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雷日伊:我爱过所有人,傻瓜除外!
作者:李寒
前不久,莫斯科文学院对未来的诗人们进行了一次书面问卷调查:在当代诗歌界,您最喜欢谁的作品?其中有四分之三的回答者写下了同一个名字:鲍里斯·雷日伊。这一回答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因为雷日伊2001年便已离开人世,死时仅26岁,并且他生前一直远离莫斯科诗人们沾沾自喜的小圈子。
1974年9月8日,鲍里斯·雷日伊生于俄罗斯的车里雅宾斯克市。父亲是一名从事科研工作的矿物学家,曾长期担任党内要职。母亲是一名流行病学医生。他排行第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1980年,他们全家搬迁到了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这座城市苏联解体后改名为叶卡捷琳堡,它不仅成为鲍里斯·雷日伊工作生活和创作诗歌的地方,而且还成为他诗歌作品中永恒的主题。
城里住房过于狭窄,他家就在远离市中心的工业区要了一处房子。父亲作为全城最为著名的矿业大学的校长,每天清晨都乘坐配有司机的公车去上班。那时,母亲也在市中心上班,而两个姐姐要比他大得多,不屑与他一起玩耍,所以放学后的大部分时光鲍里斯·雷日伊都是在街头度过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日渐成长起来的诗人形成了鲜明的双重性格,这种性格长期影响着雷日伊的生活,甚至决定了他诗歌的创作风格。一方面,他所生活的工业区是粗鲁的工人的世界,到处可以听到骂人的下流话,街头时常会看到殴斗的场面。而另一方面,他的知识分子的家庭却为他提供了安静悠闲的生长空间,丰富的藏书,浓郁的文化氛围,培养了他对文学艺术以及外部世界最初的认知。家,就意味着父亲母亲,意味着可以高声阅读俄罗斯那些传世的经典。他的一个姐姐尤为喜欢马雅可夫斯基。
他们家族的历史也复杂得令人吃惊。父亲一系混有扎波罗什的哥萨克人、犹太人和黑海岸边的希腊人血统;母亲出身于莫斯科知识分子家庭。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国人把他们全家赶到了德国,1945年,战争结束后,苏联政权把他们又遣送到了西伯利亚的劳改营,流放期间他们在乌拉尔地区站稳了脚跟。
1990年,中学毕业后的雷日伊到了市中心求学。他离开了工业区,他给那里的兄弟们留下了可靠而义气的印象。与他们的交往,确立了他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深合他的心思,但也给他增添了不少麻烦:敌对的团伙之间经常发生打斗。团伙内部为争夺首领地位引发的暴力冲突。喜欢不断地寻求冒险和刺激。与警察们较劲儿。逮捕。吸毒。酗酒,强制戒酒治疗。
对于诗人这些离经叛道的所作所为,家人依然宽容地谅解了。他们解释说,鲍里斯从小天真淘气,简直让人根本没办法对他生气。另外,依赖于天资聪颖,他的学习成绩始终是优秀的,尽管他逃学,课堂上胡乱地回答提问,除了老师,大家都对他一笑置之。
中学毕业后,鲍里斯·雷日伊考上了大学的地球物理系,这所大学的校长就是他的父亲。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了学校工作,成为了一名科研工作者,研究和撰写有关乌拉尔地核研究的论文。由于工作的需要,他经常赴野外进行科研考察。
雷日伊的妻子名叫伊琳娜·科尼娅泽娃,他们是大学时的同学,早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相识。他们1992年结婚。1993年,他们的儿子阿尔焦姆出生。
空闲时间,鲍里斯·雷日伊通常是在家阅读和写作。他去世后留下了大约一千多首诗歌作品,这些作品形式完整,大多具有较高的水平。甚至在全家生活过的木屋墙壁上也留下了他的诗句。根据他留下来的文字,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他当时如痴如醉地研究了许多作家的诗歌和散文作品。列宁格勒-彼得堡上一代诗人成为他重要参照和学习的榜样,特别是布罗茨基和莱恩。除此外,还可以看到传统文学对他写作的深刻影响,由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到现代的勃洛克、安年斯基、曼德里施塔姆。雷日伊尤其对那些影响不太大,但能发出自己声音的诗人报以极大地关注。可以说,他出色地掌握了那些在当代已经很少被阅读的诗人的创作艺术。
18岁时,他的处女作发表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地区的一家杂志上,编辑部给他发来打印的贺词:祝贺年轻的诗人首次正式发表作品!祝你成功,鲍里亚!这之后,他的作品开始陆续在地区的刊物上刊发,比如《矿业人》《叶卡捷琳堡周刊》和《乌拉尔》杂志。1997年,他的名字为全俄罗斯诗歌读者所熟知。那一年他把自己的作品寄到了彼得堡,还亲自到了那里,与当地有影响的诗人进行面对面地交流。两本杂志(其中包括著名的文学杂志《星》)都是经常刊登苏联经典作家和其后知名诗人的作品的,但这次他们决定破例为这个外省的青年开辟绿色通道,他的姓氏雷日伊(俄语意为棕红色)让人想起两位著名的作家安德列·别雷(意为白色的)和萨沙·切尔内(意为黑色的)。
在圣彼得堡取得的成就也使他在叶卡捷琳堡的知名度得到提升。人们除了对他的诗歌作品产生好感外,还对他本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可爱之处除以上提到的,还有他的长相:细腻的面部特征和健美的体形,他曾经是叶卡捷琳堡市青年拳击赛的冠军。在某种程度上,他的个性甚至与“流氓诗人”的称呼相吻合。比如,他很高兴展示自己左脸上的疤痕,那是少年时代留下的印迹,同时向人们昭示着他非同一般的生活方式。
对他个人的印象也符合对他诗歌的感受。和他的同龄人一样,他们习惯了改革后的俄罗斯的物质生活。诗中尽管还饱含传统的抒情风格,但时而忧郁,时而戏谑,时而狂放,时而嘲讽。但很少有人发现他诗歌中精致而轻盈的成分,我以为,鲍里斯·雷日伊把俄语的各种可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的诗歌作品另一个特色是大多带有自传性质。在诗中他直接描述自己的出生地,有时称呼他为“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有时称呼为“E城”。那里有他成长的印迹,有他色彩缤纷的少年时光,有他的青涩而甜蜜的初恋……
雷日伊的天分和他的言行常常给他带来不快,这你完全可以理解。叶卡捷琳堡的文学家们便因为他的狂傲不羁、不顺从他们的意旨而气愤。这种紧张的关系最终导致了他与当地文学界的决裂。可他仍有一个真诚的朋友,奥列格·多兹莫罗夫,是他坚定的支持者。
1999年是鲍里斯·雷日伊在俄罗斯文学界知名度迅速提升的一年,可以说是从一个成功走向另一个成功。这首先来自于他的系列组诗的发表,他效仿詹姆斯·庞德和约瑟夫·布罗茨基,为自己的组诗取名为:“From
Sverdlovsk with love”。这一年的年底,恰逢评选“反布克奖”,这是被莫斯科的知识分子和政治家同样重视的一个主要的文学奖项。它与俄罗斯的“布克奖”同时颁发,对其带有鲜明的嘲讽意味,他的赞助者是当时著名的、现在逃亡国外的亿万富翁别列佐夫斯基(而这两年“布克奖-开放的俄罗斯”的赞助者是如今身陷囹圄的尤科斯总裁霍多尔科夫斯基),每年的获奖者都会在有戈尔巴乔夫夫人参加的午餐会上揭晓。
这次的获奖者鲍里斯·雷日伊不是莫斯科人,而且年仅25岁,刚刚在杂志上发表作品,人们不仅要问,难道评委们疯了吗,为什么会是他,一个小毛孩子?于是,有关雷日伊的传闻和谣言四起,什么“他的父亲是航空领域的一个大人物”,用位于乌拉尔装修好的高级别墅收买了评委。另外一些人认为,这个诗人是一个黑社会组织的首领,他用恐吓和贿赂迫使评委们给他颁奖。当评奖尘埃落定后,人们阅读了他发表的大量诗作,渐渐认可了评委们的决定,觉得他获得此奖当之无愧。
有关2000年1月末的那次颁奖盛况至今还可以听到一些传说。据许多受邀参加颁奖活动的人士回忆,获奖者的长相酷似勃洛克和叶塞宁,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难得的天才,这在莫斯科已经是许久没有遇到了。所以在酒店他的一言一行并没有多少令人吃惊:他喝得酩酊大醉,发疯似的隔着桌子与女士们开玩笑,调情,他时哭,时笑,与陌生的女人和男人亲吻,冲着乐队大喊:“来段莫扎特”!他的眼睛东张西望,不关心自己的言行是否对以后的前程有影响,不在乎是否会产生什么不良的后果。
在彼得堡获得殊荣的几个月后,作为精致的丛书之一,他的第一本诗集由普希金基金会出版发行。随后他便被邀参加了在鹿特丹举行的“2000-国际诗歌艺术节”。上一年度的俄罗斯参加者亚历山大·廖恩切夫极力推荐他去。
对于居住在俄罗斯内地的一位诗歌初写者来说,参加鹿特丹诗歌节,就意味着与那些出色的诗人相提并论,像约瑟夫·布罗茨基、亚历山大·库什涅尔和叶甫盖尼·莱恩,这简直太荣幸了。鲍里斯为能游览西欧而兴奋,可是,六月的荷兰之行由于一些原因却令他大失所望。除了自己的民族语言外,他仅会说一点点蹩脚的英语。诗歌节上,那位翻译显然对他的诗歌及本人不是很了解。他喝了很多酒,稀里糊涂,因而他的朗诵也很不成功。之后,在鹿特丹深夜街头乱逛时,他的钱包、证件和相机被盗窃一空。对他来说,这次鹿特丹之行惟一的收获,是后来他根据这段经历写了一篇小说,发表在2003年春天的《旗》杂志上,题目是《鹿特丹日记》,遗憾的是,他自己看不到了!
从鲍里斯的前程角度来看,2000年秋天和2000-2001年冬天是值得期待的。第一本诗集由普希金基金会出版后,准备很快就出版第二本。为与圣彼得堡评选“北方的巴尔米拉”奖时间相吻合,诗集初步打算在六月出版。“北方的巴尔米拉”奖专门用来奖励彼得堡当年出版的最优秀的书籍。对于这位来自于叶卡捷琳堡的诗人来说,尽管存在着很大的竞争,但他获胜的机会也不小。
当时,周围很少有人知道他内心的危机。表面看来他精力充沛,开朗乐观,正处于事业和实现梦想的巅峰,而实际上,他正处于生命的危险边缘。他长期肆意酗酒,家庭生活也出现了裂痕,他内心充满矛盾:是离开还是留在妻子和儿子身边?另外,突然接踵而至的荣誉也令他有些恐惧和不知所措。他连续几次尝试自杀,都是在酗酒后进行的,没能成功。这清楚地向人们发出了SOS,可亲友们认为这只是他情绪不稳造成的,没有再多想。叶卡捷琳堡的戒毒医生建议对他实施封闭治疗。治疗过程中没有得到心理医生的救治和监护。
2001年5月7日,当他得知自己的酒瘾快要治愈时,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父母家的书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我爱过所有人,傻瓜除外!你们的鲍里斯。”然后在阳台的门把手上自缢而死。
他的坟茔坐落于城郊一个巨大的墓地里,位于群山环抱之间,那里生长着挺拔的高达几十米的乌拉尔枞树和白桦。
整个俄罗斯以及当地的媒体对他的不幸结局都给予了报道。在雷日伊去世后的六月份,他被追授“北方的巴尔米拉”奖,彼得堡举行了小型的纪念活动。有些人把他与莱蒙托夫相提并论,因为他们都是在26岁时去世的。人们评价他不仅有出色的语言才能,而且是一个时代独特的象征。评论家们给予他各种不同的称呼,从“雷日伊,最后一个苏联诗人”到“雷日伊,新俄罗斯诗人”和“雷日伊,是我们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摇摆否不定的化身。”
一个诗人死了,幸运的是他的诗还活着。
200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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