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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北岛的“焊”?还是特朗斯特罗姆的“烙”?

——对北岛《黑暗怎样焊着灵魂的银河》回答 

 

作者:李笠 


  北岛再次提到我。上次是在他的童话般的《蓝房子》里 (此书在大陆问世时,摇身一变,成了《失败之书》,一张通行证——在一堆成功之书里,一本失败之书一定会有万绿丛中一滩血的效果,也一定起到广告的作用—— 唤醒愚蠢的好奇)。但这次是在他那篇题为《黑暗怎样焊着灵魂的银河》的文章里。 北岛先给我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定罪:缺乏力度,用词过于随便,节奏拖沓,消解了托马斯那纯钢般的力量(注意,北岛是通过“依我看是最可信赖的英译本”这句自我肯定和自我炫耀的话来评判,或用他的话来说“挑战”我的译文的,但北岛英语水平究竟怎样,只有他本人知道)!他亮出我译的“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并声称“在原文中没有感叹词”。我不禁要问,北岛懂原文?看见了原文的开头字 ja , 一个叹词,表示领会,醒悟, 相当于中文的哦,叹词,也表示领会,醒悟。没有。北岛不会看见。他所信赖的英译本或许也没有领悟或看见。

  北岛继续挑战,说双音词心脏在这里很不舒服,让人想到医学用词。北岛的人指的是谁?他本人?当然,这里涉及到一个民主或口味问题。我认为心脏更适合原文的音节,也是双音词 hj?rtat。 而心这个单音词, 似乎过于浪漫,空洞,就像有的中国诗人喜欢在诗中重复使用的风暴,月亮,大海,明天,真理等词

  北岛说“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显得有些拖泥带水,而且土地不够准确, 他改译成“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我们看原文

Nu smyger solnedg?ngen som en r?v ?ver detta land
  这句句子共六个音节,节奏平稳。 但北岛把它译成了五个音节。北岛式的力度增加了。但特朗斯特罗姆的语气哪里去了?原文中动词 smyger ?ver , 是从上面悄悄走过的意思,它栩栩如生地勾勒出冬天北方落日的情景,它和北岛的潜入有什么关系。稍稍有点汉语知识的人都知道。潜,是隐藏,不落在表面的意思,它和点燃枯草的落日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另外,北岛把北方冬天的草译成了青草(故意和别人的译文拉开距离?)

  接下去是诗中最简单的一句: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但在北岛处变成了“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我不知道北岛手中的英译本到底怎样,但在瑞典语里明明白白地摆放着 bel?get ( 位于)。 这是个专业词,它与抽象名词毁灭连用,使句子显得具体,扎实,这是特朗斯特罗姆诗艺的又一特点——虚实相并。但北岛为了力度,把原诗精心设计凹凸意象的“位于“一词,加速成一个平庸乏味,无所不在的“在“。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穷汉。 

  特朗斯特罗姆会这样说自己的母语吗!这是典型的依样画葫芦的硬译法。另外,原文并不是斗篷 (cape, 英文瑞典文一样),而是kappa, 相当于英文的coat,大衣的意思。我在罗马Villa Borgesa 公园见过果戈理手持面具的全身雕像,他穿着件长大衣。 这种大衣我们在过去的苏俄电影里见过,形状有点像喇叭,走路时,它的下半截就会像海蜇一样一收一张。这是特朗斯特罗姆隐喻独具慧眼的地方。另外,穷汉也不正确。 原文是den arme,不幸者的意思, 并带有同情色彩,所以应译成 “可怜人”。全句该是:

      这穿大衣的可怜人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浮 

  北岛忍不住发出英雄式的感叹:我实在为中国的翻译担忧。凭什么?凭李之义的中译本,马悦然教授的把关 (他说马悦然只建议改一个词!)?北岛于是有恃无恐,说人群摇晃的桌子应该是:人类摇晃的桌子,因为“人群使这个意象变得混乱浑浊,而人类则使它站立。”我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瞧,这就是无知才能无畏的嘴脸。幸好我们有特朗斯特罗姆的原文,原文为 m?nniskors , 作人们,人群解,而北岛那个所谓获得重量的抽象词“人类”,瑞典文则是m?nniska。当然,倘如现在我译这个字,我会把它翻译成“人“, 也就是说,假如修改一首五年前写的诗,我会让它更纯净些。 

  “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应为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烙与焊,一字之差,差之千里。”北岛武断而得意地说道 。北岛啊,北岛,你对瑞典文一窍不通,你的判断来自物体的投影,即你所信赖的那个英译本。你判刑的时候,是否怀疑过那个英译者也会出现过失或疏忽呢?

  没有。北岛渴望挑战。但北岛并不知道瑞典文的“焊”是svetsa, 而特朗斯特罗姆在诗中用的是br?nna , 焚烧,烫伤一词,相当于英文的 burn,让我们联想到地狱或天上众多的死魂灵。

  北岛译最后一句时,加了一个“快”。并把“火马车“ 译成了节奏拖沓,富有浪漫色彩的火焰马车。但这,只有懂瑞典文的人才能看到。

  北岛指出我对标点符号及分行的不在意,显示了翻译中的轻率。我的解释是,我不用标点,是经过特朗斯特罗姆本人同意的。作为译者,我并没觉得标点符号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中有着北岛认为的那种“如榫之于桌子、椽之于屋顶”(多美的俗话!)的作用。而这两首诗的分行错误,既不是我译文中的普遍现象, 更不是因为“不在意”。它们的出现,是因帮忙打稿的是一个不懂诗的朋友,在快打完时电脑出了故障,造成了乱码,错行,漏字。当时时间紧,我根本来不及对一百四十多首诗一行行地校对。“你从斜塔上看见”就是一列,原文应是“你看见斜塔里的美人吗” 。北岛的译文是“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 纯钢般的特朗斯特罗姆会写这样的诗句吗?)。记得精装本印出来时,特朗斯特罗姆到已到了北京。封面上银字还没干。我用手去摸,字立刻模糊起来。当时我还发现两三处地方漏了字。十分恼火,但无济于事。如果再版,我对编辑说,一定让我再好好校对一遍。

  翻译并不比创作容易。但已有两三个译本,即使再平庸的人, 也能弄出个体面的译本来, 就像坐在大人肩上,不会走路的孩子,总应该比被骑的人高出一点。但骑在他人身上,同时耀武扬威,这,就有点失道了吧?

 

(来源:《诗歌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