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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再復談論高行健 如何對抗大罪惡?



【趙毅衡(英國倫敦大學教授)】 
《高行健論》是劉再復寫談高行健文字的結集,其中最早的篇什,作於一九八七年。談論一個作家,達二十年之久,如此持之以恆,當然大有可觀。 

而且,談論,本身不可或缺。文而談之,謂此文壇。這是我多年前開的玩笑,不過也是有感而發:海外文學之所以不夠繁榮,就是缺少談,缺少討論、爭吵,甚至缺少流言蜚語:茶餘飯後,或是半夜電話,一個朋友突然眉飛色舞地讚揚,或是嚴詞厲色地攻擊另一位共同的朋友。沒有,旅居海外,雖然居住同一城市,而六七年未曾見面的文人同道。沒有場合,難以贊和;沒有氣氛,不會氣憤。 

高行健得到諾貝爾獎,突然就打破了這個局面。人人談論,有人看了再談,有人談了再看。甚至有人在刊物上長篇大論批判,篇末說尚未讀作品。劉再復此文集中也提到此事,搖頭感嘆。不過,眾說紛紜,七嘴八舌,本來就是盛事,終於,文學有人談了。 

「不必讀,依然可以立論」。劉再復此書,就是做給這樣的理論家看的:讀書要讀得細,細讀方有真見。有意思的是,劉再復再三細讀,擊節讚嘆最多的書,是高行健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聖經》,對高行健的「得獎作」《靈山》,評得也很細,但是沒有如此充滿內心呼應的推介。這倒是與大多數人的評價順序相反,與瑞典學院的評價也相反。 

我想這可能與劉再復本人的經歷有關:作為高行健的同代人,而且都是文化人,在文革中的經歷,有許多共同的地方。絕大部分寫文革的自傳或小說,都不免讓人覺得似曾相識。實際上,在一九八○年代初,文革才過去幾年,作家剛有機會寫作,讀者已經發現所謂的傷痕文學,重複叫人膩煩、重複人人知道的現實表象。難道是我們如此迅速就忘記了傷痕?不是!文革至今遠遠沒有寫透,至今有位大名人,在自傳中把自己的文革經歷寫成聖賢。這種文學,劉再復一言擊中要害:「面對那個龐大的荒謬現實,(現實主義的方法)總是難以擺脫控訴、譴責、暴露以及發小牢騷等寫作模式。」 

《一個人的聖經》反其道而行之。劉再復認為此書成功在 
「拒絕任何編造,極其真實準確地展現歷史,真實到真切,準確到精確,嚴峻到近乎殘酷」。他用了一個新名稱「極端現實主義」。(頁96-97) 

在另一篇文章中,劉再復更深入地談了為何是「極端現實」:高行健不同與沙特式的「思想領袖」、「社會良心」,也不同與索忍尼辛那樣一味「拷問社會」。《一個人的聖經》是一本「靈魂的自我拷問」。他同意馬悅然先生的看法,這本書是「懺悔錄」,高行健「屬於卡夫卡這種承擔人類的恥辱與荒誕的作家,將自己的才華投向個體內心,投向靈魂深處」。(頁166) 

我覺得此論非常精彩,高行健要求自己的寫作「回到人,回到脆弱的個人」,實際上就是「確認自身的醜惡」,搭起「內心的審判台」。全體中國人,尤其是自命思想者的中國人,都應當讀讀高行健的書,讀讀劉再復的確論。要擺脫我們民族的孽緣,只有從我們每個人做起。自審是人道的最高境界,只有堅持自審,才能對抗歷史不厭重複的大罪惡。像「反右」、「文革」之類的群體迫害,要群體加入才能進行。歷史罪惡似乎不可抗拒,孽緣卻來自我們每個人的累積。只有自審,這個民族才有希望。 

劉再復此書的文章,都發表在海外,集成書,在台灣出版。在高行健度過大半生的中國大陸,任何談高行健的文字,不能見報。這不是高行健的遺憾,也不是劉再復的悲哀。中國之大,出書之多,區區兩本書何足道哉?但是中國人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人最危險的敵人,是自己?只有高行健和劉再復提倡的自審,才能對抗歷史的難逃之劫。 


【消息来源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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