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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日本是亚洲的痛

 

作者:余世存

一 

无须什么专门知识,中国人都能讲讲日本。 

在漫长历史里,日本一直以中国为师,中国也总是对日本示惠,遣唐使等历代日本使者受到中国官府的厚待,中国民间则有鉴真大和尚这样的佛子悲愿行迹;近代以前的中日关系是中国文明影响的朝贡国家体系的典范,尽管日本曾经试图对这个文明中心的中国大陆有过主宰野心,但中心与边野化外的格局却也是双方承认的。 

只是到了近代,日本师法欧美,才开始与昔日的恩师不断地比试高低。较为单纯的师生关系也是到了近代才变得复杂起来,也才变得让中国人一而再地对日本刮目相看。学生很快地学成了“文武艺”,较早地适应新的生存法则,反过身来要求中国为仆为奴。这种微妙的关系很快变成了公开的信号,在东北,在上海,在北平,到处可见这个暴发的学生的得意张狂,最终日本人大举侵略中国,二战在远东战场上就是中日的较量。一部现代史,使中国对日本有了真正切肤的认识。 

但中国人似乎就是不承认日本人。无论近代以来的日本是怎么进步,中国又怎样落后,中国人仍不承认日本人。这个不承认的含义就是,不承认日本人具有正当的责任感、足够的文明意识和健全的人生情怀。 

二 

在日本参观其大大小小的古迹、历史博物馆,恍然回到中国,或者说,让人领略到了“有日本特色的中国文化”。无论它在近代怎样变化,怎样强固自己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它已经有着中国的烙印。而无论它怎样暴发,怎样从外人那里学会了“文明”,我们中国人却有着数千年文明演进的底蕴,这是任何新贵学习不来也摹仿不来的。即使文明的观念更新了,中国人久远的历史仍是生命最为深厚的根基。 

中国人因此不承认。这种不承认却也伤害了中国人。因为它往往表现得狭隘,更势利,更不尊重他人的存在。这种失衡心态一直伴随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导致中国的现代化追求是一种未经反思的现代化,其表现之一即中国人对自己的近现代史的无知;这个最有历史感的文明古国,在“现代化”冲击下,不断地否定自己的昨天,甚至对自己的历史讳莫如深。 

对于公认的文明世界和发达国家,中国人熟悉极了。这种失衡的心态可能在现代化早期大量留学日本就开始形成了。但中国人很少切实地了解并理解他人,对于日本人就不用说了,对于朝鲜民族,中国人也所知甚少,对于印度这个对中国文化有巨大影响的邻居,中国人尤其隔膜;而对于欧美社会,除了解其皮毛或熟知其一举一动外,中国人多以为他们的国家或人民只是衣服架子,中国人觉得自己惟一欠缺的就是尚未得到这样的衣服。 

这种不能尊重历史和理解他人的自省力也许是中国人无能获得“现代性”的最大障碍。也许因此这个亚洲地区最有影响和罗致同化能力的古老文明迟迟未能进入现代化的坦途,从而对亚洲地区的整体现代化做出自己新的贡献。 

三 

这不单有中国的原因。作为亚洲地区最早期强国的日本也深刻地影响了亚洲的现代化进程。这种影响之一就是至今仍未被认真讨论的日本对亚洲国家的战争。 

日本人为什么要发动侵略中国以及亚洲其他国家的战争?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可能需要无数研究,而每种研究都能叙述出自己的日本的现代化史。日本的现代化史是后发国家成功的一个榜样,但人们忘记了其中的复杂意味。 

在亚洲诸国中,日本精英层最早认识到强势文明存在的事实,而欲带领国民变种图存,如此一来,打击封建,打击小农经济,强制“维新”就成了日本现代化早期的历史。这种后发的现代化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国内社会的矛盾,浩浩荡荡的强制工业化不仅使贫富之间的矛盾加剧,而且加大了日本原料供应市场和产品倾销市场的寻求。人类的工业化史本来是一部血腥历史,由小农社会进入工业社会,从未有和平的跨越。用刘力群先生的话,从农业文明进入工业文明,不流血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人类历史上尚无先例。无论现代化的“先发”还是“后发”,先发如英美法,后发如德俄日,都得流血,都得通过战争解决。“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如果不能把这种社会突变带来的恐惧、匮乏和仇恨转嫁出国门之外,它就得面对并切实地解决国内流血冲突,就得通过民主革命来解决社会结构的分裂(落后弱势的中国因为文明的厚重而试图有所超越,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等所谓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努力即是,但这些努力因为日本人侵略中国而受挫,尽管三民主义主张节制资本,中国变革的力量不得不让位于更激进的极左道路,从而在半个世纪的弯路上与现代化无缘,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不得不重新补课)。对后发现代化国家德国、日本来说,国外的势力范围已经划定,和平地挤入其中有着难度,更难的是如此也无法止息内部社会结构的分裂冲突,因而用战争手段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以获得更廉价的原料市场,保证独占性的产品市场,以转移宣泄数代人的仇恨,就似乎有了某种历史的必然性。 

日本确实新生了,但受益原因却是美国的占领和冷战。美国提供了宪法,提供了日本国民需要的民主、秩序,冷战提供了“机遇”,提供了日本人民无须创造性思维即可大展才华的市场。战争想得到的东西,早期现代化需要解决的东西,法西斯和军国主义想要寻找的东西,却由于战后国际格局的需要而获解了。日本的现代化机器开动起来,迅速跃入持续不断的社会变迁之中。现代化的全民受益使得这个民族几乎没有闲心进行稍微像样一点的反省。它为什么要进行战争?它是如何看待战争中的人性和人道、正义的?它是如何理解战争中的对手和其他民族的? 

四 

在打着解放白种人统治的亚洲人民的幌子下,日本人确实有着表演其责任的一面。日本人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但也曾在中国的占领区里做过建设。不少中国的儿童记得日本兵的友善,“嗨,小孩,糖果,咪西咪西的。”不少中国农民甚至为日本人放过哨。不少中国市民信赖日本占领时期的交通建筑,它们并非豆腐渣一类的东东。同样地,在亚洲,不少国家仍把自己摆脱西方的殖民统治部分地归功于日本。中国和亚洲地区其他国家的人民在不被本国政治当人看的情况下,确实更愿意把日本人的治安、解放和重建秩序当做生活的稻草。

问题也可能就在这里,作为在欧美发达国家面前较早有着现代化意识及其自觉的亚洲国家,日本先行了一步,但日本对此状态只有得意而无反省,工业化的革命后果于它连理论总结都没有。因此它的战争不仅没有什么支持者同情者(尽管为日本皇军做事的军民很多),而且也没有输出革命的理论,如前说它的共荣圈梦想只是转嫁矛盾危机的手段,远不是为了推进亚洲国家的现代化。 

日本现代化成功背后的不足是致命的,它的影响虽然已经辐射东亚地区,但它远不是给这些地区的人民提供新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在生产资料、生活资料领域里,它提供给亚洲国家的更多的是消费品,而不是精神沟通的创造物,不是自觉觉他的生存质量。换句话说,日本人至今不具有健全的责任意识和生命观念,用西方人的概念,它还停留在人的史前史阶段,属人的全部丰富性尚未能为日本人反思意识到,用中国人的话,它尚不具有“生命的厚味”。因此,无论它怎样富有,怎样在亚洲国家招摇,有着久远文明传统的中国人不承认日本人。亚洲国家,仅就中国和印度两国来说,历史和现实都是错综复杂的,哪里是毛头的“小日本”从西洋人那里学得皮毛即可以指东打西、指三道四的。如美国革命期间的潘恩所说,一个岛国不可能统治一片大陆,这不过是个常识问题。 

今天,大部分亚洲国家仍处于苦难阵痛之中,其中相当多国家和地区的人民尚未能实现有我们特色的“人权”,即生存权,但这方面,日本倒是有“人权”的国家;但正如日本有这种“人权”,中国人民也不承认或佩服日本人一样,人权、文明理性有它固有的精神品质。日本确实有了生存的绝大成就,但它仅仅停留于此,既不反思,不悔过,也不担当,不创造。这就是亚洲的悲剧,就是美丽日本的暧昧所在。 

我们的日本是亚洲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