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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敬迈和刘亚洲的“新思维”

 

作者:孔捷生


屈指算来,互联网的中文网站问世已逾十年,鄙人愚钝,迟迟才窥得门径作网上神游,尽管此前笔者已有文章见诸网上,但对网路传播的影响却不甚了然。近日流览,连接看到金敬迈、刘亚洲的言谈与文字,感触良多。

金敬迈是当年的“准样板小说”《欧阳海之歌》的作者,与笔者虽非同辈,却为旧识。金敬迈的人生历程大开大阖、大起大落,他曾蒙本朝太祖天恩垂顾,主管文化部,倏忽百日,便锒铛入狱,在秦城监狱面壁近六年,而后转送劳改农场,十载光阴,套用刘克庄的《沁园春》句,叹年光过尽,功名“已”立;书生老去,机会 “不”来。我认识金敬迈时,已是七十年代末了,其时思想解放运动春潮涌动,时势斗转星移,刚刚摘下重枷的金敬迈本应“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殊想不到,他言谈之间锋芒犀利,对文革与毛太祖敢怒敢言,致令邻席的其他军旅作家脸色凝重,不敢接话。以金敬迈的豪爽性格、磊落襟怀,实不知他那十年牢狱之灾是如何熬过来的。 

近读金敬迈访谈录《荒唐的红与黑》,才大致领悟老金的“炼狱心经”,果系抽筋剥皮、脱胎换骨,历大苦大难而后大彻大悟。毋庸讳言,金敬迈自己亦曾是依附于这尊怪兽身上的一根鬃毛,他那部《欧阳海之歌》当年刊行三千万册,仅次于《毛泽东选集》的发行量,他就此成了谎言机器的一个白金模具。难得的是他与那尊精神怪兽作义无反顾的决裂。在访谈里金敬迈无情揭露,欧阳海的“英雄事迹”本身就是一个谎言,欧阳海在铁轨上推惊马,那匹马根本就不用推,火车逼近,马自行跳开,反是欧阳海躲闪不及被辗死了,当时也就是作一般事故处理,尸体就近掩埋,后来军内需要寻找和塑造“毛主席的好战士”,才把这桩事故点铁成金,硬生生捏造出一个“英雄”来。金敬迈一炮打响,军中又指派他去南京长江大桥为另一个“英雄”蔡永祥立传,彼时已是文革,欧阳海“拦惊马” 已落伍于更新的时代精神,蔡据说是和阶级敌人搏斗,为排除敌人用来颠覆列车的障碍物而英勇献身。但金敬迈这回再也难为无米之炊,他在南京长江大桥体验生活,发现蔡永祥“勇斗阶级敌人”的事迹完全是子虚乌有,那根不知从何而来的所谓障碍物根本不够横放在铁轨之间的长度,而且硬度被火车一辗就碎,蔡永祥是怎麽死的?天晓得!可叹的是,这部谎言机器运转至今,时下的中国人已隔了两辈,可大家依旧在酶味和尸臭里呼吸著、苟且著┅┅ 

该访谈录提及,他参加1997年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发表55周年的文艺晚会。驱车途中与同行的军旅中人谈到毛泽东,因观点相左,几乎翻脸。又提及晚会上饰演毛泽东的特型演员古月下台与其他嘉宾握手,作领袖状喊道∶“同志们好!”,众人起立,如睹龙颜、如沐天恩,唯独金敬迈岿然不动,双手抱在胸前,一面冷竣,拒绝与古月握手。 

金敬迈在他的访谈录里说道∶“这一段转播不知怎么让XXX(指笔者)看到了,他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到底老迈还是老迈》。”其实,我那篇文章是发表于1997年的《艺坛奇人异事》,当时我住在新泽西州,可以收看纽约的华语电视频道,刚巧看到这台晚会上的这个华彩片断,我一下就认出了那位拒绝和“毛泽东”握手的正是金敬迈。他没想到我能看到这场面,我也没想到他能看到我的文章。后来明白了,我能读到这篇访谈录《荒唐的红与黑》,不就是靠网路的传播吗?至于我写金敬迈的这段文字,也早就在网上张贴流传了。 
网路能把故人的距离拉近,下面还有另一个例子—— 

前军旅作家,现任空军中将的刘亚洲,近期有一篇演讲文字《信念与道德》在多个网站被转载,并引起多方评说,刘亚洲用的是一种“宏大敍事”的方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他并不讳言自己反对武力攻台和反对与美国为敌,因而左派对之劣评滔滔,怒呼要开除刘亚洲的军籍;至于自由主义一派,对刘亦无佳评。我拜读之下,觉得刘亚洲到底是文人气质,观点如何先不论,他用一种颇为感性的语言去讨论一些宏大而抽象的命题,实际上是不得其门而入的。不过他既然是在军内作报告,大陆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报告语言”,我好歹也在生产建设兵团当过知青,听过无数次师、团政委的报告,那种口头话语就是要生动、要有鼓动力。故此,即便我不接受刘亚洲的立论,也得承认那是一篇相当“生猛”的演讲文体。 

刘亚洲这篇洋洋大观的报告,里头有不少资讯是初次曝光的。最有意思的是用生动的口头语言勾画了38军军长徐勤先,还披露了28军军长何燕然及军政委在六四事件时亦有同样的抗命行为。 

然而对于我来说,跳入眼帘的却是这段文字——刘亚洲抨击那些在“九一一”恐怖袭击时欢呼雀跃的中国“说不”民族主义斗士,他说道∶“你是可以说不,但你是在防盗门后面说不。这不是勇士,而是懦夫。乔良说的好∶‘连看见鸡鸣狗盗之徒都要躲著走的爱国者,偏偏胆气粗豪地对遥远的列强说不! ’” 

这是原汁原味地引用我写于2002年春的《阿Q与“说不”症候群》一文。这篇文章也在网上广为张贴传播,当时也曾招致“说不”爱国狂的一片骂潮。请看这段 ——“讽刺的是,说不壮士们擎旗示威,围砸西方使馆,兴尽方归,回到防盗门后酣畅地吁出一口长气,如同阿Q回到土谷祠,‘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在防盗门后面说不,这本身就是极为荒诞的意象。连看见鸡鸣狗盗之徒都要躲著走的爱国者,偏偏胆气粗豪地对著遥远的列强说不!这叫先攘外而后安内。大概中国的治安问题也是西方霸权造成的,非但如此,连道德不振、人权不昌、反腐不力、走私不靖、污染不除、洪水不退、久旱不雨......都是霸权主义惹的祸,所以才要斩钉截铁地说不!美国?说不!日本?说不!英国好象夹起尾巴了,但近有彭定康‘政改’之恶,远有鸦片战争之殃,所以也要说不!德国法国似乎好一些,但莫忘八国联军之耻,于是亦要说不!‘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刘亚洲和乔良所用的话语,与《阿Q与“说不”症候群》里的遣词造句一字不差。显见得这两位都是读过此文而下意识地引用的。说来巧得很,这两位都是笔者的旧识。先说乔良,外间大多晓得他是解放军大校,《超限战》一书的作者之一;却不知他是军旅作家,写小说出身。他的成名之作是小说《灵旗》,写的是红军在第五次反围剿失利时夺路而逃,在惨烈的湘江之役中再次溃败,其中一掉队伤员藏匿于乡间的故事。小说笔触细腻,颇为人性化,抛弃了以往千人一面的“革命战争”题材的套路,我读了亦不由掩卷沉吟,于是写了一封信给乔良谈谈感想,乔良当时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他很快复了信。我从南方回京后,曾去鲁迅文学院探望朋友,这才初次和乔良认识。乔良个头不高,略有点“娃娃脸”,似欠军人气质,但人很热情,可惜我们交浅言也不深。又到1987年冬,全国青年作家会议在京西宾馆召开,那是继第四次全国作家协会代表大会“思想解放”和“差额选举”春潮之后的青年作家大聚会,不幸却成了一次以“自由化”始而以“反自由化”终的夭折式会议,会开到一半,胡耀邦突遭免职,举国政治气氛为之一变——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然而在事变之前,我们都懵然不知,记得我去军旅作家的房间去会乔良,后来刘亚洲进来了,我这才跟他认识。刘亚洲也是写小说出身而以写报告文学成名的,他高个头,身板挺得很直,虽无军人之精悍,却也有那么一点渊停岳峙的气度。我们没说几句话,张光年和陈荒煤却看望军队作家来了,我不好抽身退步,只得待下去,张光年、陈荒煤都属“思想解放”派人物,但这种场合说的自然都是问候加希望之类的官话,而后言及针砭现实的报告文学,只听得刘亚洲直抒己见,立言可圈可点。当张、陈循例问及对作协工作有何意见时,还真有人开腔一板一眼地进言,此人还是刘亚洲,他说中国作协对青年作家关注不够,相对于老作家、成名作家而言,青年作家的机会要少得多,刘亚洲说得很明白,他所谓的“机会”指的就是待遇,如结集出书,专题评论和出国访问乃至生活待遇等等。张光年和陈荒煤一一点头——殊想不到,数日之后风云突变,是次会议草草收场┅┅ 

而今回眸,透过另一种社会观念来看当年中国大陆的作协结构和职能,委实可笑,作家从出书到组织评论再加上出国访问都须经作协之手,这苏俄模式的“党办”民间组织,在大陆依然故我,虽说其间一些职能已大大弱化,但确保“党的领导”仍属终极铁律。无论如何,不同的制度和观念都各有前因,彼时彼地,刘亚洲的建言是公正之论,何况他不是为自己,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又是李先念的女婿,他也不存在出书难、出了没人捧场,又或出国难、待遇低等诸种问题(事实上他自己此前就和冯牧一道出访美国,行程逾一月),他那是为其他青年作家仗义执言。老实说,就凭这席话,我对刘亚洲印象颇好。 
关于刘亚洲,我还有一点深刻印象,就是读到他的《访美日记》,其中写道,他与冯牧去看《战火屠城》(《THE KILLING FIELDS》1984年获三项奥斯卡大奖,又译《杀戮场》)心神激荡,以至离开美国前的最后一夜,又独自去影院再看了一遍该片云云。恰巧,1985年我访问西欧(团长是王蒙,同行有北岛、舒婷、张抗抗等),曾在西德慕尼克和北岛一起观看此片,看毕两人心情极度沉重,相顾无言。其时红色高棉尚盘踞林莽之中,刘亚洲当时正任职于军委外联部的某研究室,他对红色高棉所获得的援助之背景,比任何人都清楚,却不知他的所思所想,对红色高棉的覆亡是否起过哪怕一星半点的作用? 

关于对刘亚洲最后的记忆,竟然是关乎20世纪末中国的“杀戮场”——1989年春夏之交,就在血光之灾降临之前几日,刘亚洲给一位元中年作家去了电话,相当含蓄地预告了那必然的结局。刘的预警即时辗转传递到了我这里,无疑此资讯系来自最高层的终极决定。殊不知,及至事态惊变,杀人于市,血溅五步,其惨酷程度却远远超出了刘亚洲所暗示的底线! 

我去国之后,曾闻说刘亚洲调到中枢单位“军委办事组”去了,这正符合陈云“还是我们的子女让人放心”的组织原则。直至近日在网上读到《信念与道德》等文章,才晓得刘亚洲现时已是中将和成都军区空军政委。平心而论,刘与高干特权阶层里的蝇营狗苟之辈还是不一样,那些豪门权贵以掠取利益为人生乐趣和人生目标。刘亚洲有自己的抱负,在《信念与道德》里他如是说∶在中国,军队是一支改革的力量。他的依据是从文革开始,精英阶层的子弟都往军队里跑,这种军队干部“精英化”的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 

却不知,军队作为“改革力量”为中国的政治变革和民主宪政做过什么?当年刘亚洲憎厌红色高棉,但中共迄今仍在反对国际公审赤柬头子;此际的刘亚洲不主张与美国为敌,而直到今时今日,中国学校里强制性的“国际形势教育”,仍把美国列为中国的头号敌人。由此足见,无论个别的“精英”还是群体的“改革力量”,在僵死的政治机器里,都只能凭著惯性运转。这是制度的悲剧,我相信刘亚洲看到了制度的死穴所在,但他和“精英”们都无能为力——这才是这尊狰狞巨兽的可怖之处。 

故人犹在,旧情已矣。刘亚洲和乔良早已淡出文坛,成了那台制度机器里中枢系统的零部件,但他们的身上却留下了文人的若干印记。至为有趣的是刘亚洲和乔良所引用的文字话语,竟是出自故人之手。他们却不晓得网际不经意流览的网文,即便是疾风之中的野草,却也自有几绺根须,无论旧雨新知,网路无垠,却都是天涯若比邻! 

有道是:网事并不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