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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刨子

 

作者:郑义

 

1

我的命运有点坎坷,而且很奇怪:总与红刨子交相缠绕。

木匠最珍爱的工具,我以为是刨子。也有人叫推刨,就是那种能够把木料加工得平直光洁的工具。一刨子推过去,能刨出透明卷曲的刨花,不过头发丝儿厚薄。按照不同的用途,刨子分平刨、裁口刨、歪嘴刨、花边刨、槽刨、内圆刨、外圆刨、弧线刨等等。其中最常用最简单的是平刨,也要细分好几类。一般外行人概念中的那种刨子叫二虎头、二刨子,是用来粗刮木料的,不长不短的模样。用来拼接木板的叫对缝刨,也叫大刨子,最长。把木活儿最後细加工一遍的,叫净刨,也叫小刨子,最短,不足一扎。刨刃学问不大,那是铁匠的事情。做木匠的,就知道世上刨刃数日本美国的最好,大陆货则是山东潍坊的「金马」、「金兔」。刨床的学问就大了,几句话讲不清。头一桩,刨料要上等硬木,还要纹理通顺,无疤不裂,这就不好找。起码是硬杂木,譬如柞木枣木色木水曲柳什么的。槐木也很硬,但绝少做刨料。右边是个「鬼」字,手艺人忌讳。最高级的是红木,花梨木紫檀木等等,早就绝了种,只剩下「听说」了。木匠最讲究的,就是这一大套刨子。而最疼爱的总挂嘴边上的,也就是那么一两把。自然是做工精细,造形优秀,木质绝佳。

回忆起来,我最珍贵的两把刨子,是青年时代闯关东时候的。插队之初,在给友人的信中妄论时政,被警察抄了个准儿,只好匆匆逃亡。再是铁桶江山,也要在失去自由之前真正闯荡一番!初至呼伦贝尔草原时,身分是「盲流」(盲目流窜)木匠。在阿荣旗首府那吉屯大街上晃荡著揽活儿,手上拎的就是两把名贵的红木刨子。一把紫檀,一把是花梨。花梨木也算紫檀,那就是两把紫檀。不敢说山海关外,至少在整个呼伦贝尔草原上,独一无二。在中国,紫檀早就绝了种灭了迹。据老工匠说,老祖宗使紫檀总有两千来年了。到了明代,朱皇帝的後人有了紫檀瘾,没有几斧子就砍了个精光。紫檀长得过於慢,非千年不能成材。皇帝家能等吗?就派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去南洋采办。三四百年过去,把南洋地面也砍了个精光。听说後来从东南亚有少量进口,也不是拿尺量而是论斤秤。如今的工匠们,除了极少流散到民间的古旧家具,谁亲眼见过一块紫檀呀!我那两把紫檀刨,是用「红八月」杀人抄家时捣毁的老家具残骸做的。两条八仙桌腿儿,拿鳔胶一黏,正好够块刨料。我和流浪的夥伴儿背上全套工具,却将两把红光闪烁的刨子拎在手上招摇过市--红刨子!任何人,尤其是寻工的主家和盲流木匠,只要目光扫过来,就会黏住,然後发直发傻:红刨子!花梨木是正红,紫檀木是紫红,我永远记得三十几年前年轻的太阳下那神奇的红光!人们先是拿过红刨子,惊叹不已,进而发现是拼接而成,严丝合缝,更赞不绝口……活计往往就这样谈妥了。

「盲流」木匠就这么一家接一家干起来了。拎起红刨子,卷起破狗皮,揣著本老费尔巴哈的哲学著作选,从呼伦贝尔草原流浪到嫩江流浪到大兴安岭森林……那一段生活,凝结成我最初的文学写作--流浪手记《三行》(阿荣行、兴安行、海山行)。回首往事,总有些浪漫色彩。在当下,还是有一些青春血泪的。後来招工进了「单位」,成了拿工资的正儿八经「木工」,在全木工厂全工区,那两把红刨子也是一「镇」。木匠最讲究的就是刨子。从做工上一眼就看出你的成色。我後来做过许多刨子,有色木(枫木),杏木,枣木,最多的是柞木(橡木)。不知为何,我喜欢红刨子。但红木头很少。枣木是红色的,有的老枣树心材接近正红。但枣木性子大,你很难找到一块没有裂纹的刨料。照老木匠的说法,又是两头贴纸,又是埋在马粪堆里闷一年,又是浸泡机油,反正我没整治出一块不崩裂纹的枣木刨料。香椿树木质呈肉红色,很漂亮,但木质稍软(臭椿树倒是有点硬,还耐磨,但颜色发白)。比较现实的也就是红柞木了,木质坚硬耐磨,上等红柞略带暗红色。说起来是这样,等你认认真真要踅摸一块刨料了,红柞又变成了依稀的传说。我从旧货摊上买得一把又锈又脏的小拉刨,倒真是红柞的,刨刃很锋利。最老的八级工刘师傅认得,说那是日本拉刨。当了几年正经木工,打了那么多门窗家具,支了那么多模板,盖了那么多楼,到了儿也没遂一桩小小心愿:做一把红刨子。 



2 

文革内乱结束,恢复了高考。我掸去浑身木头渣儿,又去接续那中断十年的学业。在全建筑工区,我算是戴眼镜的秀才,整日价不是读书就是趴炕沿儿上乱写。於是众师傅师兄弟聚一起喝了些酒,说了些祝福的话,送了一枝有漂亮包装盒子的金笔。过几年,写来写去的就成了作家。当然用的不是那枝笔,舍不得,如今也不知道失落到哪儿去了。这一辈子,嗨,怎么总是逃来逃去的。 

当了作家主编什么的,心想大约永也圆不了红刨子之梦了。但全套工具都保留著,还有几段干透了的柞木色木刨料。在太原南华门东四条作家楼地下室里,刚刚支起木工案子,挂好灯,想做的几件家具尚未开工,一九八九年春天就到了。那骀荡春风唤醒了所有大陆人心灵深处对自由的渴望。我和妻是有些忘情了,如灯蛾扑火,势无反顾。对於我们大陆人,那日子千载难逢!我早料到有大悲剧,不想竟流了那么多血。耶稣说要宽容。那境界太高,我做不到。我怀著深仇大恨,越太行,渡黄河,再次走上逃亡之路。在遥远的地方,刚安顿下来,就传来妻被捕的消息。抓不到我抓老婆!我永远记得那种血在脉管里烧灼的感觉。後来才知道妻并非受我连累,那只美丽的蛾子自己扑得离火焰太近。有「地下通道」向我打开。而我已决定长久等待,不忍离去。海枯石烂,我要就近守候著她的苦难。 

危难之机,生命多有奇迹。我唤醒灵魂中另一半--二十年前那个年轻的「盲流」木匠,在一个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拎著临时收罗来的一锯一刨,走进西部一贫穷美丽小村。这一次不能再走呼伦贝尔大兴安岭,我猜想那草甸和林莽间有密布的罗网。在一条小河边的农家小院里,找到第一位主家。说家乡发大水,袭卷了房子猪羊全部家当,就剩这了--我木木地咧嘴一笑,手上拎著一锯一刨。工钱当然是「看著给」,交换条件是这流浪木匠先得给自己打造几件兵器。主家的院墙上,斜倚十来棵盗伐的小树。有一棵是桦树,红梢子,看上去是红桦,也算珍稀树种。锯下几节,好歹做成了一套最基本的刨子。红桦木质棕偏微红,硬度不够,勉强用吧。不几日,斧、凿、锯、刨全套工具齐备。於是,在堆积如山的刨花锯末清香中,一个逃荒木匠的身分顿时被村人确认。在《历史的一部分》里,我写道:……无休无止地锯、凿、砍、刨,木匠活儿很单调。在这些单调的往返重复动作中,我心里只哼唱著一首无曲无韵的歌: 

遥远的雪山解冻了.金娃们去追寻那闪亮的黄金了.油菜花开了.蜜蜂们来采集金色的芳香了.而我、而我、而我.我把我忠诚的尕妹子遗失了……

每拉一锯,每推一刨,我都在心中反复哀叹。金子是值钱的,花蜜是香甜的,我的尕妹子是秀外慧中举世无双的。而我啊、而我啊、而我啊……推过去一句,拉回来一句,就这么念叨下去念叨下去。不过是一念之差,竟成了说不尽的悔恨!本来,妻是要一起走的。我考虑夫妻同行易败露,就说等找好地方再通知你,心说一时还抓不到她头上。却不料,就在她已经买好车票,准备动身来寻我那凌 晨,二十来个警察五六辆警车将她掳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手再次磨出厚茧,老伤渐又复发。两家干下来,身分和手艺便如同夯进地里的木桩一样牢实可靠了。在头一家盖的是一床千疤万补的烂棉被,金娃上喀喇昆仑山淘金用的,实在是一件与我身分相符的好道具。便要下来,顶了几个工钱,双方都满意。後来,我卷著这烂被子,挑著用醋、尿、土、油做旧了的工具,行遍半个大陆。不止一次,蜷缩在地上打盹,巡警吆喝我都先用脚尖踢:「嗨老木匠,挡道儿呢你!」这时我就明白:夯进地里的那木桩子发芽长叶儿了!後来,有人说我伪装得好,到底是社会经验丰富。其实呢,当作家之前,我就是一个流浪木匠、乡村木匠,後来混成了「单位」木匠,最後才混成了小说家。当然啦,小说家注重研究人物身分性格,这倒也是逃亡用得著的本事。 




……最紧张的日子熬过去了。

最初匿居的那座城市,大搜捕已经变成武装巡逻。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挎著小巧的新式冲锋枪在闹市巡逻,目光阴冷却杀气已消减。朋友来接我回去,说,别忘了你还是个作家。就背上我的那些宝贝和破烂回到城市,拿起笔,匆匆记下那刚刚被老人们残忍剿灭的和平起义。那些血与泪,如此鲜活,宛若一棵刚伐倒的树,砰然倒地,喷射出断枝乱叶,树液汨汨流出。文不加点,走笔如飞。一个月,三十余万字的回忆录完成。最後,翻到手稿前预留的空白页,写上书名:《历史的一部分》,副题为「无法投寄的十一封信」。再写上「作者题记」:「因为我们曾真诚地投身历史,於是,我们的生活便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最後写上扉页献辞:「献给我铁窗中的亲爱的妻子.献给我多灾多难的同时代人」。

时在一九八九年初冬。

托友人收藏起写在两个大三十二开硬皮本上的手稿,换上破衣烂衫,登上磨透底的布鞋,扛起工具,混到一个最安全的所在继续修理木头。俗话说,灯是影下黑。我的新「主家」是一个军队的高级招待所,警察大约是难得去抓通缉犯的。活儿不重,门窗地板家具沙发坏了修修,修缮科没人来叫就歇著,竟是个养老的去处。

木工房是一座破楼。院子里堆满破烂家具门窗。忽一日从废料堆踢出一节油污的小方子,好沈的木头!不由得心中一喜,一斧头砍出新茬儿,在阳光下一抹金红。是柚木?我似乎嗅出某种柚木的酸味儿,赶紧抱回木工房刮出一面细加考证。木质均匀,纹理通畅,手感润泽而有油性……柚木!我怀疑撞上了名贵的南洋柚木!破棉袄一扔,浑身大汗地清理了废料场,如守财奴满地找金子。嘿,老张师傅,带警卫排的副连长不知何时踱进院子,满眼狐疑:嘿老张师傅,踅摸什么好料呢?我低著头骂一句,踅摸你的蛋子儿哩!当兵的都从工地偷木料,求我打家具。我不能有好脾气,我得进入角色。这部新作里,我不仅是个流浪木匠,还是个倔脾气。等他一走,赶紧三锯两锯把柚木截短,扔到床下。待夜深人静,再一刨子一刨子刮出来,按尺寸刮成刨床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压在枕下,激动得睡不好觉。发财了!一跟头摔到元宝堆上了!柚木色泽华美,但木质硬度稍差。好在这些柚木并非出自一树,就挑拣了几块色重质硬的,精心做出一套刨子。剩下的,又做了几副锯拐,还做了个墨斗和画线的「线勒子」。一整套漂亮的红工具,看来看去,再也舍不得「做旧」了。我明白我正在冒风险:这一套崭新的红刨子红锯太扎眼,不符合一个乡村木匠的身分。乡下人实在,合用第一,宁选硬度大的柞木或崩了口子的枣木,不会用华美动人的柚木。而我,我知道我是得了病,某种关於红刨子的相思病。我下不了手,无法用种种污秽与创痕来亵渎红刨子,使它变得丑陋残损陈旧。随它去吧,就不信撞上的警察都是木匠出身!
 
狡兔三窟。狡狼呢--叫一处不可久留。在这里养足了精神,就挑上担子,远遁他乡。刮了根绝好的细扁担,一头是红刨子之类家伙事儿,一头是金娃的烂铺盖卷。颤悠悠的,甩开步子走了小半个大陆。小明出狱没有?我往东走,一站一站去寻问老友。那一日终於抵达大海,前面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那自由无边的波涛浸没了我赤脚,打湿汗渍斑斑的裤管。





我终於抵达奴役与自由的分界点,眼前幻化出一艘海风满帆的红帆船…… 

--为什么是……红帆船? 

我见过红帆船,无声地,倾斜著滑过宝蓝色的加勒比海……

我曾向妻许愿,说等古巴自由了,我一定陪她去看那个美丽岛国,透明空气中弥漫著醉人的热带花香,俏丽的西班牙式红瓦顶下传来蓝色而忧郁的吉他,纯白的沙滩,还有那自由浪漫的红帆船……
 
我的眼前没有红帆船。

《历史的一部分》手稿中有一「自序」,後来在香港出版时删去了。「……我的销声匿迹引来种种传言。最广泛而言之凿凿的是在中缅边境一条河流里发现了我的尸体。也许,这是一个关於我的预言,这是命运的暗示:我生於斯且将死於斯。我是这块土地的儿子。」 

承托著我双足的,是我亲爱的祖国,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

最後回望一眼那钢灰色的大海,掉头西去。

挑上你的木匠担子,接著走吧。哪儿有红帆船?你只有沈甸甸的红刨子! 





逃亡的日子有点艰难。逃亡的日子不太浪漫。

在我一缕又一缕的刨花声中,妻出狱了,她历尽风险,甩掉跟踪的鹰犬,和我会合。然後,我们一起逃亡,一起写作……那是些很长的故事,如牵牛花一般自我缠绕,结局是携了三部书稿流亡异国他乡。一九九二年春末的一个清晨,如情似梦的细雨,润湿了目力所及的景色。那是一条木船一条渔船,我盘坐在船尾抽菸。左舷是大海,右舷是一抹灰蓝的岭南山峦。就这样,就这样无语地告别了。

……然後,再拎著联合国难民公署的塑胶口袋,来到美国。在纽约甘乃迪国际机场,普林斯顿的朋友们都来了,有刘宾雁、苏炜、张郎郎、孔捷生、苏晓康……熙攘嘈杂的机场大厅里,在那个由刘宾雁主持的临时记者会上,记得我还说了句玩笑。多年之後,才醒悟到那仍然过於浪漫。此一去也许便是永别,怕是无法实现「生於斯且将死於斯」的心愿了。我只能在遥远的梦中,和我亲爱的河山,和我被奴役被抢掠被欺凌 的人民同声哭泣。我常常在梦中哭醒,叫妻黯然神伤。我常常地常常地梦见嘉陵江、长江和黄河,还有我插队的太行山小村。天哪,都是些彩色的梦!真是教人痛哭。记得有一次梦见蓝色的嘉陵江,从儿时飞纸鹞的山坡望下去,那蓝色太不真实……我走进那蓝色透明的河水,水里竟游动著无数红色的金鱼……那绝色之美如利刃切入心腹!我哭泣道,怎么会这么蓝呢,怎么会这么蓝呢?……神,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种掩面之哭,你终其一生,是不会有很多次的。
你不要为你的泪水羞愧。那位壮怀激烈,留下千古绝唱的文天祥,不是也在他梦境中哭泣吗?「昨夜分明梦到家,飘摇依旧客天涯。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鹃啼落花。」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6 

流亡的日子有点艰难。流亡的日子并不浪漫。

我是一棵被移动的大树。
 
黄土高原土地贫瘠,但我的根扎得够深。却不料根越深,越经不起移。我们与年轻人不同,既无年龄优势,亦无外语和学业的多年准备。我们甚至不如目标坚定的「难民」和「非法移民」。我们是谁?我们是流亡者,是政治难民。我们不能打算去哪儿,要求去哪儿,也不知道将会「分配」去哪儿。--去年秋,日本笔会邀我去访问。在东京银座的日本记者俱乐部,我和大江先生有一场公开对谈。谈著谈著就闹了笑话--我说,我们就像坐在一架去向不明的飞机上,飞著飞著,忽然有人过来说:到地方了,跳吧。我们就背上降落伞,打开舱门往下跳。落到地上一问,才晓得这是到了美国……不料同步翻译没听明白这仅仅是一个比喻,於是,翌日清晨,就开始有人打电话来表示十二万分敬佩:郑义先生和夫人竟然会跳伞!弄不明白的是,民航飞机如何要让旅客用降落伞跳下来?那位在北京地面儿混得很熟的女作家茅野也大感疑惑,亲自来问,天真地小心翼翼地。天哪,你可以想像日本人的那种认真的纳闷。

我越来越像一棵被挪动的大树。 

树挪死,人挪活。不愿被挪死,就要去琢磨如何接茬儿往下活。六四之後,普林斯顿老校友约翰? 艾理略先生默默走进校长室,为中国流亡者捐出一百万美元。其後,又有余英时教授接续筹措。我到普林斯顿时,流亡者们的研究写作团体「中国学社」已经是尾声了。在海外,除了像香港专栏作家那种昏天黑地的写法,靠稿费是很难活命的。妻带著咿呀学语的小女儿,打点工,教点儿中文什么的。我呢,写完没人理睬的《神树》,鬼使神差的又干了干老本行--木匠。



7 

自普林斯顿向西,越过美国革命史上著名的德拉瓦河,渐渐进入宾夕发尼亚丘陵地带。如果走小路,爬坡过河,就会穿越一片片放牧著牛马养种著小麦玉米的农场。不摇下车窗,也有牛粪和野花的清香侵入。在一面绿树葱茏的山坡上,有一座美如童话的「花园洋房」。坡度陡峻的尖屋顶,裸露的木结构,暖色石块砌成的虎皮墙,大方古朴而堂皇。主人兼设计者建造者是我的朋友李锦,在江西乡村当「知青」时学成的木匠。这该是他自己动手盖的第六七座房了吧?太太有份不错的工作,挪不动。这里风景如画经济却不算红火,先生的工作就没了著落。慢慢忘了洋文凭,记起自己是土木匠,就找根铅笔画了座小楼,立面图、平面图、剖面图,拿到社区管理部门去申请自己盖房。菸都没抽一根,批准。接下来买了块地,一个人,从挖地基开始,一年,一座四室三厅三浴室两车库的小洋楼胜利竣工。由此为发端,创造出一套仅属於他个人的生活方式:悠著劲盖新房修旧房,也帮著太太默默做些为中国尽心尽力的事。那一双茧子套茧子的手,摸著就会记起自己的锛凿斧锯刨。一南方木匠一北方木匠,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用过去闯荡江湖常挂嘴边的话说,这就叫「人不亲地亲,地不亲手艺亲」。八九年前,他开始盖第二座房。我和一位干装修的弟兄搭了把手,想思谋一番出路,捎带著也过过盖房瘾。三个人立一幢小洋楼,从地基开始--不算做地基,不算预制人字屋架--到封顶封墙,拢共七天。燃起一支香菸,坐泥地上望那凭空捏造出来的一座新房,那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买不起地盖不起房,装修旧房总可以了吧? 

在濒临大西洋的美东,在普林斯顿-费城-华盛顿一线,我们三个中学时代的老同学撞到了一起。文革同一派(被老红卫兵往死整那一派),插队同一县(山西太谷),三十年交情了,现在又都凑在了美国东岸。老哥儿仨瞅准了装修旧房的买卖,借了几万块钱,在马里兰买了套银行拍卖的旧房,出大力流大汗苦干一番,把那房修缮得焕然一新。

心说别的比不上洋人,论卖苦力吧还怎么著!怎么著也不怎么著,就是运气不太好:在市场上放了一两年脱不了手,僵在那儿了。本来该挣下的那点微利,就变成房地产税什么的交给了国税局。太太们倒还潇洒,说玩个游戏还得花钱买门票呢,就算是让老哥儿仨玩了一回!不还拍了部《哥儿仨修房记》吗?瞅瞅,连拍电视的瘾都过了吧!对於我,是玩了回斧凿锯刨,门窗楼梯阳台,所有木头都过手一遍。现如今干活儿,电锯电刨电打磨,少有需要手工刨时候。但偶尔也会隐隐地在心里痛:我的红刨子!我把我患难与共的红刨子遗失在海那边了。





有道是山不转水转。真是一句讲到家了的话。房子卖不出去,妻却在华盛顿得了个固定职位。就花言巧语动员说咱自家把这房买下:也别嫌上班远,离城近的地方,咱买得起吗?再说了,借朋友的钱就不还啦?哥儿几个里咱还数老大哩……总而言之,三十年贷款,好歹是买下来了。把捡来的破旧家具从普林斯顿搬过来,又是一段长治久安。

几年工夫,废了假日周末,写了本关於中国生态环境的大书:《中国之毁灭》(副题「中国生态环境紧急报告」),五十万字,砖头厚的一部著作。稿费版税什么的全都加起来,一千二百美元。再拿一大半买书送人,算下来日进……几十美分。无论是去加油站拎油枪,去中餐馆涮盘子,还是站十字路口卖玫瑰花,哪怕就是去中国城血汗工厂当奴工--无论任何职业,都胜过我写作一百倍。请打字小姐把书稿打一遍,只怕也要两三千吧?我五十个月挣她一个月的一半,不是一百倍是多少呢?朋友们说这叫靠老婆养活,在流亡者中间,也算是一帮一党了--老婆养党!我说老婆养活的不是我一个,而是整整一个研究所。笑完了,中夜扪心,总是自觉有愧。妻里里外外忙,操劳,忧心,人也渐憔悴了。家里有一架钢琴,妻偶尔弹一曲,或自弹自唱。客人们听了,叹息说品味很高,简直是天上人间。妻本来是学声乐的,高材生,钢琴虽然是趁人家搬家买来的二手货,几乎是白捡,但音色还算纯正,听不出价钱。刚到美国那几年,家里尚弦歌不断。日子再过下去,就成了绝响。流亡者的日子,如何能是「天上人间」?流亡生活是不便描述的,说好说坏都不成。说好,有人气不过。说坏,有人幸灾乐祸。实在问起来,就只好答个「啊啊啊,就那样吧,还算……反正……」 

要不然,你又怎样说呢?

 
9 

说出「老婆养党」这话的,是老友苏炜。为这句话,似乎还受到某友指责。其实不过是自嘲,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和他敢於远嫁流亡之地的妻子,日子也过得拮据。万不料在他後院里,我大发了一笔横财,圆了我的紫檀梦。一日去他家,见後院有包工队正在搭阳台,木色红而紫,沈得压手,锯末有异香……我疑惑这是一个梦--紫檀木阳台?顿时口乾舌燥,心口发紧,悄悄拉过苏炜说天哪天哪这是紫檀木,这就是在大陆论斤秤的如雷贯耳的紫檀木!苏炜傻呵呵地笑,说建筑商并未要高价,恐怕是想藉这件活儿在附近趟地盘吧?那阵儿他正在写长篇《迷谷》,「药引子」就是海南岛上最後一棵老成精的紫檀树。

他实在是应该懂点紫檀的,至少在书上。眼前的红木重如金石,断面光洁,酷肖紫檀。但与我记忆中的老紫檀刨子相比,似乎,似乎还少那么一点点……细腻润泽?--我思忖这总是欢喜得眼花啦,就揉揉眼,围著未完工的阳台踅了一圈,像一匹佯装没瞅见鸡窝的狼。和苏炜贼似的对视一下,说,怎么样?苏炜也说,怎么样?然後一起密谋如何搜拣他们的下脚料。阳台完工,战果计有:两节不足一米的小方子、几块二英寸的短板,皆可作刨料;还有一些半英寸的薄薄的板头,不知能派上啥用场,不能扔,反正是紫檀,看著就高兴。就这样,我建立了我的紫檀储备,如同银行的黄金储备。
 
妻总想把这些「烂木头」扔出去,我始而百般申辩继而寸步不让。几次搬家,从普林斯顿的「劳伦斯村」到春屯的「兰斯荡角」再到马里兰的「蒙哥马利村」,我全都拿一只眼瞄著我的宝贝,严防被人趁乱扔掉。有人胆敢扔,我就胆敢悄悄捡回来,换一个不碍眼地方再藏起来。妻子问,留这些烂木头干什么!我说,这不是烂木头,是紫檀!妻子问,留这些烂紫檀干什么!我说,我是个木匠,我疯了!她早知道我是个看见木头就两眼发直的半疯,进了故宫卢浮宫白宫都是只看木头,只好叹口气认命了。照理说,有这么多紫檀储备,是该漂漂亮亮做一套刨子了,惜乎有贼心而无贼胆。妻早出晚归,养家糊口。我做家庭妇男,买菜做饭,接送孩子,兼职专业作家,已经是女耕男织,阴阳颠倒了,再拿出妻血汗钱买下的写作时间做「成人玩具」,又於心何忍!


10

不知觉间,有的流亡者回去了。即便猫腰低头了,我也理解。人皆有难以割舍的亲情,也都有实在过不去的那一道坎儿。但我不愿回去。我不是斗士,我仅仅是不忍死难者受屈,由我的手再杀他们一刀。也不愿凶手们误会,以为时间会洗去两手鲜血。蒲甯曾记录了他与小托尔斯泰的最後一面。在巴黎的一个咖啡馆,那是两位老友的一次巧遇。小托尔斯泰热情地邀请蒲宁回国,说会受到热烈欢迎。而且--「……你知道,比方我现在是怎样生活的吗?我在皇村有整整一个大庄子,我有三辆汽车……我收藏了一批连英国国王也没有的珍贵的英国菸斗……」俄国共产革命之後,出於对赤祸的本能反感,小托尔斯泰也曾举家流亡西欧。受了点小小煎熬,然後大彻大悟:「我们不能在无所作为和穷困中死去」〈致蒲宁信〉,回去写了歌颂十月革命的三部曲《苦难的历程》。没写完,就接了高尔基的班,当了苏联作家协会主席,还成了「苏维埃大地上最优秀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当作家,谁不喜欢当成「最优秀最受欢迎的作家」,加上个「之一」也算。唯一的问题是:代价是什么?人家不会白送你珍贵的英国菸斗。

不回去回不去的流亡者还很多,也都慢慢找到了自己的饭碗。有几个开卡车出租车,有几个当了装修工,有的护理老人,有的打扫卫生,有的成了「房地产商人」,有的成了「农场主」,最像样儿的是进大学去吃粉笔末儿。我却不。我说我有几部写到死也写不完的长篇小说。被迫放弃文学写作的流亡作家多的是,少有我这种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其实我满心羞愧,但我与神有约,如那七色彩虹是神与诺亚的盟约。他赐予我「溃疡、饥饿、死亡、屈辱……」我还他关於这些溃疡饥饿死亡屈辱的文字。一想起文学,我就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介俗人。可惜生活不仅仅是文学。每当我在菜摊前比较价钱时,每当妻走进高档服装店又回过头莞尔笑曰「只去看看」时,每当出远门计算汽油费与买路钱时,每当买不起礼物而婉拒朋友邀请时,心里都有些淡淡感伤。 

觉得很累,太累。

想找一条在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中走得通的路。



11

终於,一条小路隐约蜿蜒:张郎郎等老友正式建议不妨试一试房地产,那种无须资本,几近白手起家的穷人的房地产。万不可一说房地产,就认定那是富人的游戏。思想解放了,几经周折,似乎琢磨出一条具有流亡作家特色的小路:卖出现住房,买进具有扩建可能的旧房,住进去慢慢折腾。比如在一层上面加盖二层,在车库上加盖阁楼,在侧面或後院扩建等等。关键之处在於住进去干,否则住一处修一处,两份房屋贷款支应不起。此外,住进去干就可以悠著干,上午当作家下午当木匠。等於自己给自己找了份半工,砍柴不误放羊,还没误了写作。如试验成功,便可鸡生蛋蛋生鸡地接连干下去--哈哈,可真是做梦娶上媳妇啦!拿起电话向「江西木匠」请示一番,立马动手修整旧房。一时间电锯电刨电钻噪音大作,邻居们隔三差五地来看,瞧脸上的那神气:一个「家务丈夫」嘛,转眼就变成了熟练木匠?外墙内墙油漆一新,三十年的旧铝合金门窗换成新式双层玻璃门窗,卫生间更新设备重做马赛克地面,车库也大加修整。兴奋之余也有感伤:体力减退了,有疲惫感了,眼神也有些不济了。多年前那个背著破狗皮浪迹天涯的年轻身影,毕竟离我越去越远了…… 

公私兼顾,趁机添置了几件工具,还对妻说电刨子不能干细活儿,大模大样浪掉几个工作日,就势圆了我那千年的红刨子之梦。轻轻拂去薄尘,我的紫檀木发出古雅静穆的红光。我惊奇地发现:我这个数字记忆一向不灵的大脑,居然轻而易举地精确地忆起刨子各部位尺寸,毫?? 不爽。画好线,轻凿慢铲,精雕细琢,红木刨子一把接一把制成。中国刨子!红木的,双手平推的中国刨!洋工具样样比中国的好,唯独这手工刨,咱们的土刨子胜过西洋刨和东洋刨!西洋手工刨,发力时一手直一手曲,基本构思不符合人体力学。而且纯然是铁件构成,重、涩,也全无星点木趣。洋刨子切削厚度由两个方向的螺栓调控,精密得如同一部机器,「科技含量」太高,精确中透出笨拙。 

中国刨一个「千斤」楔子解决所有问题,大而化之却得心应手,简略中深含智慧。「江西木匠」李锦与我所见略同。这二年来,每次去他的豪宅赴宴,总要跟我念叨想弄一套木匠工具到宾夕发尼亚来,看来也是中了魔:「……哎呀,特别是那桶匠的坐刨,哎呀!」也难怪,做木匠做出点意思来的,不中魔不易。凿刨子那几日,我也是干一干就停下手来看一看。心里一遍遍叹道:哎呀呀,我的坚如金石沈稳厚重的紫檀! 

刨子的把手不用红木亦不用硬杂木,反其道而行,选用最柔软洁白的红松。一是对比,再则不能把红木刨子做成红木工艺品,美好、名贵却仍然是工具,要大气。在功能合理的范围内,采用尽可能柔和的曲线,与红木刨床的线条、色彩和重量形成对比。刨床上略加铲削,透出一点俏皮克制的乡土气,再加上把手那振翅欲飞的轻灵,我的红木刨,成了。试著推几下,没有杂音,没有颤动,每一刨都轻轻吐出一片透明的直刨花。宛如一阅尽世间沧桑之老侠,剑剑沈稳,凌厉中含宽厚,潇洒中有静气。 

我的红刨子,陪我流亡天涯的红刨子,就这样,成了。



12 

前两天,苏炜和孟君从红叶烂漫的新英格兰打来电话,谈了谈文学、孩子,说他们也计画换一次房,住进去再扩建。最後捎带说了一句:我家阳台那种「紫檀木」不是紫檀,据说是一种产於南美的黑木,也算是一种紫檀吧…… 

怎么叫「也算是一种紫檀」呢?用不著安慰我。放下电话就冲进车库,拿了块「南美黑木」仔细端详,鬃眼细密、木纹红紫相间,放进洗衣间的水池--入水即沈,一沈到底,毫不犹豫!不是紫檀是什么?苏炜有所不知,紫檀是一面网,一个谜,一笔糊涂帐,纠缠不清。什么算紫檀?算什么紫檀?在古家具行和学术界,那都是打不完的官司。紫檀也叫紫旃、赤檀、红檀、红木,还细分成花梨紫檀、鸡血紫檀、金星紫檀、老紫檀、牛毛纹紫檀等等。过去说要看紫檀就得来中国,紫檀瑰宝尽聚於北京。西洋人只知紫檀名贵,却没见识过紫檀大料。过去说紫檀仅见於东南亚、印度和南洋群岛,现在南美非洲都出口紫檀黑檀。和紫檀有血缘关系的,还有什么龙凤檀、黑紫檀、血檀、绿檀、花檀、刺梅檀、海紫檀、檀香紫檀、束状紫檀……等等等等。紫檀种种,令人如入五里雾中。 

紫檀尚有一别名,叫蔷薇木,令人费解。而且,一位对紫檀有研究的美国学者断定,中国明清两代从印度支那进口的紫檀就是蔷薇木。蔷薇确实有木本的,落叶乔木。紫檀是蔷薇科落叶乔木,也年年开花。--那么紫檀就是长成树变成精的大蔷薇花吗?爱紫檀的人爱的是木头,恐怕没谁去探究到底开哪种花。蔷薇是什么花呢?蔷薇是象徵美神维纳斯的标志花。就是那位站在贝壳上从地中海的浪沫中诞生的美神维纳斯。她去密林中寻找被野猪杀死的爱人,手被荆棘刺伤,流出的血染红了蔷薇。於是,诗人和画家便喜欢在她额头戴上红蔷薇花冠。--那么,紫檀花就是蔷薇花吗?这世界上有谁亲眼看见过紫檀花吗? 

我明白我的「南美黑木」是一种紫檀,但不是当年在阿荣旗大街上炫耀的那种紫檀,那种色泽紫红晶莹,质感滑润温婉的极品紫檀。也就是说,我的紫檀梦未了。紫檀是木中之王,而那种极品紫檀是王中之王,不可替代。「人死了,灰飞烟灭,紫檀是不会死的。」(苏炜:《迷谷》)

我相信,在世界的某处,还有一块不死的极品紫檀在等著我。在她坚如铁石的木质里,渗透著美神维纳斯殷红的血。 

在岁月的某处,也会有一棵繁花满树的蔷薇木在等著我。美丽的维纳斯从那里路过,就会满脸欢喜地说:呀,那是你吗我的蔷薇?怎么会长得这么高大……


13

我不明白我与红刨子何以有如此缘分。

命运中总有些神秘的橄榄要慢慢回味。

写到此,方看出一些道理:流浪-写作-红刨子,我的大半生就是被这三股麻丝扭成的绳索苦苦缠绕,不得挣脱。 

也许红刨子是我一生飘泊的见证。也许它是一个提醒:不要忘记那些曾与你风雪同行的微贱的人们。

也许,它还是苦难与诗意人生的象徵。

总之,你只有沈甸甸的红刨子,没有红帆船--那份倾斜著,滑过宝蓝色大海的优雅…… 



14 

红刨子有了,但那条半工半文的蜿蜒小路能否走通,尚在两说。文学不相信决心,拍胸口没用。文学是才具、情感、阅历、良知、勤奋、配偶,甚至健康等等一切之总和,并有赖於机遇。因此,在终极的意义上,文学也可以理解为命运,即神的意志。

我知道,神待我不薄,赐与我几乎一切。心灵深处,总满怀感恩之情。

友人来信说,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北京讲演,提到我的名字时那翻译竟张口结舌,面有难色。 

大江怫然作怒,曰,你不翻译郑义的名字,我就停止讲演!我理解他的愤怒。几年前在普林斯顿的一个中餐馆大江亲口对我说,他在斯德哥尔摩那个讲演中曾特意提到我的名字,翻成中文在大陆出书,竟删去了。我只好安慰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没什么没什么……其实我真是毫无怨愤。如此辽阔的一块大陆上不能出我的书,甚至不能提及我的名字,那是一种光荣。至少眼下不兴焚书了,已经是与时很俱进,我要脱帽致敬。网上常有种种声援抗议请愿活动,我总是要先表示支持,接下来说明自己的麻疯病人身分,能否签名,请组织者斟酌。总之是谨防传染,不要瞎帮忙、帮倒忙。就算是洋人,躲著我走路的也不少。我理解又同情:他们还要和海那边打交道。自然有时也忿忿不平:我到底犯了何等弥天大罪?很多人不也归国握手言欢了吗?曾笑谈:人家偷牛(或者合夥偷牛),如今剩下咱这些老家伙们还在这儿拔橛子!我明白,我之罪仅在於起草了如下之标语:「跪久了,站起来蹓蹓!」我之罪还在於不愿向凶手们低头,无论是高贵的头还是低贱的头,什么头都不低这一下。有谁替我捎个话儿,就说郑义那狗杂种说了,千分之一秒的头都不低! 

有谁字好?求一幅流亡老前辈李清照的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而今而後,庶几无愧!


15

三分钟车程,有本地小图书馆。每回陪小女儿去借书,总要?? 达到那十几架中文图书前看一看。大陆台湾香港海外,名作家应有尽有,不认识的也占了半壁天下。在这英文世界,看见方块字写的书就亲切。特别是老朋友们的新书,摸一摸书脊就算握了握手,挺高兴的。去的次数多了,渐有所发现:似乎唯独没有我?老朋友级别的,如史铁生李锐张炜王安忆铁凝张平韩少功贾平凹等等,都有几本书在架上立著。名作家级别的,叶兆言莫言余华苏童等皆有六七种甚至十来种吧。存书两三种三四种的中文作家,名单就拉不完了。慢慢地就想通了,至少,从购书者角度很可以体谅:采购大陆作家书时,我不是大陆作家;采购香港作家的书,我不是香港作家;虽然我有几本书是在台湾出的,但我又不是台湾作家。移民生活又一字不著,因此,我也不是移民作家。我甚至不如下半身写作的新秀,书架上尚有几册温柔黑夜里低翔的乌鸦和尖叫的蝴蝶…… 

当然,这或许是偶然。但或许不是偶然,而是关於流亡作家的一个不起眼的脚注:你不仅失去了你的土地、河流、森林、失去了那些你所珍爱的窑洞和一步一句山歌的高原,失去了你艰辛半生的历史和声名,你还要失去你曾拥有过的全世界最大的读者群,直到海外那最後一个读者。--您哪,出局了。 

这真是神迹:我修炼得并不好,却蓦然证得「无我」之境。



16 

多年之後,我和妻曾一起回味过初至北美时那种纯真的快乐。那是梦幻成真,一头扑进了曾渴望无数世代的一刻千金的自由。然後呢?然後,流亡之路从你脚下缓缓向前伸展……你须得终生支付自由的代价。你不是一株移进沃土的树苗。你是被连根拔起的参天大树。我承认未曾料及,但从不後悔:自由无价。自由不可替代。 

而且,我领悟了某种暗示:

红刨子一出现,最美好的岁月就要到来!

我紧张,浑身战栗。 

前些日子,那位以《一滴泪》感动了无数西方读者的老翻译家老流亡者巫宁坤先生说:你那本构思了几十年的黄河长篇该动手写了……巫老常给我讲莎士比亚,那天是在我家喝酒,喝了几口,话就说得很重:你要明白郑义呀,我已经是八十多的老人了,我等著看你的黄河呢…… 

巫老,教我如何对您得起!

流亡的道路情义深重。

流亡的日子实在浪漫。 




17

前几日,读了两本关於路德的传记,就是那位差点被送上火刑柴堆的宗教改革者马丁·路德。梅烈日科夫斯基在他写的路德传中转述了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一匹狼对夜莺说:「你是一个声音,如此而已。声音是虚无的。」--这段话像烧红的铆钉一样射入大脑。我彷佛看见了那匹聪明透顶的狼,看见它在暗夜里轻轻对我说:「你也是一个声音,如此而已……」

我承认这匹思辩的狼十分透彻锋利,但说到底谁不是声音呢?屈原、司马迁、路德、伽利略、圣女贞德、圣女林昭、释迦牟尼、耶稣基督难道不都是声音吗?如此看来,狼的世界与人的世界到底还有一些差异。在那里,你若不幸沦为一个「如此而已」的「空虚」的声音,你就出局,无法享受生活的盛宴。美女与佳酿是「声音」所无法消受的。而在人的世界,声音则是存在的最高表达。於是,倘若那狼对我说「你是一个声音」,那就错了。我挂碍太多,放不下,怎么能成为一个声音呢?狼呀,谢谢你,可惜我不配。只有夜莺,那种在沈沈黑夜中优美鸣唱的鸟儿,才配成为一个「声音」。而且,她不收取报酬,不作状,甚至,她并不「待知己於千载之後」,而只是自由歌唱。夜莺说什么了吗?我翻来覆去搜寻,没找到下文。引用者只关心狼的话。真想知道那夜莺是如何回答的。 

依我看,狼与夜莺的寓言不仅仅涉及虚无,还涉及时间。时间也是一个很可怕的话题。比方流亡,说的是空间,最终要走向时间,即流亡者之死。如王若望,死在自由女神脚下,最後只剩下一把硬铮铮的骨头。比方紫檀,说的是质地,最终也是一个时间:紫檀是木中之仙,非千年不能成材!这岂不是说,当代人使用的紫檀木,在李白杜甫时代就萌芽破土了?竟吮吸了几多日月精华,见证了几多沈浮兴衰!这就又回到了我《神树》的主题:什么是存在的意义?是爱是情感吗?三十几年前,那个年轻的盲流木匠曾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阅读德国哲学,向草甸白云追询存在的意义。越过岁月的茫茫旷野,现在,那匹哲学之狼给出一个甚为形象的回答:声音。--你能否成为一个在黑夜中自由歌唱的优美的声音?


「在黑夜中自由歌唱」尚不算太难,你只要具有人格的力量。但「优美」却极难,那仅属於美神维纳斯所启示的诗篇。

便每日每时告诫自己:不要深想不要深想!--老木匠,像过去那样,担起你的挑子,拎上你的红刨子,他娘的只管奔前走吧!

--会有一棵繁花满树的蔷薇木在等著你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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