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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赢家通吃的汤锅里放一把耗子药

 

作者:廖亦武


仁厚君子胡平回信质疑:“袁红冰怎么是学术官僚?”我一时答不出。因为此名词非我原创,而是国内好些难兄难弟的看法。前一天,一个朋友还好意提醒:“老廖,你怎么40多岁还这么不成熟,像安徒生书里的童言无忌,把大伙私下的议论拿去公开了?”

袁与我素不相识,从无过节,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下列文字就想呕吐:

这四部小说,它是袁红冰生命的全部。袁红冰用他自己传奇的生命历程,从文字、哲学、宗教、历史、人性上向世人展示了自由知识份子的博大胸怀。他用充满雄性、充满阳刚之气的笔,记录了现代中华民族所经历的苦难,记下了中国人现代心灵、道德的沦丧,他用人道主义、圣徒般的心灵点燃了我们中华民族复兴的圣火。”他称袁教授的誓言:‘如果我背叛心灵,苍天和大地将失声恸哭’,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激情表白,就象干沽的精神沙漠上,注入了滚滚清泉。

最后他用自己第一次在悉尼的海边所创作的词句:“我的著作是墓志铭,那些在暴政下死去的美丽高贵的生命,他们是雕刻在墓志铭上永不凋残的花朵;我的著作就是安魂曲,那些死于暴政的无数冤魂能够在浩荡的安魂曲中得到永久的宁静;我的著作就是判决书,它是对那些反人类罪行的最终的道德宣判;我的著作是初生的朝阳,它象征著中华文化复兴的起点。用我们全部的生命铸造一个新的中国人格,铸造一个美丽、高贵的中国灵魂,这是我愿意承担的生命责任,并且我愿意为此竭尽我的所能。” 

这种行文的源头,最早是郭沫若的《女神》,20多首诗,啊哦等感叹词上百个。类似对国家,民族,历史,宗教,哲学等抽象大词的激烈情感,要么让人觉得了不起,很伟大;要么让人觉得靠不住,就像憋急了的人在当众排尿。据道上传言,袁红冰在近10年来,不甘心如我等落草为寇,就改弦易撤,混迹仕途,卧薪尝胆。旧友新朋,只要与自己利益不挂钩的,一概不交往。终于熬成贵州省法学会会长和贵州大学法学院院长,还率团出国。这证明党组织已对其信任有加。

从某种程度说,袁红冰不是孤立的,六四屠城,大浪淘沙,除你等流亡和我等坐牢,其甚众精英,或从商或从政,从商者一夜之间成千万富翁的,从政者打拼至今,官至副市长,州长,及高级智囊的也大有人在。这无可厚非,只要心里有数,不要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就行了。

不知袁先生在重温以下这些说辞时,脸是青的还是红的:

在中国古代,流放是仅次于死刑的酷刑。在现代中国公开公布的法律中并没有这一刑罚。但是,中囯共产党统治的虚僞性决定了,实际执行的法律与公开公布的法律往往不一致。将我终生流放贵州就是证明。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开始,我任教于贵州师范大学。数年后,校方将我聘爲教授。同时,由于我资深的学术资格与出衆的教学水平,学术界推举我爲:1)贵州师范大学法学院院长。2)贵州省教学名师。3)贵州省省管专家。4)贵州省诉讼法学研究会会长。5)贵州省行政复议委员会委员。6)贵州省劳动者人事仲裁委员会仲裁员。7)贵州师范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委员。8)贵阳市仲裁委员会仲裁员。9)贵州省警官职业学院客座教授,等。 

英雄是最美的生命,正是他们挽救了人类的荣誉。

意志如铁、个性如剑、气质如诗、胸怀如蓝天的自由灵魂,才是英雄。

政治特权可以世袭,金钱可以继承,而英雄只能从每一个时代自己的命运中造就。

一边是流放,一边是做官,而贵州到北京,坐飞机也就两个来小时。谁来判我这种仅次于死刑的酷刑?也让我边快活,边夸自己是“意志如铁、个性如剑、气质如诗”的自由英雄,还“有一位明眸如星、红唇如花的少女愿意同他走遍天涯海角”,真是占尽了天下好事,却同“自由主义法学家”不沾一点边。

天不变道还能变吗?89以来,弟兄们吃苦遭罪,总得有个盼头;可事实证明,没任何盼头。无论东西方,赢家总是通吃。纵观袁这大半辈子,弄潮精英,法学官僚,忍耻写作的当代司马迁和惨遭放逐的当代屈原,角色转换之陡峭,令我等愚钝者瞠目结舌。我暂时不知道他的文字功夫与苦熬功夫是否匹配,但一见谁这么自恋,这么没有节制地煽情,我就能想象此人不是善类。六四冤魂没去,坐牢者成千上万,面对如此漫长的血和泪,我们这些凭笔杆子混得比较有名的,在公共领域有了一点发言权的人,根本没资格自恋或作秀。连丁子霖与蒋彦永这样了不起的人物,面对亡灵,也每每苛责自己;两千多年前的孔老夫子也算精英了吧?但是他认为一个人一天起码要反省三次,方能减少罪过。

我坐牢4年,目前扳指头算了一下,同狱的六四政治犯,刑期短则两年,长则十几年,出狱以后,有死,有病,有二或三进宫,有被殴致残。唯一的小兄弟扬伟在追捕中自大陆逃到泰国,寻求避难,因民运榜上无名,还被美国大使馆轰了出来。漂泊四年,才在中国人权刘青的鼎力相助下去了多仑多。他满足坏了,半月前来电话,奉老刘为终身的恩人。

我的好友康正果在社会底层折腾了半生,终于去了美国耶鲁大学,曾来电话,谈到民运中的阶层。他说:“你才几斤几两?若不是有点语言天赋,会写,或许早就和你的那窝难友一样,陷进烂泥坑,没名没姓,没鼻子没眼,爬也爬不出来。蒲勇坐了10年牢,出来就死了,你不写篇文章炒一下,谁知道?底层,冤案,你写了那么多,谁能记住?他们的声带被割了,在一些人的意识里,他们压根就没长声带。”

但是我要问:什么叫民运?精英的?还是由小人物一点一滴积垒的?我所敬重的作家郑义,六四后在国内逃亡3年,其妻北明逮捕入狱。据他回忆,帮助他,藏匿他,给他以鼓励的多是各行各业的陌生人,教师,小老板,艺术家,甚至贩夫走卒一类。他们不可能青史留名,做了就做了,没啥可说的。

对了,我本是江湖浪子,不敢妄称学者作家,甚至不敢标榜民主自由,我是凭着本能,凭着一种血里的遗传,在兜售一种战败者的道。虽然有什么潜规则,但老廖我整死不服,都是爹妈生养的人,凭什么你就该一再通吃?退一步说,你得了便宜也罢,低调些,道出实情,因为西方的自由民主是人人都向往的,在这个既垃圾又专制的国度,一个学术官场上的知识分子,哪怕混得再红,也谈不上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一句话,袁红冰你就说:出逃是为了活得像个人----这样,在国内硬撑着的我等,或等而下之的他等,心里也要舒坦些,至少要平衡些。然而你顶着党赐给你的会长,院长,教授头衔,却自恋得忘了自己是谁。这许多年来,民主进程与你何干?仁人志士的大苦大难与你何干?你作为法律界知名人物,对国内数以百万计的底层冤案作了那些关注?打过那些官司?作为六四旧人,你虽属卧薪尝胆,10年磨一剑那一类,可暗中帮过那些朋友?如果除了写书和流放[现代有飞机,有钱人都愿到处流放,如余秋雨,也把公费旅游叫流放]什么也没做,那我就要说:你改写历史之作也跟我们没关系。至于同国家民族历史宗教哲学发不发生关系,只有天晓得。

还是那句可笑的话:赢家凭什么通吃?你凭空将道义资源兜了去,连残汤剩水也不留给被割了声带的沉默的大多数,你会写,就赢;人家没你会写,就输。苍天有眼,你真无愧于心吗?

我不顾大伙的劝阻,执意要在赢家通吃的汤锅里放一把耗子猛药,我偏要坏了这锅汤。因为我出不了国,四十好几还没尝过自由是啥滋味,被憋出毛病了。拿刘晓波同志的话来说:“狗日的老廖一天到晚访苦人,写苦文,挣苦钱,心理还不弄变态?”

我这样回他:“老子不搞政治,即使心理变态了,也不会祸国殃民。”

2004年8月27日星期五,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