也是这一时期的最生动的史诗」(19988)

 

马汉茂(德国著名汉学家)则说:「您的诗文巨作《狂饮不醉的兽形》,是漫长黑夜时代中一位狂狷不群的中国知识分子,以理性、良知的激情所作的时代见证和个人感性的纪录」(19988)

以上是就中国文化的发展史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自由追求的历史角度来看黄翔。

其次,文学家郑义则就黄翔的诗艺指出:「黄翔整个是一头野兽—诗兽。它直接继承着屈原上下求索的宇宙精神和殉诗蹈水的伟大人格,但它无君无臣无父无子,他是一个裸体的自由灵魂。」郑义的〈在精神荒原上咆哮不休的诗兽〉则是对于黄翔诗艺的历史定位的短文。

 

最后,就黄翔个人的评传而言,北明的〈一个中国自由诗人的故事〉是对于黄翔的六次入狱过程的记载,张嘉谚的〈穿逸死亡的救赎〉是对黄翔的心理叙事诗的阐释。哑默的〈荆

棘桂冠〉则是对黄翔的回忆。;

 

以上这些文章都有可观之处,可以作为有意理解黄翔的诗艺术的读者的进一步阅读的参考。但是,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就黄翔的诗美学及其诗歌艺术的整体价值做出全面阐释,指出其美学史上的涵义和其诗艺文学史上的突破创新的格局,我的此文则是此一工作的一个开端,我希望文学界的朋友可以一起来投入这个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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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赖贤宗,台湾华梵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

2000年元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