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波:一颗头颅与一场革命

从王国维的一首悼诗说起

1912年,时为民国元年,在日本留学的王国维挥笔写下了一首悼诗《蜀道难》。起首即悲叹:“对案辍食惨不欢,请为君歌蜀道难”,中间介绍这个死者,“开府河朔生名门,文章政事颇绝伦。早岁才名揭曼硕,中年书札赵王孙”,“开府此外无他娱,到处琳琅载后车。”描写其死难经过则曰:“提兵苦少贼苦多,纵使兵多且奈何。戏下自翻汉家帜,帐中骤听楚人歌。楚人三千公旧部,数月巴渝共辛苦。朝趋武帐呼元戎,暮叩辕门诟索虏”。

王国维要悼念的,就是于一年前被刚刚覆灭的清王朝任命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不久即死于兵变,连头颅也被士兵装在盒子里送往武昌请功的端方。从诗中可以看出,王国维对端方的评价很高,把他比拟为元代著名诗人、学者揭傒斯(字曼硕)和杰出书画家赵孟頫(赵为宋宗室之后,故称其为“赵王孙”),说他出身名门,文章政事绝伦,又好风雅,仕途之余唯嗜收藏书画古董。发动兵变,乱刀砍死端方的是随其入川弹压四川保路运动的湖北新军,而端方曾任湖北巡抚,所以,他所带的“楚人三千”实为其“旧部”。这些旧部早晨还到端方账前拜问“元戎”,晚上的时候,就骂他“索虏”(南北朝时南人叫北人为“索虏”,清末汉人亦以此称满人)了。字里行间,透出王国维很深的感慨。

辛亥革命的“种族革命”成份极浓,入民国后的王国维为什么要悼念一个满人?

其实,他与端方的关系远远说不上深厚。王国维于清末受罗振玉之邀,曾执教于以紫阳书院为基础创办的江苏师范学堂,当时两江总督正是端方。我没有看到二人直接交往的文字资料,但考虑到王国维和提携他的罗振玉,与端方一样都对古器物有着相同的嗜好,而罗振玉一直又为端方所器重,所以从情理上讲这三人应该有学术切磋的机会。更重要的是,王国维毕生致力于文化和教育,而端方在两江总督任上,对江苏新式教育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想必也是王国维怀念端方的一个原因。

四川保路运动是点燃辛亥革命的导火索,由于鄂军被急征入川,导致武昌空虚,才有了武昌起义出人意料的成功,孙中山就说:“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还要迟一年半载的。”作为出面负责弹压“起义”的清廷大员端方,就这样以一个可笑的角色在历史中定型了。王国维居然为因对抗革命而丢了脑袋、丝毫不值得同情的端方写悼诗,未免太不合时宜。世人多谓王国维学问精深,而思想落伍,他在入民国后还悼念一个满洲贵族官僚,似乎又是一个表明其“思想落伍”的现成好例。

历史是不是这样?可还有一些异代人们意想不到的幽微之处?

才子、开明派、渐进改革者端方

端方,字午桥,号匋斋,满洲正白旗人。1861年(清咸丰十一年)出生于直隶(今河北丰润县)的一个满洲贵族家庭,1882年,21岁时中举,进入仕途。端方在政坛崭露头角始于戊戌年的百日维新,当时他被任命为作为新政内容之一而设立的农工商总局督办。维新失败,农工商总局被撤销,端方本人也几遭不测,但最终化险为夷。据说端方的脱险缘于他进呈了一首歌颂慈禧的《劝善歌》,“太后大悦,命天下张贴,京中呼为‘升官保命歌’”。但实际上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端方不像康有为那般激进,对慈禧也非常尊重。认识到晚清中国必须变革,但又力主走渐进的道路,这是端方的一个显著特色。

端方成为晚清政治中的要角,则在庚子年中。这一年,在八国联军的进迫下,慈禧挟光绪,从北京、山西一路跑到西安,而这时的端方正好代理陕西巡抚。关于端方的突然发迹,护驾入陕西,后被擢升为西安知府的川人胡延有《长安宫词》一百首,其中第七十九首和胡的自注有清楚的记载。诗是这样写的:金殿留身日正中,安危重论徙薪功。退朝高敞蓬莱馆,旌节花开一品红。原注中则写道,“陕西护抚臣端方当拳焰方张之际,懔遵谕旨,保护教堂最力。偶有乱民蠢动,立置重典,羽书下州县,责令谨守条约,保教安民,幕府草檄,手腕欲脱。虽指摘交乘,卒赖镇定之力,全境乂安,圣驾得以安然临幸者,端方之力也。两圣莅止,深契其能,擢任湖北巡抚,旋加头品顶戴尚书衔。”[1]从诗中可以看出,在义和团声势最盛而且得到朝廷支持的时候,端方即“保护教堂最力”,从而保证了陕西全境的镇静,也使出逃的慈禧有了一处相对安全的避难所,同时又把自己送上了封疆大吏的位置。

“谨守条约,保教安民”,这只是端方作为晚清重臣中开明派的一个方面,其对国内政治生态影响最大的则在发展文化教育和力主宪政上。端方历任湖北、湖南、江苏、直隶(今北京、河北、天津一带)等地的方面大员,在其任上,兴学育才始终是其重中之重,不论是推进留学事业,还是建立和完善现代教育体系,都堪称全国的模范。可惜,我们对那些被打上可笑印记的近代人物,向来只习惯于记住几条斩钉截铁的“判断”,而忽视去搜寻原始的史料,所以端方在文化教育方面的开创性贡献一直不为人所熟知。直到2007年,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张海林教授的大著《端方与清末新政》,这一情况才有所改观。张海林在书中列出了“端方在新政活动中的诸多‘第一’”,不妨引录几条以见端方在发展文化教育方面的成绩:1902年,端方在湖北巡抚任上创立湖北幼稚园,此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现代幼儿园;1902年,与湖广总督张之洞合奏清廷,建立湖北图书馆,此为湖北第一个现代公共图书馆;1905年,在湖南巡抚任上开办湖南第一个公共图书馆,派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批女留学生20人赴日本学习,举办湖南历史上首次体育运动会;1907年,在两江总督任上,饬令南京各学堂举行运动会,此为南京历史上第一次全城学生运动会,又创办江苏第一个现代公共图书馆,创办南京最早的官办外语学校;1908年,创办两江最早的法政学校、商业职业学校;……[2]

端方本人博学能文,当时就有“旗下三才子”之一的美称。加上他重视文化教育,礼贤下士,故许多名流均乐为其所用,要么被延揽为幕下士,要么被他推举到实施新政的重要位置,如缪荃荪、李审言、况周颐、罗振玉,都是一时之选。《清史稿》中说:“端方性通脱,不拘小节。笃嗜金石书画,尤好客,建节江、鄂,燕集无虚日,一时文采几上毕、阮云。”把他比为清朝集显宦、宿儒于一身的两大代表毕沅、阮元,是并不夸张的。

端方在倡导宪政方面的言行,更有超越时代的意义。

清末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是当时中外舆论普遍关注的大事,后来却被妖魔化了。五大臣之出洋考察对中国社会的意义,其实从端方考察归来所著的两本书中就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端方归国后整理出版了《欧美政治要义》和《列国政要》,介绍文明社会的政治学常识,很多论述均为开先河者。比如他分析臣民权利和义务,对“义务”,仅用了一百多字论述,而在“臣民之权利自由”中,则以两千多字的篇幅浓墨铺陈,“人身之自由”、“家宅之安全”、“居住转移之自由”、“信书之秘密”、“所有权之保障”、“信教之自由”、“言论著作印行结社之自由”、“请愿之权利”、“裁判之公平”等,逐项列举无一遗漏,又痛论曰:“设立政府所以谋公共利益,保全国民之治安兴盛利乐,非为一人一家或一种人之幸福尊荣私利也”,这在总是强调人民对政府负无尽义务的传统社会,真如电光石火。正如张海林教授所说:“如此系统地把欧美宪法中权利自由的条文译介过来,且公开出版,并上奏最高当局者,这在中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只可惜过去治中国宪政史的学人完全忽略了端方和《欧美政治要义》的存在,把赞赏、译介、阐释、传播西方民主自由权利的功绩全部挂在了所谓‘弃传统而不顾’的激进留学生或革命家身上。”[3]

端方是宪政救国论者,认为“中国非立宪不可”,但他同时又以日本立宪经过十多年预备期为例,称“速立宪又不可”,理由是,“中国数千年来一切制度文物虽有深固之基础,然求其与各立宪国相合之制度可以即取而用之者,实不甚多。苟不与以若干年之预备,而即贸然从事仿各国之宪法而制定颁布之,则上无此制度,下无此习惯,仍不知宪法为何物,而举国上下无奉行此宪法之能力,一旦得此,则将举国上下扰乱无章,如群儿之戏舞,国事紊乱不治且有甚于今日,是立宪不足以得安,而或反以得危矣。”充分显示了其渐进改革者的特色。今天回顾近代史,应该承认,实施宪政的确无法一蹴而就,需要一个为时不短的准备过程,而渐进改革也是代价最小的一条路径。

张海林教授的《端方与清末新政》主要取资于海外出版的端方文集和奏稿,不知何故,近代野史笔记中关于端方的材料均未采用。近人笔记中有一些对端方不利的说法,主要是称其“好货”。这一说法也许不是空穴来风,否则端方也玩不起古董。不过晚清官场贿赂公行,端方作为一个有特殊嗜好的封疆大吏,未能洁身自好并不意外,也不应影响到对其作为政治家大节的评价。

要命的铁路

1909年,48岁的两江总督端方被擢授直督总督。虽同为总督,但直隶总督在地方官员中排序第一,是所谓“疆臣之首”,端方眼看就将入阁为相参预枢要了,却突然遭遇了一场政坛滑铁卢。

此前一年,光绪和慈禧相继去世,1909年清廷要筹办慈禧梓宫移陵。作为直隶总督的端方被任命为“山陵大差”总办,负责一切相关事宜。差事办完之后,李鸿章的孙子李国杰弹劾端方,说移陵过程中,有人持照相器具“沿途拍照,毫无忌惮,岂惟不敬,实系全无心肝……”,又说风水墙内架设电线,“马上传递,未为不便,何必借行树为电杆。致蹈人臣不敬之诛。”端方因此被革职。

照相,架设电线,无非都是想借助现代技术,把差事办得漂亮点。端方丢官,实在是无妄之灾。当时《大公报》就发表评论进行了辛辣嘲讽:“自光学发明而后有照相机之作用,自电学发明而后有电线杆之设布,我国之有此等机械犹在近数十年,故关于此等犯罪律例上无明文也。今直督端方竟因此而蒙不敬之罪,殊属出人意外。由此推之,凡近来以摄影为纪念,以电机通言语者皆以不敬待之耳,否则何解于端方之革职?”端方解职由津晋京,天津官、绅、商、学各界特在车站搭棚恭送,《申报》报道称“商学各界在车站送行者不下数千人,皆有依依不舍之意。”

荒唐故事的背后是权力的争斗。据说李国杰找端方茬子的目的原就很不单纯,他曾以“侄国杰”的身份向“午帅年伯大人”致函一封,为自己和他人向两江总督任上的端方求过官职,而端方承允之后未曾践诺。加之端方升迁过速,又锋芒毕露,难免不为人所忌。

罢官后两年,即1911年5月,因著名洋务派、时任邮传部尚书盛宣怀的推荐,端方被清廷起用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端方的起复,野史上说是他不甘寂寞多方运动的结果,而从他在私信中多次流露对这一任命的迷芒情绪看,这种说法并不可信。

清廷之所以相中端方,实因为愈演愈烈的铁路风潮集中于南方,而“端方曾任湘、鄂两省督抚,两省士民甚有感情,若令其前去,善为劝导,必能弭祸无形。”端方在湘鄂两省督抚任上,确与地方绅民关系不错,但问题在于,如果某件事情牵涉利益甚巨,则感情云云往往又是靠不住的。而铁路风潮正是牵涉利益甚巨的一件麻烦事。

铁路风潮起因于盛宣怀主持的铁路国有政策。自甲午战争以后,清末的铁路政策经历了合股官办、商办与路权国有三个阶段。盛宣怀力推的铁路国有,是在合股官办、商办这两种办法均遭遇严重挫折后一种自然的政策转向。清政府认为,铁路路权收归国有,由国家统一筹划,向西方银行借款,并聘请外国工程技术人员来建造铁路,铁路建设才会取得成效,而南方各省相当多的绅商则主张继续由民间自办,这样就产生了碰撞。过去我们习惯于把清政府的做法称为“卖国”,把以“商路亡,中国亡”为号召鼓动风潮的人们称为“爱国者”,未免忽略了情绪化的东西下面掩藏着的利益考量。

铁路风潮牵涉多省,为什么唯独四川闹得最凶?原来,湖北、湖南两地商人投入到铁路民营公司的股份,清政府都如数偿还,而四川公司亏空的300万元,盛宣怀却拒绝补偿。盛宣怀拒绝的原因在于,四川公司的亏损,是其卷入了1910年世界性的橡胶投机生意,遭遇失败。盛宣怀说:全国老百姓交到国库的钱,怎么能为民营公司自己经营不善而买单?

关于“保路运动”,大陆学者萧功秦先生在《清末“保路运动”的再反思》一文中有深入的分析,而美国学者周锡瑞更早有精辟论断,他在《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一书中说了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那些钱庄倒闭时,钱丢了,而中央政府拒绝补偿四川公司那些股份。假如政府偿还了那些在投机中损失的钱的话,四川绅士是可以保持沉默的。他们的抗议文件,就隐隐包含了这个意思。自然,四川的抗议是在爱国主义和反对外债的词藻中暗示出来的。不出所料,在湖南和湖北也听到了类似的词藻,但是在后面这两个省内,没有人丢失一文钱财,词藻还是词藻,并未见诸行动。”[4]

四川发起保路运动的绅商们,他们将自己的策略归纳为两句毫不含糊的话,即“以索还用款为归宿,以反对国有为手段。”这颇有些像今日的“嘴里是主义,心里是生意”。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很正常,但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着让人热血沸腾的冠冕旗号,裹挟了大量“不明真相的群众”,使社会局势严重失控。

端方对保路运动爆发后的复杂局面是有清醒认识的。他在出发前和赴川途中,曾多次谏言,要求朝廷废除国有政策,以免刺激众怒,引发全面骚乱。一路上,他走走停停迟迟其行,显示了他对自己和国家命运的茫然。他也知道危机迫在眉睫,并力图用清廷官员罕有的柔软身段将其化解。随端方入川的幕僚后来向朝廷报告:“此行端故督上体朝廷德意,下念民生困苦,虽带有鄂军两标护行,实不主剿办宗旨。沿途皆由端故守竭诚演说,日行百余里,道路崎岖,宿于牛栏豕圈之间,寝食俱废。然遇村屯乡镇人烟稠密匪徒麋集之区,犹作舌敝唇焦口讲指划,务使川民皆感朝廷恩惠,解散胁从。……是以每到一邑或一州一镇,人民皆备极欢迎,结彩舆前有如山积。”端方家丁也向朝廷报告:“沿途饮食,并无菜蔬可食,每饭只有白饭咸菜。沿途所住之房即系养猪堆粪之屋,即钦差亦系此等之房。行至两三月均如是。……到一处即鸣锣集众,寻一处宽敞庙所,六大人(端方之弟端锦)前往演说。……各界感情殷殷。”[5]他又根据地方人士的申诉,向朝廷电奏:“查得川中罢市罢课,不戕官吏,不劫仓库,绝非逆党勾结为乱。……人民因蒲殿俊、罗纶等被拘赴辕请释,统领田征葵擅行枪毙街正、商民数十人,附近居民闻知,遂首裹白巾奔赴城下求情,又为枪毙数十人,以致众情愤激,……”电文中的倾向性是很明显的,他希望借此取得和绅民谅解的动机跃然纸上。

在革命风暴已经席卷而来的时候,作为负责弹压动乱的清廷大员,端方要面对的危机,既是他个人的,也是清政府的。为了化解这两个层面的危机,可以说端方也竭尽了所能。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1911年11月13日,端方带领湖北新军抵达四川资州,在资州盘桓了10余日,他显然已陷入彷徨不定的困境。这时,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军心愈发动摇。据随同其入川的一位新军士兵回忆:“端方为稳定军心,极力笼络部下:有的士兵生病了,端方派其弟到军营问候;有的士兵亡故了,端方修书哀悼;沿途官民送吃送喝的劳军,端方做出先尝毒的姿态。甚至有的士兵受不了跋涉之苦,端方竟然下令雇轿抬着他。”尽管如此,兵变还是发生了。端方和他那曾经留学日本研究铁路的弟弟端锦均被杀害。

裹上华丽外衣的暴力

杀死满人、清廷大员端方,在当时的语境中,当然是值得喝彩的革命行动。可惜,寻绎史料,又有一些意外的东西。

关于端方之死,梁溪坐观老人《清代野记》是这样叙述的,“时统兵者一为曾广大,一为邓某,皆端任鄂督时所拔之士也,于端皆有师生谊。又有营官董海澜者,四川人,亦鄂之学生。……当时广大禁兵毋暴动。……至十月朔,端行有日矣,布告军士谓已遣人至成都银行借四万两发本月之饷,并为众军办归装,众怒稍息。至初五日,端束装待发,众以银未至阻其行,并要挟书券,端与之。至初七日黎明,银犹未至,众谓诳我,于是董海澜倡议入行馆,驱端至侧屋云:”我辈将假尔室开会议。‘兵入室,遍搜行箧,无所得,即欲杀端,曾广大乃宣言曰:“端某非诳人者,彼欲行即听其行,何必杀,如赞成者举手。’乃举者仅少数,曾又再三劝,兵皆汹汹,谓曾有异志,当先杀之,曾乃不敢言,大哭出。谓端曰:”曾某不能保护,罪万死,然迫于众,实无可解免矣。‘其时兵皆举铳待发,曾亟止之曰:“此中尚有汉同胞无数,若满人不过端兄弟二人耳,何为玉石不分耶!’众乃逼端至行馆大门一小屋中,乱刃交下。其弟端锦大骂,迫之跪,不屈,亦乱刃而死,皆断其首。曾广大备棺敛之,欲敛其元,众曰:”是将函至武昌者,不得敛也。‘……初八日,成都借银至,已无及矣。“[6]

除了《清代野记》,像上海《字林报》等外国在华媒体当时也有类似的记载。这提醒我们,对掩饰暴力的那件华丽外衣,需要认真审视。

发动兵变的人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银子,为了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只好在端方的脑袋上打主意了。他们将端方和端锦的头颅盛在匣中,浸以煤油,使其不腐,回鄂时沿途示众,最后又呈送武昌军政府的黎元洪,以此作为在未来政权中分一杯羹的奇功。

端方的被杀引起了英国《泰晤士报》著名记者莫理循的注意,他向报社报告:“端方在中国享有广泛的威信。他是满人,但属于满人中之佼佼者。……野蛮杀害端方,引起人们普遍的谴责。”[7]现在当然无法确知,莫理循所谓“普遍谴责”的情绪是否属实,但几乎可以肯定,至少在像王国维这样的旧派知识分子那里,类似事件的一再发生,会严重影响他们对一场革命的观感。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这并不意味着革命中的任何暴力都能自动享有道德非议的豁免权,尤其是,当经历了一个个痛苦动荡的时代之后,我们也许会发现,所谓“历史必然性”往往等于什么都没说,在很多时候,暴力实际上并无必要。

可以认定,端方就是死在了毫无必要的暴力中。为什么说杀死端方毫无必要?首先,因其开明派的身份和在西方人士心目中的地位,杀死他不会给革命增添任何荣誉;其次,在资州如惊弓之鸟的端方,既无意愿也无能力对革命采取对抗行动,于革命党人来说完全不存在威胁,野史中说,他甚至向乱兵表白自己并非满人,希望幸免的心理可见一斑。端方之所以不得不死,只与兵变者隐秘的内心有关,而和所谓爱国、革命等宏大符号关系甚微。

端方死了,曾为其门下士的湖南人左全孝在祭文中抒发了他的不平和困惑,“谓天道有知耶,神奸巨蠹多无恙,而持公理、重民权,首倡宪政如我公者,独罔善其终!”至于今人,评价一个历史人物自然可以超越这种师生的私情,只需要追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了:对我们这个国家来说,到底是端方,还是采取了“革命行动”,杀死端方的“爱国者”更有实质性的贡献?

和历史上许多革命一样,辛亥革命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中,的确有不少真诚的理想主义者,然而不能否认,一旦革命的飓风飙起,或主动参与,或被动裹挟进来的,并非都是天使。这也是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国家却长期陷入兵连祸结悲剧的一大关键。革命不一定要与道德亦步亦趋,但不受道德约束、全然失去敬畏的革命,终究会将人性之恶全部诱发出来。民国后中国社会的乱象,在端方之死的事件中已初现端倪。

读了上面的文章,我们当能明白,诗人气质浓郁的王国维为端方这样一个人物写一首悼诗,实为情理之中的自然之举。后来王国维自沉,原因众说纷纭,不论真实情况为何,其入民国后的情感和倾向,在他悼端方的诗中,其实早已透露无遗了。

注释:

[1]见《清宫词》,北京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一版。

[2]、[3]、[5]见张海林著《端方与清末新政》,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一版。、

[4]见周锡瑞著《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中华书局1982年第一版。

[6]见梁溪坐观老人著《清代野记》,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一版。

[7]见骆惠敏编《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莫里循书信集》,知识出版社86年第一版。

赵刚:从“帝国式问候”到纳粹帝国语言

几乎没有什么发现比那些揭示了观念根源的发现更令人恼怒了。

——阿克顿勋爵

Hi,希特勒!

在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曾经流传一则笑话:一天,滕内斯和赛尔在田间散步。滕内斯一不留神踩着一堆猪粪,险些摔倒。未等站稳,他马上高伸右手,大吼一声:“Hi,希特勒!”赛尔关心地问:“你没事吧?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滕内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可是照规定办事!规定不是说:如果进入一个店铺,必须喊希特勒万岁吗?”

谁都不会忘记,在纳粹极权统治时代,“希特勒万岁”成了德国人精神生活的全部。从1933年起,第三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在最亲密的私人交往空间,都会看到德国人最富夸张的表演形式:两腿并拢、立正直立、手掌向下、右臂倾斜、高举至眉梢的动作,伴随着这个颇有些滑稽的动作,都会听到整齐划一的“Hi,希特勒”的呼喊。甚至在人们相互来往的信件中,以及领取工资的名单上,也会将“向您致以希特勒问候,希特勒万岁”作为问候语,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人们或许还记得,1936年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当英、法两国体育代表团的官员和运动员们走进体育场时,竟然也伸直右臂,向主席台上的希特勒行纳粹礼致敬。而在1935年出版的《图解杜登德语大辞典》中,希特勒问候语竟赫然列在“问候方式”的图例中,并且位居第一。

在纳粹统治时期,希特勒问候语主宰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购物者走进商店,所听到的服务问候语是:“Hi,希特勒!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回答也必须满脸严肃,一丝不苟,“Hi,希特勒!我要购买衬衫。”在当时,“烘烤面包的模子被做成纳粹标志的形状;上门做客时,客人会选择印有‘希特勒万岁’字样的花瓶作为礼物;连孩子们收到的弹力橡胶玩具人也伸开手臂向希特勒敬礼;家家户户的客厅里,到处悬挂着摄影师霍夫曼拍摄的希特勒肖像照”。没有任何一个领域能够逃脱这种领袖崇拜的疯狂,写着“德国人问候希特勒万岁”字样的瓷釉标牌充斥德国各大城市的广场、街道、电线杆以及路灯柱;甚至就连幼儿园和学校也成为演练希特勒问候礼的培训中心[1].学者赵毅衡在《握过元首的手的手的手》这篇文章中描述,希特勒的崇拜者认真地说:“恭喜你,你刚握了一只手,此手曾经握过一只手,该手曾经握过元首的手。”[2]在今天看来矫揉造作式的表白,在当时却是自豪与荣耀的感受,的的确确是发自普通德国人的心底。

对于领袖的个人崇拜,纳粹机关报《人民观察者》曾有过这样一段评价:“我们的任务是把崇高的希特勒问候……变成德国民众充满信仰的一种问候……当我们对那些心志不坚定的人使用德意志问候语,并企图以此来维护他们的良好品性时,我们一定要严格地监督他们,以免他们在使用德意志问候语时弄虚作假或当面撒谎。德意志问候语绝不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它时时提醒着我们:阿道夫·希特勒赋予我们的目标和任务。它是国家社会主义的一种实践形式,我们每个人都应当践行之。”有了这样的衡量标准,并将是否行纳粹敬礼提高到“忠于元首”的高度,在党卫军和盖世太保如狼似虎般的监视下,没有人可以预料怠慢行礼或者根本不行礼会遭到怎样的下场。这种对于前途未卜的恐惧感足以使人们对“德意志问候”产生一种觳觫恐惧的臣服。“英格伯格·施奈德·鲁乔夫曾回忆道:那大概是1934年或1935年的事情了。我父亲去夏洛腾堡办事,走到了柏林大街即今天的奥托·苏尔大道时,他同其他人站在人行道边上准备过马路。这时有一队希特勒青年团的人列队走了过来。那是一群也就十五岁到十七岁的小孩,为首的一个举着一面旗子。我父亲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掌。打他的那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也扇了周围男女路人几个耳光,恶狠狠地说:”一群猪‘,看见旗帜竟然不及时行礼。“[3]当然,这种”德意志问候“在暴力恐怖下也会产生叫人啼笑皆非的荒诞。当时德国有一个来自帕德博恩的杂耍艺人特劳伯特·帕特,他驯养了一只大猩猩。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他训练大猩猩也行纳粹礼。大猩猩接受训练之后,立竿见影,不仅把”Hi,希特勒“的行礼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对这个动作乐此不疲。只要有人登门,大猩猩便立刻笨拙地伸出右臂,向来人有模有样地行纳粹礼,特别是看见穿制服的人,它更是抑制不住兴奋,一面立正行敬礼,一面发出”吽吽“的吼叫。没多久,有人就将此向当局通风报信,禁令随之而来:绝不允许让猩猩向元首致以”德意志问候“,否则格杀勿论。兹事体大,凡涉及对”元首“的崇拜,举足轻重,非同儿戏,绝对不允许开这类国际玩笑。于是,这位杂耍艺人被当局以大不敬的罪名征召入伍,并发配到天寒地冻的俄国前线作战。最终,这个荒诞的故事以悲剧的结局落下帷幕。

德国社会学家提尔曼·阿勒特的《德意志问候——关于一个灾难性姿势的历史》一书说,在纳粹统治时期,行希特勒问候礼是一种效忠的表示,它的贯彻与推广最清晰地说明了德国人的集体退化。的确如此,“有什么样的群众就配有什么样的领袖”。通过希特勒问候语这一带来无穷灾难的身体姿势,不难看出**绝非仅仅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一种群体性行为。可以说,希特勒问候礼是在集体意志的名义下纳粹所伪造出来的一种恶行。当人们自愿或是被迫向帝国元首做出无条件服从的时候,就意味对纳粹体制的认同,就意味着把口头上的承诺演变成对希特勒政权效忠的义务,而这种对法西斯主义的认同和效忠,迫使人们最终放弃了道德的自我考量,不仅将个人的尊严与价值完全抛弃,而且也将个人自由和民主的权利拱手相送。可以说,纳粹统治是在群众狂热的欢呼声中推行的,当大多数德国人学会了无条件地服从,将个人自由和民主权利全部抛弃时,不可理喻的群众意志就将自己的民族和整个世界拽入了灾难的深渊。

半个世纪过去了,当人们不断反思在二十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为什么法西斯主义能够横行一时无所不为,希特勒与纳粹主义能够暴戾恣睢主宰欧洲时,就不能不关注这个带来无穷灾难、主宰着人与人交往的细微之处、并通过严厉的制裁措施扩散着沉重威胁的希特勒问候语,它是如何产生的?又是如何传播的?当人们面对强制性的问候命令时,又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孕育这种现象的文化根源是什么?

在法西斯主义的哲学中,暴力一直起着核心的作用。如果不使用暴力,法西斯主义就无法得到权力,即使夺取了权力,也不能保持住它。墨索里尼有句名言:“社会党人问我们的纲领是什么?我们的纲领就是砸碎社会党人的脑壳。”我们不妨顺着这样的思路来分析一下,德国纳粹是如何利用暴力和恐怖手段来推行“党文化”,并以此奴役人民的思想的。

纳粹帝国的语言

语言是人类思想的外在表现形式,用语言学家的话来说,“语言是思想的物质外壳”,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存在方式之一。人总是通过一定的语言环境来表述、解释和交流自己的所思所想。上了年纪的人都不会忘记,在那个非常的年代,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都曾习惯于用一种官方语言的模式来解释周围的一切,包括中国的过去与现在。例如,讲到中国的历史,就会不自觉地以一种固定的尺度,将中国的社会划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讲到人与人的关系,也会用一种近乎于偏执的敌对标准,将社会划分为:红五类、狗崽子,革命同志、阶级敌人,无产阶级战友、地富反坏右;如果想攻击某人思想陈旧,就会说他很“封建”;如果对异性之间的来往看不顺眼,就会说“有生活作风问题”。这些语言简直可以达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地步。至于像“右派”、“黑帮”、“走资派”、“臭老九”、“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等等这类语汇,恐怕只有生活在那个特殊年代的中国人才能明白。这些当时被认为是最革命的语言,深深地渗入到每个人的意识之中,成为人们的主观意识加予客观世界的一组标签,仿佛只有靠着这类标签,才能使人们看清众象纷纭的外在世界,才能将自己的头脑梳理出大致轮廓,换而言之,正是靠着它们,在当时人的意识中才能将客观的“现实生活”架构起来。

语言本身是一种文化现象。作为文化,通常包括了两个部分:内在的价值观;外显的和内隐的行为与思维模式。因此,希特勒统治下的第三帝国语言,从本质上说就是纳粹的“党文化”,是以法西斯主义的价值观为基础支撑而成的思维方式、话语系统及行为模式。它既包含了纳粹所强行建构和灌输的法西斯文化,也包含了在希特勒政权暴力与谎言统治下广大人民群众为了生存和自保而不得不接受和使用的变异文化。德国语文学家维克多·克勒姆佩雷尔指出:“纳粹主义通过一些个别的、经由千百万次重复而强加的,并被机械地和无意识地接受的词、短语、语言形式进入人们的血肉之中。”

当纳粹夺取政权之后,希特勒正确地分析了以前德国官方宣传失败的原因:那就是权力当局低估了舆论宣传的重要性,并且未能意识到有效的宣传不仅仅是群众对执政者权力合法性的认知,而且还是执政当局控制政局、引导民众、消灭敌对势力的手段。正如希特勒所设想的,纳粹的宣传就是要对群众提出一些要点,并且无休止地重复它们。希特勒和他的助手戈培尔认为:人民大众是迟缓的和懒散的,记忆是脆弱的,他们只是对上千次重复的最简单的观念才会有反应。因此,民众在活动和思维上是“女性气的”,是靠情感而不是靠理性来驱动的。琐碎或烦琐的解释没有地盘,宣传必须是肯定的或否定的,非此即彼,非白即黑,非敌即友,非对即错。所以,辨证地看问题的能力是宣传的对立面。

我们说法西斯主义宣传的恐怖之处不同于其他**,就是因为它在不断地制造和攻击敌对分子的过程中树立自己的舆论权威(凡是不与之同流合污者,都会被作为敌对势力铲除)。同时,它还有着大规模的宏观控制和无孔不入的细微渗透,并且它把这种控制和渗透与暴力恐怖手段十分巧妙地有机地结合起来。

在魏玛共和国时期,魏玛宪法是一部保障资本主义制度的宪法。其中规定了某些公民权利,包括新闻自由的权利。宪法规定:“人民在法律范围内,有以语言、文字、印刷和图画自由表示意见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妨害,并不得实行检查。”这就为资产阶级报业发展提供了相对宽松的环境。当时的德国报业空前繁荣,1914年全国报纸有二千二百家,1932年便上升到四千七百零三家,总销数二千五百万份,为德国报业史上的高峰。德国成为了欧洲出版自由最早的国家。

正因为有了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这些最重要的公民权利,才奠定了欧洲繁荣强盛的基础,客观上也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产生的重要条件。正因为德国曾经是欧洲出版自由最早的国家,因此像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等批判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国家、号召人民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著作,才有可能在资本主义国家制度下出版、发行、传播,假若没有出版自由,又怎么可能诞生伟大的马克思主义?

回顾第三帝国的历史,可以清楚地看到,纳粹**政权就是通过各种不同的手段对社会各个领域,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到其他所有社会生活领域,甚至包括个人生活的诸方面实行严厉的控制。在夺取权力之前,纳粹分子的斗争策略是竭尽全力地制造喧嚣,以便唤起公众的注意,吸引选票。一旦掌握权力,他们就建立起对宣传的垄断,对舆论的控制,消灭所有潜在的对手。对戈培尔来说,只要纳粹党掌了权,就应该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用在监视和指导新闻舆论上。就文化方面而言,纳粹政权十分重视意识形态的灌输和宣传,但对文化事业本身却异常轻视。希特勒上台后,立即任命戈培尔为纳粹党宣传头目,并设立了由其掌管的国民教育与宣传部,然而却没有设立负责文化事业的部门。纳粹统治时期的德国戏剧协会主席汉约斯特曾借其作品中的主角表达了纳粹当局对待文化的心声:“当我一听见‘文化’这个词,我就想立刻掏出手枪。”

正是出于对舆论宣传的重视,纳粹当权者还未坐稳他们的宝座,就开始推进意识形态“一体化”的进程。首先,纳粹分子借助于暴力,通过经济、行政等手段剥夺对手的发言权,甚至实施暗杀,以达到清除对手的目的。报刊是纳粹宣传工作中最为看重的舆论工具,纳粹政府上台不久,便加强了对报刊的控制。1933年10月4日,纳粹当局颁布了《报刊法》,规定只有纯日耳曼血统的德国人和法西斯分子才可以取得编辑和记者的任职资格,而且配偶也不得是犹太人。对那些不是纳粹党的或不愿意愿成为纳粹党的报刊、编辑、记者,纳粹当局把他们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加以大肆诛锄。戈培尔首先对德国最主要的报纸《伏斯日报》下手。《伏斯日报》是德国自由派的报纸,创办于1704年,腓特烈大帝、诗人莱辛都曾是它的撰稿人。在当时,《伏斯日报》的声望与影响堪与英国的《泰晤士报》和美国的《纽约时报》相媲美。纳粹当局借口报社投资方——乌尔施坦因出版公司的老板是犹太人,于是将这家连续发行了二百三十年的报纸,在1934年4月1日停刊。另一家驰名世界的自由主义报纸《柏林日报》也在1936年底被迫歇业。德国的第三家自由主义大报《法兰克福日报》尽管在纳粹当局的威逼下委曲求全,被迫清除了犹太老板、编辑和记者,得以继续出版,但也只是苟延残喘地勉强维持到1943年。

按照纳粹当局的《报刊法》规定,各类报纸的编辑们必须遵守“要使报纸上不得有任何误导群众、假公济私、可能削弱德国的外在或内在力量、德国人民的共同意志、德国的国防及其文化和经济……或者有损德国的荣誉和尊严的东西”的要求[4].因此应该写什么样的新闻与评论,不应该发表什么样的报道,各家报刊都必须接受纳粹当局的耳提面命,由此全德国的报刊不可避免地会显出舆论一律、万马齐喑的现象。尽管德意志传统文化中有迷信权威、盲目服从的特点,德意志民族又是一个受到严密管制和生性习惯于服从权威的民族,但对这样单调划一、枯燥乏味的报刊宣传,久而久之也感到了厌倦,报纸销售量一落千丈。由于失去了读者,很多报刊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在第三帝国的头四年中,报纸的种类便下降到两千六百七十一家,减少了将近一半。

其次,希特勒与戈培尔通过纳粹美学、纳粹语言学、纳粹教育学将纳粹党文化的语言进行创造性的组合,从而形成话语情境,再由这样的话语情境,引导、改变和暗示人们的思维,从而让民众潜移默化地接受法西斯主义。纳粹党文化的最大创造,就是按照种族主义的原则,把文化分为“德意志文化”和“非德意志文化”,他们极力推崇和提倡所谓“德意志文化”,极力排斥和诋毁所谓“非德意志文化”。希特勒纳粹政权所提倡的“德意志文化”,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也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根据希特勒、戈培尔以及纳粹理论家罗森伯格的言论和解释,所谓“德意志文化”主要是指德意志人创造的文化成果,歌颂雅利安或日耳曼血统优越的理论和作品。因此,在纳粹语言中提到人的时候,用的总是抽去个人面孔的集体称呼,如“人民”、“敌人”、“德国人”、“犹太人”、“犹太杂种”、“人民群众”、“日耳曼民族”。仅就希特勒和戈培尔经常挂在嘴边的“人民”而言,仔细琢磨,不难看出这个词汇的用意,它并非仅在于其数量的不可胜数,而且更在于其道义和价值色彩。因为在统治者口中,“人民”具有巨大的道义力量和价值观念,谁拥有了人民,谁就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就可以“挟人民以令天下”。因此这个“人民”到底是谁?似乎人人都心里明白,但又谁也说不清楚。每一个“自我”都可以认为自己是“人民”,但每一个人又都随时可以被人称为“人民的敌人”。正因为“人民”具有道德的制高点和道义的正当性,因而在纳粹政权下,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认同它;又由于“人民”词汇的整体性和群体性,每一个人都认为或希望自己应该身属其中。因此“人民”一词便在纳粹的语言中有了新的含义,即“人民”不仅不包括“自我”,而且要消灭“自我”,在纳粹党文化中,人体的存在——人本身就随着第三帝国语言的灌输和强化,失去了生存的正当性。借用戈培尔自己的话说:“在第三帝国,没有哪一个德国人感到自己是属于自己的公民。”正是在纳粹政府的哄骗、迷惑和威胁下,无论男女老少,几乎所有的德国人的生活都受到了纳粹党文化的改造,产生出一种“完美的团体意识”,而这恰恰是极权主义国家所追求的理想状态。

同时,纳粹语言总是将它排斥的人群非人化,对于犹太民族和斯拉夫民族,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中,总是鄙夷地称之为“犹太害虫”、“劣等民族”、“德意志的敌人”。正是这样的文化传播,在许多德国的青少年的心目中,只有血统高贵的雅利安种族才是最勇敢、最发达的人种,才是人类文化的创造者、“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其他民族都是邪恶的、堕落的,都是寄生虫,是不应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这些民族苟且偷生,那也只能按照雅利安人的意志行事。

另外,纳粹语言总是用一种根深蒂固的狂热,总是使用最高的极端语式,采取“口号+形容词”的特别语法,来吹捧领袖,宣扬纳粹的成就,鼓吹狂热的爱国主义,叫嚣侵略战争。希特勒纳粹主义政治思想的核心内容就是建筑在极权主义与独裁统治基础之上的领袖原则。一方面,希特勒将德意志和雅利安种族抬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另一方面,希特勒又将金发碧眼的雅利安种族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级即是那种最优秀的有各种美德的上层入物;第二等级是既无英雄主义又无卑鄙行为的广大中间阶层;第三等级则是自私自利、骄奢淫逸的最下流分子。希特勒认为世界历史就是由少数天才创造的,即第一等级的雅利安人创造的。而这个“个人”就是超人,是高于一切人群之上的领袖,是民族和国家的中流砥柱。群众对领袖人物必须顶礼膜拜奉若神明,对领袖不仅要忠诚,并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作为领袖不仅要统帅一切,号令一切,指挥一切,而且领袖的任何言论都是时代的最强音,是指导国家和民族命运前途的最高指示,是全社会生活的圭臬。为了贯彻领袖至上的原则,纳粹党开展了对希特勒狂热的歌功颂德的运动,几乎所有的纳粹高官都纷纷向希特勒表忠心,戈培尔在1933年在希特勒四十四岁生日时发表的讲话,更是肉麻地吹捧“希特勒是一个创造了历史性成就并将继续接受挑战的伟人。他(也)是德国历史上少有的政治家。在他的一生中,他不但幸运地被全德国人民所感激和热爱,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他们所理解”。“他的人格魅力像魔术一样抓住了每一个曾和他有所接触之人的心……那就让我对他说,对全德国说:我的元首!百万最优秀的德国人向您送去他们最诚挚的祝福,向您奉上他们的心,以及我们,您最亲密的战友和兄弟,在您的荣耀和爱周围团结起来”。

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往往是那些崇高而伟大的字眼:“爱国主义”、“德意志民族振兴”、“国家高于一切”、“德国人民事业的伟大胜利”,等等。这些带有神圣光环的语汇被纳粹“党文化”重新诠释,深深地打上了法西斯主义的烙印。这些第三帝国的语言,通过各种各样的包装宣传,被潜移默化地印刻在他们的头脑中,成为自己的思维方式和日常用语。纳粹语言对德国人的麻痹和毒害远不止存在于一些官方文章、口号、演说和海报的词语之中,而且还渗透并潜伏在所有接触过这种语言的人们的头脑中,甚至包括那些反对纳粹意识形态的人们的头脑中。语言的纳粹化,实质上就是思维的法西斯化。因为,当个人的话语系统被纳粹党文化的话语系统所替代,就意味着自己已经丧失了独立的判断力和自由的想象力,在精神上沦为了法西斯主义的俘虏。

“必须清除我们曾经信仰过的东西”

著名俄罗斯诗人纳松德曾感叹道:“世界上没有比语言的痛苦更强烈的痛苦了。”这种痛苦不仅在于没有恰当的语言符号将思维外化,而且更是那种将人类最活跃的思维,用僵化的、官方化的、带有强制暴力性的语言固定化和程式化。当一个社会的所有成员都用一种腔调、一种模式甚至同一种语气和口吻来表达各自不同的思想时,绝对会让人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就好像人们不是生活在绚丽多彩的人间社会,而是置身于受人操纵的冷冰冰的玩偶世界。

人的思想总要靠语言来表达,对语言的探究,就其本质而言就是对人本身的探索。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在《极权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一书中指出:“群众对极权主义的支持既非出于无知,亦非洗脑的魔力。”在任何社会状态下,民众都是沉默的大多数,利益的多样化和对现实生活的考虑是他们的特点。对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劳动者来说,他们更加关注的并非是遥不可及的“人类大同世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能否有一种最低限度的维护基本人权和稳定生活的生存环境与社会制度,以保障“免于恐惧的自由”和“不虞匮乏的自由”。因此,“在历史上许多黑暗的时代,在其中公共领域被遮蔽,而世界变得如此不确定以至于人们不再过问政治,而只关心对他们的生命利益和私人自由来说值得考虑的问题。”[5]对于第三帝国而言,要想把民众引入纳粹“党文化”的轨道,控制和统治民众的思想,在舆论宣传方面必须要有打动他们的地方。阿伦特分析说,纳粹的宣传不同于教会的宣传,希特勒的弥天大谎往往有某种可信的力量,就在于它具有谎言加恐怖的特点。这种邪恶性的宣传是由极权主义性质所决定的,因为在立宪政府和自由言论的条件下,公众有其他的*来源,有可供选择和判断的多种资讯。

人的本质在于自由,在于对未来生活的创新,在于投身公共领域去感受无限可能性以及不可预测性。而极权主义敌视个人和生活的个性,它用单一性、一致性与封闭性消灭了生活的多样性、开放性和丰富性,它用所谓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消灭了人的行动的不可预测性和不可控制性,一句话,消灭了自由。

希特勒上台之后,就将其宣传逐渐变成“权力宣传(power propaganda)”并用灌输(indoctrination)来代替宣传。“不仅必须由国家决定思想方面和精神方面的发展路线,而且还必须由国家领导和组织各种专业”。[6]任何公民若不服从纳粹的宣传准则,轻则丢饭碗,重则进监狱。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揭示了这种宣传的实质:“它不仅是”‘心理战’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还要”统治一群完全沉默的居民。“[7]按照马斯洛(A.H.Maslow 1908~1970)的理论,在生存和理性之间,生存是第一的。第三帝国将谎言与控制结合得完美无缺,效果十分奏效!这就使纳粹”党文化“的宣传既恐怖,又厚颜无耻,而且理直气壮。

二战之后,欧洲的一些哲学家转而开始对德国纳粹语言学的研究,其目的就是要通过分析政治语言的语法和词条,探究那些曾经蛊惑过成千上万民众的空洞语言,是如何造成思想的贫乏和歇斯底里的狂热的。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对于曾经流行过的第三帝国语言,确有必要进行深入解剖,因为只要还存在奴役人的自由,还存在极权**制度,就必然还会发生用洗脑的语言来控制人的思想的危险,还存在用谎言和恐怖将人们引入自我欺骗和自我愚昧的可能。

严歌苓:象他呆下去,象她活下去

出国对于一些作家意味着死亡,对另一些作家,却是新生。再说得武断些,死亡的是那些在祖国优越感很强的作家。我认为自己属于后者。

索尔仁尼琴在被递解出境后,跟那勃可夫两度相约,要一同午餐(或晚餐),却两次都把时间地点弄错而失之交臂。索尔仁尼琴便认为讲讲那勃可夫坏话的时候来了。他说那勃可夫才华是有的,可惜出国太早,以后文学气候不会太大。翻过一个世纪,我们看到同样是出国,对于索尔仁尼琴的文学创作,几乎是毁灭(他出国后的作品在我看是失败的),而对于那勃可夫,则是成全。尽管美国给了索尔仁尼琴一切,甚至连他定居在贝尔蒙州小城的善良城民们都为他的写作蹑手蹑足、轻声轻语,一旦闯来一个外地佬,他们会请他驶过索尔仁尼琴庄园时轻声些,他们以一种神圣的口气说:“索尔仁尼琴正在写作。”而索尔仁尼琴多次在演讲上谩骂美国的生活方式。我想这是因为他在美国多年写得心气不顺,拿美国出气罢了。

有不少像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作家,在获得政治的全面自由之后交出了自己生活的自由,以及感受生活的自由。

另一些作家初看起来不如前一种幸运。首先他们没有各种基金会提供给索尔仁尼琴那类作家的经济保障,离开祖国后,他们只是一名从零起步的普通移民。他们得像安·阮德(流亡美国的前苏联女作家)那样,靠白天做的一份活计来养活夜晚的写作。阮德做过舞台服饰管理,场记、群众演员。詹姆斯·乔伊斯离开爱尔兰之后,在一家公司做过出纳、职员。孟诺韦尔·普韦格(阿根廷作家,代表作《蜘蛛女之吻》)在伦敦的剧院餐馆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洗碗工。那勃可夫境遇好些,任教的都是美国王牌大学,但在《洛丽塔》出版前,也从没有做专业作家的福分。这类作家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在寄居国作为一个普通移民去真切地生活过、经历过,有过和另一个种族,另一个文化磨合时所必然产生的痛苦和快乐。像任何一个白手起家的移民一样,他们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但不是抽象的、精英式的忧患意识。普通移民的忧患意识是难民式的,那就是:呆下来,活下去。虽然不免有些原始,但它在最大程度上激活了人的生命力。你在故国的社会地位不算数了,你的社会经验积累,也不算数了。你甚至不是成熟的,你要从最幼稚的语言开始表达,要从最基本的生活手段学起;孩子一样悄悄模仿别人向投币洗衣机里投币,观察别人如何在地铁门口刷车卡,留心别人怎样开关千奇百怪的公共厕所水龙头,(美国每个城市根据它的节水政策设计节水设备,因而水龙头和抽水马桶种类之多,常令新移民发怵或窘迫)。在这样的处境中,一个新移民要在几个月内完成正常人十来年的成长,每分钟都有可能经历惊吓、羞窘、颓丧或欣喜若狂。因此,当一个移民独立而自尊地立足于别人的国土时,他对大量事物在短时间内接受的经历给了他内心极度的敏锐和丰富,使他有了一种不靠语言的对于人和事的读解,一种近乎第六感应的对于世界的感知。我把这个“呆下来、活下去”的过程,看成一次再生。对于作家,这个再生是至关重要的。

我幸运地从再生的痛苦中挺了过来。一个人的故事和经历,也就是每个人的故事和经历。并且新的留学生不断到达,新的生存兴致不断被激起,新的故事和经历一再打开新的好奇心。

移民的语言最不纯粹,不夹带大量英文单词,似乎很难讲清只在移民生活中发生的故事。移民也是最怀旧的人,怀旧使故国发生的一切往事,无论多狰狞,都显出一种奇特的情感价值。它使政治理想的斗争,无论多血腥,都成为遥远的一种氛围,一种特定环境,有时荒诞,有时却很凄美。移民特定的存在改变了他和祖国的历史和现实的关系,少了些对政治的功罪追究,多了些对人性这现象的了解。若没有移民生活给我的叙事角度和那种近乎局外人的情绪基调,以及英文给我的语言方式,我不可能写出《天浴》《人寰》这类故事。

在我而立之年,我离开了中国,成了一名大龄留学生。它结束了我在国内的那点文学局面,推翻了我对创作的所有自我设计,将我置于一个新的竞争环境。这个生存环境中,我像普韦格那样去挣一份餐馆工的工钱,像乔伊斯那样,去谋一个小职员的职位,也险些像那勃可夫流亡初期那样零星授课。这是一个大致公正的竞争环境,优劣、高下、贵贱一时不论,但这里没有矫情的“体验生活”,这里就是一分钱一分货的生活。这里你有最充足的生活自由,包括致富的自由和受穷的自由,以及为奖学金殊死拼抢的自由。

那时我一小时的英文阅读极限是七页,而我的同学是三十页到五十页。但我有减免睡眠的自由,有强记硬写的自由,也有暂时时戒掉娱乐、party、野餐的自由。我更有呕心沥血、绞尽脑汁,拿出稍新一些的读书阐述或规定作业的自由。当然,我也有完全的自由去做一个上海三十年代亭子间里的小作家,在功课和打工的夹缝里写写小块文章,去拼凑报刊版面,去挣房钱、粮钱。最有价值的自由,应该是小说选材的自由,它使我重新思考政治、理想、道德,几乎没有什么话题是不可触及的。还有一种自由是去把课堂上的英文小说翻成中文,发表和出版后变成一笔笔财务进账,它也容我把中文小说写成英文去交作业,去争奖学金,这自由还让我常感动于某个中文词汇:它多么微妙,多么形象,也让我常为一些英文词汇出神:它们多有动感,多么准确。假如用中文形容一个少女的眼睛,我肯定会淘汰水汪汪这样的词,但英文的“水汪汪的眼睛”可以是“juicy eyes”,写成中文就不再陈旧,成了多汁的眼睛。

对于一个作家多一些生活经历,多一种语言营养总是好的,做一个寄居别国的人,即使一无所有,这两样永远是有的。

滕彪:净空(短篇小说)

 

1

“对,全北京的鸽子!统统给我关起来。麻雀,关起来!航空模型?关起来!阅兵时谁敢玩航空模型,这是危害国家安全,判他20年。风筝?连气球也不行!”啪的一声,毛主任把电话撂了。他往窗外看了看天空,一大团阴云正压下来。他的心也跟着阴沉沉的。

这些天太忙了,难免有些脾气。由于日夜操劳,国庆办主任瘦得只有300斤了。漂亮的秘书夏诗过来给他捏肩按摩。

电话又响了。“您好,65321指挥小组国庆办。”接电话的是另一个秘书,名叫夏锦,和夏诗是双胞胎姐妹。一年以前,姐妹俩以优雅的气质、流利的英文、敏感的政治嗅觉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65321指挥小组的秘书。在50办、20办、10办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为60办,也就是国庆办的重要人员。

“请转毛主任。”听声音,显然是说中国话的外国鬼子。夏锦递过电话。

“喂?”毛主任大咧咧地问道。

“这里是NASA总部的瓦尔特研究员的秘书,从华盛顿打来。”

“那啥总部?”

“N-A-S-A总部,就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

“瓦尔特研究员——他找我什么事?”主任猛地站起来。

“电话不方便说,他就在你办公室附近,环球大厦顶层游泳池,希望你务必去一趟。”

 

 

2

 

一小时后。一瘦小的中年男子从游泳池爬出来,向胖子伸出手:“毛先生你好,我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资深研究员瓦尔特。6年前你访问美国时我们见过一面。”毛主任想,美国人长得好像都差不多,也许有这么一位?

瓦尔特先生从躺椅下面拿出一个手提电脑,打开:“主任请看这个,全世界比这台更先进的电脑,只有一个地方有。”

“在哪儿?”

“微软的专家会议室,还得是开会的时候。”

“真幽默,哈哈。不过我的时间很紧,咱们有话直说吧!”

“好好好。请把你的衣服、手机都放这个箱子里。换上泳裤,咱们干脆再游一圈儿。”

两人爬上岸,瓦尔特说道:“看,我们都没穿衣服,这叫坦诚相见。现在我们的对话是绝对安全的。我们先打开NASA网站,你看,排名第二的研究员就是我。我的专业是天体物理学、太空生物学、UFO、航天心理学、宇宙战略技术和黑洞理论。我知道您不会怀疑,但还是当面用google证实一下。看哈佛大学网主页——太空系——1989年获得博士学位名单,总共才三个,第一个就是我。再来看牛津大学主页——生物系——1992年博士学位获得者,哦,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再搜索一下我的研究论文,看15篇发在全球最nb的《科学》杂志上……”不用鼠标,瓦尔特用声音来操作电脑。

“你太有才了!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马上就说到。从NASA主页进入‘最新技术’一栏,全美国只有10个人可以通过指纹打开这个页面。不过请您保守秘密。看这个动态的蓝线,这是2000台计算机同时计算的结果。我们在一周前观测到,有数量众多的巨大陨石正在朝地球方向飞奔,此刻离地球426万公里,我们看一下直观的直播视频。”

巨大陨石正在飞速降落!

“会落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落?”主任有点好奇。

“您大概猜到了,您很聪明。我们来看数据,速度每小时是6089公里,把加速度、摩擦力、天体引力、地球运动加进去,到达地球的时间是10月1日2点04分,位置大概在北纬39度54分26.37秒,东经116度23分29.22秒。”

“什么地方?”

“北京。准确地说是天安门广场。很不幸。”

“有几颗陨石?”

“我们观测和拍摄到的有610颗。不过你放心,这些陨石在降落过程中绝大多数会燃烧掉,除了3颗以外。没有观测到的都是更小的,落到地面以前就烧完了。”

“落到地面的这3颗会有多大?”

“我们看数据。按照目前的速度、阻力和倾斜度,到达地面时最大的一颗是119吨,最小的一颗有89吨。”

三颗陨石。三个坑儿。阅兵开始前有8小时的时间处理。主任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么寸!不过不影响阅兵,要相信人民军队的应急能力。谢谢你,我会让办公室付一万美元作为报酬。告辞了!”主任起身要走。

“且慢!您误解了。我不是来要钱的,而是来帮忙的。你低估了形势的严峻性。陨石虽然不大,但威力惊人,足以造成巨大混乱。而且,如果计算机没有算错的话,格林尼治时间2点04分,意味着到达北京的时间应该是10月1日上午10点04分,中国的士兵正在接受检阅。不知道您有没有取消阅兵的计划?”

“这不可能。为了让老同志乐呵这几个小时,已经花了1900亿,怎么可能取消?”

“要不换个地方?”

“不可能。时间来不及倒是次要的。关键是换了地方就起不到震慑作用了。天安门就一个。”

“要不换个时间?”

“也不可能。阅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更改时间会造成混乱。再说也没有先例。”

“那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

“拦截陨石——”毛主任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

“英雄所见!和我想的一样啊!”瓦尔特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怎么拦截?”

“目前我们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一颗F4反弹道导弹就能解决问题,它采用的是最先进的一弹三星技术。当然也可以采用三颗技术含量稍低的Av导弹分别销毁之。无论哪种方案,都会在陨石离地面3.14万公里的时候将它击碎,对贵国阅兵没有丝毫影响。我对Bt2型陨石已经研究了十年。”

“大约多少钱?你开个价?”

“一颗F4的服务费是14亿人民币;三颗Av总共12亿人民币。”

“你丫太黑了吧?我还是找欧洲技术吧。”

“请便。不过他们的价格至少要高15%。”

毛拍了拍瓦尔特的肩膀:“咱哥俩别绕弯子了,你也知道我们也不差钱儿,但是纳税人的钱不能随便花呀。现在也不是我爷爷那时候了,说了算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家人。花太多了我也不好交代。这样,你给打个四折。晚上我给你介绍两个正点美女,……。”

“操,你以为菜市场卖菜哪!四折,我倒赔好几亿。”

“忽悠,接着忽悠!我好歹也是个大校,相当于准将,专门研究现代战争史的。技术上的事儿瞒不过我。你那水分太大。”

“毛将军!我也是个爽快人,你看这么办好不好:我给你打个八折,但前提是购买我们的‘净空系统’。”

“净空系统?什么玩意儿?”

“我们保障阅兵仪式和预演过程中,排除任何太空干扰物:包括飞鸟、沙尘暴、风筝、航模、热气球、不明飞行物等等,一切干扰,我们的系统都负责清除。”

“哈哈。你真了解老头子们的心理。不过你想的太多了。我们的爱国市民是不会放鸽子的,虽然我们放了他们60年鸽子,哈哈哈。中国人民的耐心、大局意识和服从指挥是贵国比不了的。航模、风筝也是小菜一碟,用不着什么净空系统。”

“佩服贵国人民的忍耐力!但有些你意想不到的干扰,比如光电干扰。有些敌对势力会在几百公里外、甚至境外用彩色的镭射光在空中打出反动标语。还有现代化的声波干扰,同样可以在几百公里外遥控半导体卫星,利用广场上的扩音设备把反革命口号播放出来。没有专门的净空系统是对付不了的。……”

毛主任忽然想起,几周前夏秘书曾经收到安全部和维稳办的一份联合报告,曾提到“光电声波干扰计划”。他当时没有重视这份报告,现在看来不是子虚乌有,可能出大事的。

“要烟吗?”瓦尔特从电脑上打开一个小抽屉,变戏法似地拿出两支烟,又变戏法似地变出一个打火机。

“来一支吧。”主任看得眼花缭乱。

老瓦给毛主任点上烟,接着说:“这一套系统还是很有用的,国庆党庆、空军演习、领导出访、大型群众集会,还有贵国将要举办的世博会、亚运会等,肯定都需要。活动越大,反动势力就越想趁机搞点儿名堂。这套系统你用完了可以卖给亚运会。凭你的位置,加价4%也不少了,要多少是个多呀。”

“How much?”

“2个billion。”

“啥意思?”

“20亿。美元。”

 “太他妈贵了,我不买。中央一再号召,办大庆要节约,有钱要花到教育上。我脑子里总想着吃不饱穿不暖上不起学的孩子们。”毛主任吐了一个烟圈儿。

“我很感动。这样吧,你也别买了,你只要租赁就可以。我们来操作,负责国庆的净空工作。这只需要4亿人民币。”

“还是贵。一起打个折。”

“可以考虑打个9折。不过涉及核心技术秘密,需要距离天安门10公里的所有窗户都必须保持关闭状态。”

“这不难。保证没人敢开窗户。20年前我们下过类似的命令。开窗户向外张望和照相的,子弹伺候。那次是把人吓怕了,吓得他们20年不哭只笑。——价格上你得降一降。这么大个交易,我没啥子好处,光有风险。”

“好处当然是有滴,入乡随俗嘛。我们来计算下:三颗av的服务费12亿,净空系统租赁费4亿,总共16亿,统一打八折是12.8亿。先付一半儿,十月一日庆典结束,你检验净空效果,合格再付另一半儿,如果空中出现云彩以外的任何东西,我们承担全部责任,我可以以美利坚合众国的名誉进行担保:肯定没事儿。我们收到钱之后,12小时内会给您在瑞士的私人账户汇款2.23亿。同时赠予您位于戛纳的一套价值800万欧元的海边别墅。你看怎么样?”

“不过我一个人决定不了,需要和副手商量商量,助理啊秘书啊要增加额外的工作。所以——”

“明白,再给你加三百万,让手下也都乐呵乐呵。总共是2.26亿。”

“好。一言为定。”

“我们能合作成功,真是缘分哪。”

 

 

3

 

央视大厦,令人肃然起敬的一座后现代主义性象征派建筑经典,俗称大裤衩。国庆办总部办公室就坐落在“大裤衩”的最高层。由于楼体倾斜,走廊迂回曲折,迷幻风格的装饰使人如入迷宫镜城,非经专人引领,难进难出。毛主任的办公室需要转乘19次电梯才能到达。纵有杨佳十倍的功力,也难以在保安发现之前溜到该办公室。

“小样儿,跟我玩儿,还嫩点!”主任把泳裤扔给秘书夏锦,“给我查查这小子是什么人!”夏秘书从泳裤里掏出苍蝇大小的摄像机,放到专用的读卡器里。

“你给我人肉——搜索一下。”

“好的。”

小夏在电脑上弄了几分钟,面带焦虑:“毛主任,现在封网太厉害了,上不去外网啊?”

“工信部搞得也太猛了吧,绿坝没装上把他们弄得心理变态了。你去焦点访谈办公室问问,他们和法轮功联系密切,翻墙肯定也厉害。”

小夏离开办公室。

不到一分钟,门又开了,小夏回来了。

“让你去焦点访谈怎么没听见?”

“什么焦点访谈,去干什么?”

“你是?”

“阿诗。你又把我和妹妹弄混了吧。嘿嘿。”

“以后你们上班时间不能穿一样的衣服。耽误工作。Ok?”

“Ok,ok。我现在就换,你把眼睛闭上啊。”夏诗撒起娇来。

“好好好,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不看。”主任冲墙上的大幅毛泽东照片抬起右手,伸向前上方。

阿诗褪去连衣裙。婷婷玉立,皮肤光洁,白嫩细腻,好似能拧出水来。隆起的双乳,淡淡的体香,让人神魂颠倒……

“你偷看了,你好坏!”

“我向党中央保证:我绝对不看第二眼了!”主任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淫荡。“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他闭上眼睛,背诵毛语录。

 

夏锦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推门,看到主任在给姐姐拉裙子上的拉链。在一秒钟内心跳加速,不过马上镇定下来:“我可啥也没看着。报告主任,自由门、无界干脆崩溃了,tor又太慢,还得想别的办法。”

 找谁呢?毛主任想了想,拨了一个电话。

一圈麻将的功夫,一个警官带来了两个人,一个五十左右,一个三十六七岁,都瘦瘦的,好像很久不见阳光的样子。不过从眼神里都透露出慈祥儒雅之气。陪他们来的警察分别称他们老刘和小胡。

主任说:“请坐请坐,听说你们两个是技术高手,所以把你们请来帮我们翻墙。你看,我们虽然政见不同,但也需要了解多方面消息。言论自由不仅仅是你们宪章的要求,也是我们执政党一直努力的方向——”

老刘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你们也被墙、墙、墙住了!不过你放的屁也太没味儿了。你们要是讲言论自、自、自由,我和小胡能进去吗——”

 小胡道:“善哉善哉!刘老师,咱们帮他们翻一下墙吧。看看墙外面的世界,他们也该明白不放弃专制,就快完蛋了。”

 老刘道:“你以为他们是信息闭塞吗,非也非也。他们道、道、道理比谁都明白,就是为了特权和私利,公然与文明为敌。”

小胡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我这有自由门6.22版,翻墙很灵的,来来——”

老刘又笑起来:“哈哈哈,你关了2年就糊涂了,6.22那是老黄历了,我进来时都用6.4版了。我这还有花园、火凤凰、无界……”

夏锦夏诗在一旁扑哧儿一声乐了:“昨天开发的6.89都不行了,你说的那些都被火长城降住了。连tor都不行了。”

“套儿?”老刘心想,这一定是新玩意,怎么起了这么弗洛伊德的名字。再说也应该避一避圣上的名讳呀。看了看两位姑娘,笑道:“你们双胞胎吧,真漂亮,你们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双胞胎。咳,卿本佳人,何必到大裤衩来工作呢?”

“你们肯定还会有别的路子翻墙,想想看。”毛主任打断他们的对话。他有时候智商并不低。

老刘说:“借用下电话,应该有办法。”

“你得用免提,而且不能说与案情有关的事情,这是规定。”警官面无表情地提醒老刘。

行。电话通了:“艾大仙,你给我发个翻墙的东西过来!”

“你谁呀?靠,是你!你出来了?没有?你要那玩意干啥?监狱让你上网?你在里面怎么样?有书看吗?能吃饱吗?啥时候开庭?你快说几句,我马上给你推出去——”

“推什么干啥?毙了?——”

“用推特玩老共,爽呀。新东西,等你出来肯定会上的。老刘,用推能推翻柏林墙你信不?你跟谁在一块啊?”

“小胡。”

“在哪?”

“CCTV。”

“哇塞,俩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要上‘东方之子’啦。”

小胡冲电话喊道:“艾老师你好!加油干!”

警察冲过来,要夺电话。老刘敏捷地躲开。“嘿嘿,你把翻墙的发过来吧,等你进来或我出去,咱们见面再胡扯。”

“行行行,给我个账户,我用skype发给你。我也想进去,我觉得呆在外面怪不好意思的。但也得人家配合才行啊……没有skype?MSN也行。没有?QQ也行!嗨,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9月9,老毛咯屁朝凉日,我们发起了99剃毛日,就是理光头,剃腋毛腿毛阴毛都行——”

夏诗夏锦想笑,硬憋回去了。

毛主任坐不住了:“你丫谁啊?我他妈跟你拼了,我操你妈!”冲过来要砸电话。两个姑娘赶紧拦住:“主任息怒。”

“这是谁啊?”电话那头不知所以。

“有人打架,跟你没关系。我得挂了。你跟我老婆说给我送些书来,我想重读卡夫卡和加缪。”

 

 

4

 

终于翻墙成功。

夏锦指着电脑上的英文网页对毛主任说:“哇,老板,原来你见的这个人,可是个牛人呀。”

毛主任看到网站上一排瓦尔特的照片,其中有三张是和三个不同的美国总统的合影。“你搜一下哈佛、牛津、科学杂志,看看有没有他说那些东西!太牛了反倒不像是真的。”

“好的。……不过这次好像又牛又不是假的。这家伙读了天体物理学和生物学两个博士,博士论文已经在美国和俄国分别出版,名字是——《等离子体天体物理与磁变星、类星体热动平衡问题》、《超光速状态下生理心理变化与嗜极生物的潜意识研究》。太尖端了,有些英文单词我都头一次见到。”

夏诗的搜索结果也出来了:“近年来,他有篇文章被引用最多,题目是《F4反弹道导弹拦截Bt2型陨石雨与净空系统的技术改善》,他在美国专利局有9项专利,你看,这个是美国专利局的网站,其中3项和净空系统有关。看来他的研究兴趣已经转到陨石与净空系统上来了——”

 “有一篇报道,他和另一个教授曾计算出一颗陨石降落在格林兰岛的时间和位置,误差只有400秒。”夏锦盯着电脑上的英文报道直接翻译出来。

“是这样——”主任陷入了沉思,在紧缩的眉毛下,突然现出一丝不易发觉的冷笑。

夏诗好像想起个什么事儿来:“主任,这是公安部长助理郑小东刚刚送来的工作简报,我给你念一下:

为确保国庆阅兵期间首都的安全秩序,目前各地增援北京的干警达77万,其中刑警10万,交警10万,国保12万,国安8万,武警17万,消防员3万,特警8万,军队系统调入侦察兵9万人。另外分散在全国各地、专门负责国庆安全的网警和网络评论员,达312万。北京三环内清查旅馆1989家,目前已住满外地来京的干警,但仍需要赶走租户4.5万家。目前已经有102万来京访民得到有效控制,其中遣送原籍严格监管90万,送法培班3万,已劳教和准备劳教6万,刑事拘留进入司法程序的3万。在关押期间非正常死亡2人,已向各级公安机关、信访部门下达命令,国庆期间非正常死亡人数不得超过8人。经过严格政审排查,需要带离北京的重点人员共29600人(已执行80%),其中法轮功修炼者和其他疑似邪教分子7000人,有犯罪记录的6000人,地主、右派和历史反革命2300人,六四难属、伤残户、六四活跃分子6000人,零八宪章签署人1100人,维权分子1200人,基督教家庭教会活跃分子1000人,西藏、新疆来京人员2100人,港澳台和外籍重点人员2900人。各地数字正在上报中。……”

 

“知道了,他们想要钱。你回电话给公安部,让他们多抓些酒后驾车的、还有卖淫嫖娼的,往狠了罚。罚出来的钱抽出一半,当做国庆加班费专款专用。”

“明白。”

“阿诗,马上给我订一张去华盛顿的机票,我需要紧急考察一个项目。”

 

 

5

 

阅兵当天。毛主任焦急地仰望天空,心里念叨着,陨石来了,陨石被消灭了。

手机响了,是一短信:“建议增加中国猛男方队,由中国足球队员领队,因为他们保持了270分钟不射的记录。方队由城管执法大队和信访办接访大队组成。”

恩,有道理,就是他妈的太晚了。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北京人从来没有见过干净的蓝天。蓝得让人心醉。空得让人心悸。

没有鸽子,没有风筝,没有航模,没有光线标语,没有气球,没有苍蝇蚊子,没有巨大的陨石,连陨石的碎渣都没有!

一切顺利。一切都震撼人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毛主任在观礼台上,踌躇满志:太成功了,弄不好明年有可能直接提为中将!

兴之所至,毛主任念念有词:

 

一定得选最阔气的天安门广场   

      什么海军呀,陆军呀,空军呀

      能上场的全让他上场

      坦克上有大炮,军车里有火箭

      方队里举着四个大照片儿

      特慈祥,特威武的那种

      主席一摆手,甭管问不问话都齐声高喊:

      为-人-民-服-务!

      一口地道的北京腔儿

      倍儿有面子

      每个省再来一彩车,一辆就得几千万

      再来大型体操表演,十万人一组

      就是一个字儿——齐!

      弄几万个儿童涌向金水桥

      领导们不是挥手就是鼓掌

      你说这样的国庆,一共得花多少钱

      我觉得怎么着也得四百个亿吧

      四百个亿?!那是上世纪

      最少四千亿

      你别嫌多,咱就不差钱儿

      你得研究老百姓的心理

      你说就花了3个亿

      老百姓根本不知道花了多少

      什么叫成功统治你知道吗?

      成功统治就是:把老百姓卖了,他们还替你数钱

      所以,我们搞工程的口号就是——

      搞得越大,赚得越多

 

天空始终那么安静,那么干净。毛主任对净空系统的服务非常满意。美国鬼子的先进导弹也得为中国的阅兵保驾护航。毛主任心里很痛快。

马上安排手下支付另一半款项。

几个小时之后,他收到银行的确认短信,中文英文都有:“您的资金2.26亿已注入。其中300万应该给手下发奖金。瑞士宝觅银行为您效劳。”

给夏诗夏锦打电话,无人接听。“俩丫头可能太累了,”主任心想,“她们要是知道拿奖金20万,不会不接电话的。”

 

夏诗夏锦接下来几天都没上班,谁都联系不上。

两姐妹失踪了。

 

 

6

 

主任感到越来越不对劲儿。几天后他终于想到去查询他在瑞士的账户,没有什么2.26亿!毛主任毛了,赶紧派了四个特工到处寻找。

6个月后,特工从美国加州传回一份报纸,新闻内容是,国际诈骗集团的一个美国成员在旧金山落网,据他招认,该集团的骨干分子是一对漂亮的华人双胞胎,在一宗诈骗案中,获利高达1.5亿美元。受骗者涉及北京奥运会和63521指挥小组。

毛主任看到了瓦尔特研究员的照片。

他扔下报纸,茫然地仰望天空。

尘埃满天,风云乍起,暴雨降至。

 

2009年10月

《自由写作》首发

焦国标:请秦晖先生慎用“我们”

秦晖先生的《对西方媒体“大动肝火”有什么用?》一文,四千多字,用了五十多个“我们”,用得太频.更重要的是这几十个“我们”实际上并不包括作者本人。那么它们实际指的是谁呢?实指北京官方或官方某些变态的意识形态.不只是滥用,且是误用

比如“我们过去的意识形态”说“西方媒体被金钱控制,只是资本家老闆的喉舌”,请问秦晖先生:这个“我们”包括你吗?这是你“过去的意识形态”吗?这是邓力群、胡乔木们过去的意识形态,秦某人不必跟他们夥用“我们”。

再如“西方的政府与商家都有求於我们,例如政府希望我们在联合国投票时配合,商家希望和我们做买卖等,因此它们往往需要”讨好“我们(当然不会白讨好,我们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唯独媒体是无求於我们的”,请问西方的政府与商家何曾有求於你秦某?西方的政府何曾希望你在联合国投票时配合?它们“讨好”的“我们”包括秦某吗?如果包括,就用“我”或“我们”;如果不包括,就是用词不当。

再如,“他们(西方人)以这种眼光看我们,看到我们有些人对同胞如此杀气腾腾,就不禁会想到:他们对自己的同胞都是如此的坏,如果这种人强大起来,他们对我们这些外人又会坏到什么程度呢?”这一句是秦晖先生全文最见功力和光彩的分析,美中不足的是用词不当。杀气腾腾对同胞的根本不是你秦某人,何必我们长我们短地跟杀气腾腾对同胞的人结夥子?

再如,“当然我们可以反驳说:我们和你们相反,我们这种”文化“对外人比对同胞更好,或者说对同胞比对外人更坏;我们只欺负自己人,不会欺负外人;我们不准戴XX(指戴晴)讲话,但不会不准你们讲话。你们不能带着你们的偏见看我们。但我想,这种博大精深的”文化“,夷狄们恐怕是理解不了的。如果我们为此就大动肝火,那就更把这些夷狄吓坏了。”这里的“我们”够密集吧?而且“我们”的这种德性肯定不属於秦晖先生。既如此,干嘛把自己卷入恶人之列?我明白这些“我们”用得带有讽刺意味。讽刺也不行!坏人就是坏人,好人要洁身自好,务必要在用词上与坏人切割乾净.

“对他们的政府动肝火,我们可以断交甚至宣战,对他们的老闆动肝火,我们可以进行贸易制裁。”这几个“我们”指代的准确对象是北京政府,不包括秦教授。

“对於那边(西方)的媒体我们能拿它们奈何?我们对自己的媒体发威,可以审查,可以撤人,乃至停刊整顿、责令关张,对他们的媒体我们能怎么样?我们能对它们搞新闻审查?能让它们停刊整顿?它们连自己的政府都不怕,怎么会在乎我们动肝火呢?说损一点,我们的肝火,不恰恰是给它们做的免费广告吗?”干“我们”这些勾当的,显然是中宣部,秦教授没这个权利。

觊觎人家的地盘,小心被收拾

“大骂西方媒体如果说还有点用,那就是让国人远离这些媒体.……而我们本来就对它们实行封锁,国人本来就近不了,有什么远离不远离?”谁大骂西方媒体?是新华社、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不是秦晖。谁们本来就对它们实行封锁?是中宣部,是国务院新闻办,是新闻出版署,是广电总局,不是秦晖。你秦教授既然不是这几家喉舌和机关的新闻发言人,干嘛要冒充“我们”?

“正如那位老默多克曾经做过的那样,他们想到我们这里来发行,来扩大市场份额,就会在一定程度上顺着我们说话。不像现在,我们根本是不许他们进来的,它们完全以我们以外的人为受众,怎么会在乎我们的偏好?”他们“顺着说话”的是北京官方,不包括秦晖;不许他们进来的,是北京官方,不包括秦晖。

“所以我们不要以为这(踩本国的老百姓)只是自己的”内政“”,据我所知,秦晖先生从来不认为踩本国老百姓只是自己的内政,何必用“我们”与那些踩自己老百姓的东西鬼混在一起?

“我们的媒体却完全可以抨击”资本主义的罪恶“”,哪个是你秦晖的媒体?那是刘云山的媒体,是李长春的媒体,觊觎他们的地盘,小心人家收拾你。

“他们的政府管不了我们的”内政“”,谁们的内政?杨洁篪同志或锦涛、家宝同志是可以这么说的,秦晖教授这样说不适当。

“他们的媒体对我们的事”说三道四“”,这是外交部发言人秦刚同志的专用语,秦教授虽是本家,也还是不用为佳。

“只要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对我们的”偏见“必然逐渐减少”,秦晖教授的事情做得已经够好了,事情没做好的是其他人,秦教授不必替他们背黑锅。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自信来实行新闻自由和媒体市场的开放,……我们的进步将是任何”偏见“也遮蔽不了的。”人家西方媒体本来对你秦晖教授就没有任何偏见,你干嘛往自己身上搂啊?

秦晖先生此文还用了一次“我国”,即“去年一些西方媒体惹恼了我国”。请问去年西方媒体惹恼的是你的国吗?如果说是你国,那么请问这个国家元首的产生请你投过票吗?“我国”、“我党”和“我军”这些词都是被“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和“党和人民的喉舌”严重污染过的词语,实际等於是“我的猪圈”、“我的黑帮”或“我的家丁”。既是他的猪圈,他的黑帮,他的家丁,那么谁是他圈中的猪,他的黑帮压榨的对象,他的家丁镇压的对象呢?自然是那些大量的跟着他们把他的国他的党他的军当成我国我党我军的人。因而我特别反对秦晖教授在这样的语境里不加明辨地跟着使用“我国”这样的词.

綦彦臣: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为恶性通胀开闸

会议时间反复变动

北京每年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以下简称“央经会议”)是全国经济实业界与学术界共同关注的焦点,全球金融危机以来暨中美经贸关系紧张以来,央经会议又受到了美欧及新兴发展中国家的关注。北京决策当局对此踌躇再三,先是放话说十一月底召开,并称“货币政策或由积极转中性”;而后,又称或延至十二月十日以后召开,声称“防通胀是重点但非主线”;最后,会议於十二月五至七日举行。

此间尚有一个细节:十一月二十日,中央政治局召开了一个关於经济形势研判的专题会议,提前为央经会议定调──继续採取积极的财政政策与宽松的货币政策。它意味着:(一)决策层面对未来政策的预期根本形不成主导意见,即每个政策选项均是“投票不过半”,因此要以维持去年政策为主;(二)学术界的防通胀建议被搁置,即中性货币政策不可能实行;(三)国际经济环境进一步恶化,其中美元主动贬值给中国带来了更大的全球通胀分摊压力。

体制内一部分经济学家认为:中国大量的过剩产能可以抵消通胀压力,大量进口可以对物价上涨起到平抑作用。但是中国过剩产能与市场需求并非一致,进口的资源大多控制在国企手中,后者不仅没有平抑价格的功能,而且还是剥夺民企的利器。目前来看,三项重要价格指标都在迅速攀升:

恶性通胀不再是预期

(一)作为居民储备黄金,其价格一直在飞涨.此中固然有全球金价上涨的传导因素,但是中国传统讲“盛世珠宝,乱世黄金”,普通居民对通胀预期远比中央经济分析机构要灵敏。按十一月回调惯例观测,伦敦期货交易金价年涨每盎司三百零八美元,折合克计为九点九美元。中国国内零售金价同期每克上涨一百一十元人民币,超过十六美元。也就是说,黄金涨价中有百分之三十八的因素来源於居民对通胀将临的判断。按经济观测经常性指标来论,中国国内零售金价与纽约期货差价幅度不应超过百分之十五。因此,恶性通胀已在居民心中形成预期。

(二)房地产价格继续飞涨,对於这点,温家宝的焦虑之情溢於言表。在传说央经会议十一底召开的时间里,十一月二十八日也即政治局会议一周后他到上海考察,重点讲“要抑制投机性购房”。然而被投机力量操纵的房地产市场并没理会温家宝的意见,相反房价狂涨已从京沪穗深四大一线城市往二线的武汉、长沙、南京、合肥、济南、西安传导,这些城市到十二月上旬的年度房价上涨每平方米达九百元,平米售价万元指日可待。

房价飞涨的主要动力源是二○○九年十万亿信贷的海量投放。十万亿信贷至少有二点五万亿进入了房地产投机市场,进入股市的亦不少於二万亿.房地产市场投机的危险性远不止於价格飞涨,而在於进一步地加剧了社会不公平程度。一方面,社科院公佈的《二○一○年经济蓝皮书》指出“中国百分之八十五的家庭无力购房”;另一方面,以上海为背景反映城市白领“房奴”生活的电视剧《蜗居》热播,引起社会共鸣.

(三)粮食价格爬升,起到了恶性通胀的多米诺骨牌“第一块作用”。从去年十二月上旬到今年十二月上旬,作为饲料主要原料的玉米,涨价每吨高达三百八十元,折合市斤一角九分。预计在今后三个月内,它向鸡蛋与猪肉的价格传导分别为每市斤三角与五角。粮食市场价格的变动与国内丰歉有关,但是一般水平上的丰歉已经不能直接影响市场。可以预计,由於美元大幅贬值带来的大宗商品涨价,今后半年将会达到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水平。另外,中国国家储备总量折值与国际市场投机力量严重不对称:前者年底储备可达七千亿斤,加权计价五千八百亿人民币,折合美元约八百五十亿;后者,年底总量将达九百亿美元的水平,而两者理想的均衡状态应当是二比一。

鉴於以上三方面的情况,可以说,中国继续保持积极的财政政策与宽松的货币政策,尤其海量信贷供给,必将在今后九到十八个月之间造成恶性通货膨胀。而且,恶性通胀的推动力量是叠加型的,因为二○○九年全部投放的时滞效应还没全面反映出来。二○一○年春节后到五一前的第一波大通胀冲击必然会出现,尤其食品等生活必需品涨价将会高达百分之二十五。

“国进民退”没商量

央经会议之前,政协体系民建、民盟、工商联的经济学家们进行了大量的游说,试图在会上解决“国进民退”问题.但是,央经会议闭幕后公开的五方面政策没有任何一条涉及到“国进民退”问题解决,尤为重要的是,第三条之谓“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推进产业结构调整”,完全没提民企在其中的参与方向及程度。这一信号预示着:(一)国企作为一个庞大的政经合一体即利益集团,已经实质地影响了中央经济决策。今后,在立法方面的利益化诉求更为明显.(二)垄断性国企已经做好了向民企转嫁通胀压力的准备。

后者将是恶性通胀的一大推动因素,因为国企佔据垄断性产业的上游,并能控制下游企业(大多是民企)的材料价格与市场空间.可以预见,恶性通胀将带来中国市场经济面目的大改写,更多的大型民企不得不接受国企的“招安”,更多的中小型民企只能处於维持生存的水平上。这种状况的出现有着逻辑性必然:中央政府需要更多的便捷税收入来维持积极的财政政策,而大型国企是最主要的贡献者。

资本家外逃:明年新景象

中国的经济结构阻碍了中国经济的“V型反弹”,个人消费不会因宽松的货币政策之持续而有较大增幅。没有“V型反弹”,跌入“U型慢爬”的可能性非常之大。这也是北京当局不惜用恶性通胀换取经济维续的根本所在──央经会议仍然没对此前热议的放弃GDP考核作任何评价,仅仅模糊地说转变增长方式。

对全球经济复苏作任何预言,都为时过早,因为本次危机是一九七一年美元与黄金脱?即全球信用货币体系建立以来,人类货币制度的全面危机.在信用货币体系运转的大多数时间里,中美两国的经济依存度增高,最后转化成两国在全球的“通胀竞赛”。(参见笔者发表於《动向》二○○九年九月号文章《中美通胀竞赛拷贝军备竞赛》)

中国过剩产能的输出受到了美元主动贬值的狙击,中美经济的互溶性渐次让位给了排斥性。经济危机给出了价值反思的机会,中国悄然掀起一场“再意识形态化”运动。没有商量的“国进民退”是这场运动的开幕式,随着恶性通胀的来临,必然引发一场中国式的“资产阶级恐慌”。二○一○年,“贪官外逃”现象将让位给“资本家外逃”,成为中国新闻的一大热点.

杨恒均:十年文革与十年互联网:我们向何处去?

这个题目本来不应该由我来写,怎奈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看到该写的人出手。文革时期思想活跃的年轻人现在已经不再年轻,经常上网的并不多;而目前活跃在网上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又是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年轻人。文革那一代面对互联网时的感觉:有点熟悉,有点陌生;而对现在的年轻人说起文革:全盘否定,又或者一无所知。

十年文革结束的时候我才十岁,和我到今年为止的十年网龄刚好一样长。正如文革十年对于我来说是懵懵懂懂的,十年的互联网经历,也几乎是浅尝辄止。但既然到今天还是没有看到类似的题目,我也就勉为其难,权当抛砖引玉。但敝屣自珍,所以,愿意作为2009年终重文推荐给读者,希望大家一起思考。

共和国前后30年的历史是如何重复自己的?

历史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但却不是简单地重复自己。历史一般是在一个更加高的层次上重复。随着科学技术、人文哲学特别是人自身的觉醒和进步,重复的周期有越来越短的趋势。

以前,地球上的改朝换姓动不动就要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但近两百年的历史显示:历史循环重复的周期在缩短。最近有网友讽刺我为“文学中年”,本人将以极大的荣誉感,像当初接受挖苦我的绰号“民主小贩”一样,接下这一顶“文学桂冠”。下面就以“文学中年”的心态先抛出我最近感悟到的一个历史重复的现象。

这个现象是我在思考建国60周年的时候,看到大家都把建国60年分成前30年(1949-1979)和后30年(1979-2009)时观察到的。我发现,中国后30年的历史其实就是前30年的历史在一个更高层级上的重复——或者用通俗的说法:折腾。

1949和1979这两个年头是建国后两个30年的开始,而这两个年份之后共和国的相似之处不用多加笔墨了:万众期待,政治相对宽容,思想比较开放,知识分子像迎来了第二春一样活跃了一阵子,百废待兴的经济开始恢复……中间虽然有些曲折,但结束的征兆最终分别出现在八年后的1957和1987:1957年的反右运动以及1987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前面一个我老爸受冲击,后面一个我在上海复旦大学亲历)……

接下来的三年里,发生了类似的拉锯战的抗争,尤其表现在思想和宣传领域,结果造成了下一个惊人的历史重复:1959年,成为共和国历史上非正常死亡人数最多的年份,1989年则成为后30年中发生了较大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年份,而且,这两年的非正常死亡人数至今都仍然是共和国的秘密。这两年,也因此而成为历史分水岭。

翻过了分水岭后的几年里,在比较注重经济发展的领导人领导下开始了有利于经济发展的政策,经济有所恢复,民众生活水平有所提高,政治体制改革则基本原封不动,接下来,就发生了我今天要讨论的两个十年:文革十年和互联网十年。

持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和对大多数来说将近十个年头的互联网,从文革的“大鸣大放”、“大民主”,到互联网上的众声喧哗、网络维权与网络民主,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更深层的思潮与思想层面上,这两个十年,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历史竟然在我们有生之年里,在我们眼皮底下下如此循环和重复,而我们却不写一篇文章评论一番,实在不应该啊……

互联网十年与文革十年的惊人相似之处

十年文革是建国六十年甚至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几个“大鸣大放”、“大民主”的时期,当时是以青年学生(甚至很多高中生)为主,知识分子中大部分已经从1957年的反右中吸取了教训,少部分没有吸取教训的从一开始就被打倒在地了。

互联网十年里,也是以清一色的青年人为主,在虚拟的空间进行独立思考和自由言说。这时期的知识分子们一边从文革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件中吸取了教训,打骨子里认同了沉默是金的理念;一边从改革开放中收获真金白银,忙于改善自己的生活,从物质和精神上都向官员靠拢。结果,青年人主导思考和言论成为十年文革和十年互联网最大的共同之处,同时也彰显了我们民族的困境:急需知识分子们启蒙和引导青年的时候,思考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担子竟然落在了涉世未深的青年人的肩膀上。

把两个十年放一起谈论,碰上的最大挑战是来自对文革持严厉批评态度的朋友,他们会指责我怎么会把“十年动乱”与言论自由、思想开放的互联网相提并论?对于这些朋友,我想弱弱地说一句:你知道互联网在多少掌权者眼里,几乎是和文革一样的“动乱”和“混乱”吗?你知道他们要加强管理互联网的“理论基础”就是不能让互联网沦落成虚拟的“十年文革”吗?

我得承认,在这几年集中阅读了文革的手抄本、大字报、(给国家领导人的)上书、当时的内部印刷和后来的回忆录之后,我倾向认为文革应该有两个,一个是在毛泽东领导下的“大革文化的命”的文革,另外一个是青年人利用相对开放的有限的空间进行“独立”思考和“自由”言说的文革。

在刚刚弃戎从笔时,我以一棒子打死人的方法(其实也是官方灌输的结果),在彻底否定文革的同时,也对文革中推出了各种思潮和观点的年轻人一概否定,甚至冷嘲热讽,现在,我借这篇文章的一角,向文革中的青年思想者和行动者道歉,并向那些利用有限的空间争取思想和言论自由的青年人致敬。他们身上被时代和统治者打上了烙印,但那不是他们的错;而他们中的很多人却因为独立思考和对“真理”的执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十年文革中被当局处死的青年思想者,比互联网因言获罪的总数大概还多好几倍!

也许有人会说,互联网是很自由的,网民不受操控,是真正的独立思考;而文革只是当局操纵下的“独立思想”和“言论自由”,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或者说,他们不管如何“言论自由”和“独立思考”,前提是不能反对毛主席和他亲手缔造的体制。

这话说对了一半,言者对文革中青年人的思想局限性没有说错,然而,却高估了当今“互联网”的独立性。你以为目前你亲历的互联网就是真正的言论自由的平台?对于大多数中国的网民来说,互联网上的“局限性”并不比文革时候那种自上而下的控制要小,文革中很多大字报和上书,只有中央下令才能定性,当今互联网言论则是层层官员都有“把关权”。也许有一个相同之处:现在网民和当时的文革思想者一样,都认为他们是在百分之百地“独立思考”与“自由言说”。

两者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无论是文革中利用大字报、上书、手抄本、内部出版物,还是当今网民在虚拟空间的众声喧哗,都并不是社会的“主流”,主流始终控制在政府手里。例如,文革中的主流媒体从来没有发表那些青年思想者的思想,而当今互联网上的异端思想,仍然被主流媒体排斥在外。

然而,从林彪坠机到四五运动,文革中少数思想者的思想终于引起了越来越多的民众注意,就在这些“异端”即将侵入“主流”的时候,文革结束了,拨乱反正开始了。30年后的今天,同样的情形好像也在发生。经过过去十年互联网的发展,特别是中国互联网的使用人数占总人口数的比例即将让互联网从一个少数人使用的平台变成名副其实的“大众媒体”(“大众媒体”的判断标准好像是占总人口的20%,电视、报纸和电台都是“大众媒体”,互联网一直还称不上),这就是说,互联网上“少数人”的自由言说,将会成为大众媒体的一部分,卷入越来越多的民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人开始担心互联网的影响。互联网上的自由言说会结束?历史又在重演?

如果我们静下心来找十年文革与十年互联网的相同之处,我相信还会有很多,然而,最大的相同之处应该不只是在形式上,而是在于青年思考者们的思想。

我们的问题他们早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我们还在摸索

当我把十年文革与十年互联网相提并论的时候,我更多的是从活跃在这两个舞台上的青年人对政治、社会、经济和思想的思考与探索,他们借助各自时代的平台的自由言说和行动。我对文革的各种思潮和思想并不陌生,早就从冯崇义、杨小凯、朱学勤、印红标、徐友渔、胡平、陈子明等老师那里吸取了很多,但直到最近在我关注走过了十年之路的互联网的命运的时候,我才直接把这两者联系起来。而当我一旦把这两个前后相差30年的青年们的思想和言论做一比较的时候,我是悲喜交加的。

喜的是我们今天在互联网上提出的大多数问题,文革中比我们学历低很多、年纪小很多的红卫兵、左派、造反派和知识青年们早就给出了答案;悲的是三十年前我们一度鄙视的青年们提出的有关政治、社会和思想领域的问题,我们至今还在互联网上吵闹不休、莫衷一是,给不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历史难道竟然在同一个层次重复?即便我们有了更加先进的科学技术,物质生活也大大提高,精神生活也愈益丰富,可我们还得在历史循环中苦苦挣扎。在自由言说和独立思考上,我们至今甚至还无法把三、四十年前文革中的青年思考者抛在后面。

我们当今在寻求答案的问题,那时的青年思考者们已经给出了很好的答案。例如,农民工的地位?看看遇罗克的文章就明白了,那应该是最早的中国特色的民间版的人权宣言。反对利益集团和特权阶级,要求公平合理与“还权于民”,听听扬曦光(原名扬小凯)40多年前在《中国向何处去》中说的:引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基本社会矛盾是新的官僚资产阶级的统治和人民大众的矛盾,这个矛盾的发展和尖锐化就决定了社会需要一个比较彻底的变动,这就是推翻新的官僚资产阶级的统治,彻底砸烂旧的国家机器,实现社会革命,实现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建立新的社会——中华人民公社。

现在有些网友认为自己很会恶搞,很能讽刺,经常能够人肉一些官员,并让他们下不了台,他们一定没有见过文革的场面,你恶搞官员,能够像文革中把国家主席王光美都弄到台上,戴上乒乓球项链?痛斥她在洗手间使用的那些高级毛巾?你人肉那些允许你人肉的级别低到不值一提的周久耕们,能够和文革中的红卫兵冲进陈良宇们那个级别的高级领导人的家里查抄黄金和字画相比?

如果现在把文革中有些反腐败反特权的大字报和手抄本打印出来,换几个当今领导人的名字,把“特权阶层”换成“利益集团”,放到互联网上,说真话,那理论水平,那遣词造句,那情真意切,那义愤填膺,现在的网络写手还真没有几个可以相匹敌的。现在有人谴责激烈言论、不讲道理的文体的时候,动不动就说你在搞文革,使用文革语言,注意:他们说的主要是文革时期主流报纸上的文革。当时存在于青年思考者之中的非主流思想,并不让现在的人那么反感。

文革中民众走得很远,同样走得很远的是他们中那批思想者对制度、特权、官僚、腐败等的思考。

文革是一个“解放思想”和“怀疑一切”的年代——当然不能怀疑毛泽东思想和他建立的制度。文革的大民主,用林彪的话来说就是:无所畏惧地让广大的民众运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联的形式,批评和监督党和国家的各级领导机关和领导人。同时按照巴黎公社的原则,充分实现人民民主权利。(林彪讲话,1966.11.3)

其实,关于互联网上热门话题诸如贪污腐败、官员财产、社会不公等等问题,文革中的青年思考者几乎都有答案,和现在浮躁的互联网不同的是,那时的青年动不动就是长篇大论,而且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有心的学者不妨找来一一对照。我最近在研究文革大字报时曾经试探着全部引用大字报中的段落来回答网友来信对当今社会问题的提问,得到的反馈是:杨老师,你说的真好,没想到你这么有水平。

而我这最有水平的回信竟然是省掉了作者名字的三十多年前的文革大字报!我应该感到郁闷,还是感到悲哀?当然,更让人郁闷和悲哀的应该是:文革的青年们虽然有很多局限性,但他们也在艰难得随时丢掉性命的环境里提出了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我们今天还仍然在思考,没有答案,例如,中国向何处去,如何实行民众投票的民主,如何实行言论自由、如何实行权力监督,如何实现公平的社会……

信息时代的互联网代替了工业时代的大字报,可上面言说的问题和答案几乎还是大同小异,历史难道在同一个层次徘徊?

我们是否在更高一个层次上重复文革青年思想者走过的路?

我希望我们这十年在互联网上的言说不只是简单的重复文革中的青年思考者们走过的路,为此我想尽量找到两个时代的不同之处,而不是那些让人吃惊的重复。

首先,当时的青年人积极思考认真读书,但绝大部分几乎都是以读毛主席和马恩列斯的书为主,虽然有少数青年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冲破了毛著的束缚,但冲出列宁思想的还真不多,说到能够丢开马克思主义来思考问题的,就更加稀少了。这就是他们的最大局限性。

现在的青年人拥有比当时青年人更加优越的条件:世界各国在过去四十年里政治变革和社会发展而积累的经验和教训,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在全球范围的胜利以及独裁专制一个又一个退出历史舞台,特别是地球上大多数国家逐渐积累起来的普遍适用的价值观念和民主制度,都是历史给与我们互联网一代的特别礼物。可惜的是,在过去十年的互联网空间里,我们并没有看到多少年轻人在这个层面上继承前辈的思考,回答当时无法回答的问题,让历史在一个更高层次上重复——这有客观的原因(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教育,对信息与互联网等的管制和控制),也有主观的原因。

其次,当时的青年人思考问题虽然大多是从自身处境出发(例如,很多思想者的家庭受到过迫害),但着眼点却都是国家、民族甚至全人类,例如《中国向何处去》,“如何获得全人类的幸福”等等,这么多大字报和上书,很少是从个人(自己和他人利益)出发。那时也有上访,但百分之八十以上都不是为了自身利益受损而上访,而是去揭露党中央里的坏人,去为毛主席“清君侧”的。

那时很多青年人的思想活动可以说是“护国运动”。而当今互联网则是从“以人为本”、关注人权、以维护个体权益为出发点,由此而来的互联网上的青年思考者喊出的不再是“中国向何处去”,而是:我们向何处去?

这种变化是否是“更上一层楼”,我还无法下定论。但让人担忧的是,十年文革中普遍存在于青年中的那种真理在握,缺乏宽容与和解的精神,绝不不妥协的调子,还有你死我活的斗争哲学,在当今互联网上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成为主流。这可能是以青年为主的政治运动与思想活动中很难避免的致命弱点。

第三,文革青年的思考除了忧国忧民之外,几乎都深深的打上了当时党内斗争的烙印,很多青年的思想几乎都是从反驳、反对中央某派开始的,从与刘少奇的斗争到针对林彪,又到集中火力对付四人帮;他们在保卫毛主席的斗争中发展毛主席思想或者最终走上反对毛泽东思想,他们被抓被打,甚至被枪杀,很青年成为斗争的牺牲品,更多青年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这在客观上使得当时他们那些闪烁着独立精神的思想也大打折扣。文革中的青年思想者无法从根本上摆脱文革发动者的利用(真正摆脱的青年被判刑处死刑了),毛泽东领导下的文革“大民主”,本身就是他用来解决党内斗争的工具。

过去十年中,也有些人多次尝试要利用互联网作为宣传自己,打击对手的工具,我也观察到,只要有些开明的领导人向普世价值迈进一步,总有关于他们后人“贪腐”的消息及时从网上披露出来。然而,信息时代的互联网毕竟不同于工业时代的大字报,要想借助这个新兴的意见平台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很可能会玩火者自焚。

最后,文革青年思想者虽然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然而,总体来说,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文革青年思考者的悲剧在哪里?毫无疑问,就在于他们的局限性,文革的大部分时间里,青年们的思想能够走多远,和他们能够找到多少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著作中的文字并对其借题发挥到多大程度成正比。当时社会主义在全球范围内还如火如荼,他们充其量可以用“左”的方式“形左实右”,却不能在根子上靠拢当时逐渐占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和民主政治,他们在马克思和毛泽东思想中寻求根本无法变成现实的言论自由、权力监督和公平合理的社会制度。

三十年后的互联网上的青年人,终于不再从巴黎公社,而是从西方的福利资本主义中看到了公平与公正……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多的从自由、人权、民主、法治、宽容这些普世价值中吸取精华,让历史不再重演?

2009:我们向何处去?

桑塔雅娜说:历史的重要意义不在于那些缺乏历史知识的人必将重蹈覆辙,其价值还在于它所赋予人们的视角。

我今天把花了五个小时才写出的文章作为2009年的年终重文推出,是想请大家在回顾历史的时候认清现实,并能够以此而创造未来。如果说1979年后的30年在更高的一个层次上重复了1949年后的历史,如果说互联网十年的“大声喧哗”在更高的一个层次上重复了文革十年的“大鸣大放”的话,那么,从明年开始,我们是不是应该进入到一个新的30年?历史会不会上到更高一个层次?

当我们把2009和1979拿来比较的时候,历史的相似之处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1949年时,“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站起来后的中国人顺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方向迈步前进,结果,差一点走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文革无疑是一个民族的大灾难,但对于青年思考者,却也是独立思考和再出发的开始。现在回顾文革中青年人的思潮与思想,不难发现,1979年之后30年里我们走过的路,包括经济改革(例如“包产到户”)、政治变革和社会进步,都有着文革中涉世未深的学生们在艰难的环境下生存、思考和斗争的影子。

现在,在经过30年“摸着石头过河”后,特别是经过十年的互联网上的探索、思考、言说与实践,“中国向何处去”依然困扰着我们,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再把这个问题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

其实,没有人能够替我们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要问的应该是:我们向何处去?当越来越多的民众发现了自由、公平、人权和民主的普世价值,当我们都能够自问自答“我们向何处去”的时候,“中国向何处去”将不再是一个问题。

杨恒均2009/12/16

李劼:胡适的整理国故和古史辨派——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人的精神光谱(2)

毋庸置疑,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负有很大责任,尤其是陈独秀不无鲁莽地将这种主义演化成政治运动,一如孙中山的引进列宁主义十月革命,打开了中国式的潘朵拉之盒。或许是本能地感觉到历史走向的不祥,胡适一面提倡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一面清醒明智地从叫喊打倒孔家店的激进,转向了讲求实证的整理国故。面对作为传统意识形态的孔孟之道,胡适并不想扮演一个打倒者和推翻者。因为胡适明白,传统的意识形态,并不是想打倒就打倒、想推翻就推翻的。胡适在日记中曾经如此反省:“从前我们以为整理旧书的事,可以让第二、三流学者去做。至今我们晓得这话错了。二千年来,多少第一流的学者毕生做此事,还没有好成绩;二千年的‘传说’(Tradition)的斤两,何止二千斤重!不是大力汉,何如推得翻?何如打得倒?”若就其留美时接受的自由主义理念而言,胡适很难在精神上完全认同孔儒学说;但就其自幼所受的私塾教育以及个性和气质而言,胡适骨子里又恰恰是个相当传统的儒生;其情形一如其坦承:“由于我个人的历史观念很重,我可以说我经常是一位很保守的人,结果却做出许多激进的事。”且不说这样的矛盾如何体现在其著述、尤其是《中国哲学史大纲》里,即便是面对他自己的包办婚姻,胡适也一样的左右为难。倘若说如何面对女人,乃是对一个中国男人的文化测试,那么胡适交出的答卷显然要比鲁迅温情得多。对比于鲁迅之于朱安的冷漠和漠视,胡适与原配夫人相敬如宾。这与其说是传统伦理观念所致,不如说是得益于其西方留学时耳濡目染的尊重妇女。就算是偶尔拈花惹草,在胡适也是西式绅士的风流倜傥,而不是中国男人的三妻四妾心态。不过,这又并不妨碍他在前朝皇帝跟前,照样一执臣子之礼,恭敬有加。

胡适显然不是一个革命家,但相对诸多儒林冬烘,胡适又是一个颇具革新精神的儒雅学者。胡适敢于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截断众流”,直接以诸子百家开篇,着实开拓一代疑古之风。胡适以“整理国故”为名所办的两家刊物,《读书杂志》和《国学季刊》,又为以辨伪和考辨为己任的古史辨派提供了阵地。顾颉刚的《古史辨》一问世,胡适马上发表评论,称道不已:“这是中国史学界一部革命的书,又是一部讨论史学方法的书。”胡适还如此评价古史辨运动:“古史辨运动对近代史学发展的最大意义是使得过去凝固了的上古史系统从解杵处解放出来,使得各个上古史事之间确不可变的关系松脱了,也使得传统史学的视野、方法及目标有了改变,资料与资料之间有全新的关系。所以即使不完全相信他们所留下的结论,但至少在传统古史学系谱中,已经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安稳地被视为当然,而都遭遇到怀疑或改写的可能。这个运动使得史家们能有用自由的眼光去看待上古史的机会。”

当年古史辨运动的主要人物,不啻《古史辨》的作者顾颉刚,尚有新文化运动的老资格人物、早年《新青年》编委之一,章太炎的门生,钱玄同。顾颉刚曾经坦承,其古史研究的两个主要论点,“层累地造成中国史史”和“五德终始下的政治和历史”,全都是受启于钱玄同。有学者基此继续深加探究,指出古史辨的思想渊源,不仅在于顾颉刚早年承认的源自刘知几至崔述的辨伪传统,康有为为代表的清代今文经学,胡适的实验主义史学方法,故事传说、民间歌谣的暗示,还在于受了日本学者白鸟库吉“尧舜禹抹杀论”的影响。饶有意味的是,顾颉刚曾经自称,在当代学者当中,他最敬佩的是王国维。在回首自己两段有关梦见王国维的日记之后,顾颉刚甚至声称:“我那时真正引为学术上的导师的是王国维,而不是胡适。”然而,又恰恰是顾颉刚引为学术导师的王国维,对古史辨运动持不以为然的态度。在与罗振玉的信中谈及顾颉刚时,王氏微词如斯:“亦能用功,然其风气颇与日本之文学士略同。”在与容庚信中,更是直陈:“此段议论前见《古史辨》中钱君玄同致顾颉刚书……今人勇于疑古,与昔人之勇于信古,其不合论理正复相同,此弟所不敢赞同者也。”

倘若说,王国维对古史辨的看法乃先见之明,那么钱玄同和顾颉刚在日军侵略的背景底下,对当年勇于疑古的反思,则是后见之知。按照钱穆在《师友杂忆》中的回忆,“闻钱玄同临亡,在病床亦有治学迷途之叹云。”忆及顾颉刚时,钱穆写道:“颉刚人极谦和,尝告余,得名之快速,实因年代早,学术新风气初开,乃以枵腹,骤享盛名……而对其早负盛誉之《古史辨》书中所提问题,则绝未闻其再一提及。余窥其晨夕劬勤,实有另辟蹊径,重起炉灶之用心。”忠厚的钱穆,不忍心苛责他人,但从其杂忆的字里行间,可以窥见宾四先生对钱玄同和顾颉刚的不敢苟同。及至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钱穆更是以对疑古学者崔述的冷淡,流露出不予认同的态度。虽然钱穆的才识不及王国维,但对古史辨运动的保留,却完全一致。这与其说是对疑古的却步,不如说是对疑古诸子的存疑。

虽然疑古的考据努力是由顾颉刚作出的,但疑古的“废孔教灭道教”宗旨,却是由钱玄同体现的。在那篇著名的《答顾颉刚先生书》中,钱玄同断言: 孔子无作《春秋》事。所谓《春秋》,“王安石(有人说不是他)说它是‘断烂朝报’,梁启超说它像‘流水帐薄’,都是极确当的批语。孟轲因为要借重孔丘,于是造出‘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话,就这部断烂朝报,硬说它有‘义’,硬说它是‘天子之事’。”

钱玄同的大胆疑古,颇有陈独秀《文学革命论》那样的泼辣,鲁迅杂文式的犀利。诸如:

我从前以为尧舜二人一定是“无是公”,“乌有先生”。尧,高也;舜,借为“俊”,大也。“尧”“舜”底意义,就和“圣人”“贤人 ”“英雄”“豪杰”一样,只是理想的人格之名称而已。……尧舜这两个人,是周人想象洪水以前的情形而造出来的;大约起初是民间底传说,后来那班学者便利用这两个假人来“托古改制”。

我以为原始的易卦,是生殖器崇拜时代底东西,“乾”“坤”二卦即是两性底生殖器底记号。……孔丘以后的儒者借它来发挥他们的哲理,有做《彖传》的,有做《象传》的,有做《系辞传》的,有做《文言传》的,汉朝又有焦赣京房一流人做的《说卦传》,不知什么浅人做的《序卦传》,不知那位学究做的《杂卦传》,配成了所谓“十翼”。

此外尚有“‘六经’固非姬旦底政典,亦非孔丘底‘托古’的著作。”“《仪礼》是战国时代胡乱钞成的伪书”等等妙论。且不说这样的断言是否受到日本学者影响,其一往无前的勇猛,确实大有“将中国书籍一概束之高阁”的气势。然而,勇气是一回事,历史又是一回事。孔孟话语虽然是专制王朝的衍生物,但又不是可以通过革命或者批判而被轻易解构的。不仅是开了疑古之风的胡适本人,骨子里是如何的儒生,即便是跟着毛泽东打天下的文臣武将,都难以摆脱孔孟传统的左右。周恩来出演的忠臣形象,惟妙惟肖,古今绝响。林彪晚年最热衷的,亦并非是手里挥动的毛氏语录,而是孔子的言说。

顾颉刚也罢,钱玄同也罢,勇猛可嘉,力气却用错了地方。质疑传统,更新文化,并不在于历史人物的有无,也不在于对历史文本的挑剔,而在于如何审视已知的历史及其人物,如何解读已有的文本。至于真伪的辨别,王国维的两重证据法已被证明相当有效:历史文本,对照考古实物。以生殖器解读易卦未尝不可,然《易经》演变的关键,并非在于持阴阳说还是作生殖器解,而在于能否对河图洛书所呈示的图式,作出高维思考;由此,再解读姬昌后天八卦的推演,做出了一部什么样的《周易》。至于尧舜禹那样的历史人物,也不在于非得否定其存在,方能摘去其神圣光环,而在于能否凭借《尚书》已有的记载,读出他们之间的异同。伯禹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条龙,关键的史实,并非是否确有其人,而是禅让制如何变成了世袭制。

顾颉刚将王国维引为自己的学术导师,无疑是真诚的,也是有见识的。但问题是,王国维能以其坚实的学术根底,揭示出商周之交的秘密;顾颉刚为何不能追随其后,发现尧舜禹演变的奥妙呢?这除了天赋有高低之外,学术境界的有别,可能至关重要。王国维的学问,源自心灵,因而不会被历史地表的尘埃所迷惑。顾颉刚的用功,志在标新立异,疑古精神大于透视历史的能力。同样的开拓,在胡适显然谨慎一些,不说自己没有把握的话,不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胡适只是在阅读他人之际,透出按捺不住的急切。鼓励学子以自由的眼光去看待中国古代的历史,是不错的;但将《古史辨》称为史学界的革命,却有溢美之嫌。因为史学界的真正革命,乃是由陈寅恪在其历史著述中提供的。史学方式的改变,源自思维方式的演进,不在于能否大胆怀疑史实的真假。不知胡适为顾颉刚的高声叫好,是否含有暗贬王国维学术成就的意思,但至少胡适没有从王国维的著述中发现远比顾颉刚的《古史辨》更有价值、更具革命意义的内容。而顾颉刚的有趣又在于,既将王国维认作学术导师,又茫然于王国维究竟了不起在哪里。倘若说,新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与颇具文艺复兴意味的王国维和陈寅恪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于此倒也可见一斑。

有人在钱玄同的激进中,看出所谓古文经派之于今文经派的门户之见。而胡适又对顾颉刚将基于今文经派作乌托邦之论的康有为引为学术先驱,不以为然。自汉儒沿袭而来的今文和古文两派之争,及至康有为和章太炎,已然演变成保皇和革命有别。虽然其间学术成份不减,但政治含义更多。胡适的不喜康有为固然源自其学术立场,但钱玄同的激进当中,确实带有师门的痕迹,不仅是学术立场,尚有政治立场和文化立场。门户和帮派,这在中国人的传统里,不啻现于江湖,同样见诸儒林。不知顾颉刚将王国维取代胡适,是否跟后来与胡适生隙有关,但至少也算是破了门户之见,拆了帮派之篱。因为胡适对王国维的重视程度,实在是乏善可陈。胡适一面想把新文化运动说成是文艺复兴,一面又对真正具有文艺复兴含义的王国维和陈寅恪视而不见。而在新文化运动诸子当中,胡适又是相当具有宽容之心之人。胡适一旦忽视,新文化其他人物,就很难会有所重视了。

余  杰:刘晓波与胡锦涛的对峙

十二月十日世界人权日当天,刘晓波一案的起诉意见书由公安机关移至检察院。这是中共当局对世界人权日的公然对抗。然而,这丝毫不能显示该政权的强大与自信,相反只能表现出它的卑劣与怯懦。在过去一年间,我就刘晓波和《零八宪章》问题撰写了数十篇评论,结集成《刘晓波与胡锦涛的对峙》一书在香港出版。在我看来,今天中国的景象,确实是刘晓波与胡锦涛的对峙。

有人会问:刘晓波哪能与胡锦涛构成对峙之态势?从奥运会到六十年庆典的“成功”,毛时代没有站起来的中共(而非中国)似乎在胡时代站了起来。美国总统奥巴马访华期间,破天荒地向胡锦涛陪笑脸,显示出美国之衰落与中共之崛起。胡锦涛政权掌握数百万军警宪特,拥有各国政府望尘莫及的财政收入,焉能不睥睨全球、不可一世?而刘晓波呢?除了一支笔之外一无所有。“六四”之后二十年间,他先后四度入狱,常年受到严密监控。他不能在公开发表任何作品,也不能在公开场合露面,岂能与掌握最高权力的胡锦涛对峙?

我的回答是:是的,刘晓波与胡锦涛形成了对峙。刘晓波代表着即将掌握历史主动权的生机勃勃的公民社会,代表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即将破土而出的自由中国;而胡锦涛则代表着在通往现代社会的过程中已经病入膏肓的极权主义,代表着一个缺乏公义和爱的社会的最狰狞和灰暗的面孔。胡锦涛本人就是疾病的一部分,而刘晓波是心地无私的良医。即便刘晓波深知讳疾忌医的胡锦涛会将他送进监狱,仍然要对症下药,如杰出的人文学者余英时先生所云:“二十年来刘晓波不断发出狮子吼,都是为了挽救一个一天天沉沦下去的大国,希望它有一天回到文明主流。”

日前,有一名自称曾经在中南海担任警卫的网友,在博讯新闻网发表了一个揭露胡锦涛奢华生活的帖子。除了没有三宫六院,胡的享受比历代帝王都更为尊荣。未来中国实现民主化之后,胡的宫殿般的住宅可以作为“中共腐败博物馆”对公众开放。然而,即便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胡锦涛的心灵却远没有身体被囚禁的刘晓波的心灵自由,他的焦虑与恐惧都一一写在脸上。

刘晓波和《零八宪章》的签署者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追求权力。当年,捷克《七七宪章》的起草者和组织者之一、哈维尔的老师帕托什卡,被警察逮捕、经过长时间的审讯之后,突发脑溢血去世。这位为《七七宪章》献身的伟大思想家,在临终绝笔中写道:“在关于人权和社会权利的条款上签字的愿望已经成为了可能,这是历史发展的阶段,也代表着人们良知的觉醒。我们着眼于对人的优越性的尊重,对义务和共同价值概念的认同。为了达到如此崇高的目标,我们将不得不随时准备面对不公正的待遇,甚至严酷的身体摧残。”这也是刘晓波为何甘冒牢狱之灾也要起草和组织《零八宪章》的根本原因。刘晓波们终将是历史的胜利者,正如昔日的哈维尔们一样。

王军涛:胡锦涛的制度理念:党国一体化

本月五日到七日召开的中共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真正意义,不在於部署明年的经济工作,而是勾勒出胡锦涛核心对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和建设的设想。这个设想,与刚刚闭幕不久的中共十七届四中全会提出的政治体制设想一道,清楚地勾勒出胡锦涛在制度建设方面的执政理念和党国一体化的总体社会发展模式。

强化国进民退

在中共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所有正式说法中,并不像媒体和外界渲染的那样乐观和自大,胡锦涛的危机意识很强。对形势的描述是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形势最为严峻的一年:目前农业存在潜在危机、经济结构极不合理、发展模式还不科学、某些事关稳定的主要宏观经济指标(就业)并未改善、经济总体形势尚未稳定。胡锦涛要求中共全党全国正视问题,积极解决问题。

虽然中共中央解决经济问题的六大措施中都是谈经济发展模式,但是这个模式的核心是强化和扩展国家在经济稳定、调整和发展的地位和作用作为解决问题的主要手段;解决危机成为建设一个新的制度的契机。精制兼用财政和金融手段稳定经济、提高经济效益、实现产业结构升级、扩展内需、以及调节社会分配,都不仅是间接干预经济运行,而且是以积极扩展的国家公共财政政策和国营经济作为主体参与经济活动。这就导致了国进民退的体制效应。胡锦涛亲信、中组部部长李源潮十月十六日在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的一次演讲中阐释了胡锦涛核心的中共中央四大体制倾向中提到的两点要素是:社会主义集中资源办大事的动员能力和国有企业的社会责任感。

党政重新合一

在国家重新成为经济活动中心后,政治制度建设变得更加重要。胡锦涛心中的政治制度建设要素已在中共十七届四中全会上得到阐释。这个会议通过的政治决议与二○○四年的党建文件一道,要在中国建立一个一体化的党国体制。最近正在深圳和广东的政治体制改革试点为这一思想提供注解,党政重新合一。十七届四中全会的文件则提出党不仅要在基层加强,而且要进入所有社会细胞包括民营企业和非政府组织。其口号是「哪里有共产党员哪里就有党组织;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有共产党。」据说,胡锦涛核心现正思考军政一体化的问题。

显而易见,中共十八大以前胡锦涛将把建设一个党政一体化的制度作为改革的主要方向,这就是政治学所说的极权社会。共产主义极权社会仅仅是极权社会的一种;中共领导下的中国即使在最宽松时期也在制度上比希特勒的法西斯极权社会对民间独立力量和个人控制得更严密。

如何评估胡锦涛的理念?有人认为,这是适合中国国情的好选择,因为这在最近的金融危机中得到证实。然而,中国发展模式及成效值得推敲。目前的成就都是民营经济活力和全球经济中的结果。中国经济的成功其实是劣币逐良币效应:利用奴工的低成本挤佔国际市场。胡锦涛的理念导致国进民退,打压民营经济,使得第一个动力丧失。劣币彻底驱逐良币后,将无国际空间可回旋。那时中国的体制能否保持成效?前苏东和毛时期的经验证明必然失败。党国一体化的制度不仅最终导致经济停滞,而且在目前政治腐败的情形下,不可能不付出比前苏东更大的经济效益及社会、文化和政治成本;政治镇压和迫害也将大规模出现。

最不和谐的政治现实

中国处在转型时期,各界对於中国的转型有许多分析、推断和期待,但由於中国政治腐败和混乱,加之高层政治基本上是黑箱作业,这些讨论大都是一厢情愿的预期。胡锦涛的理念显然是在开倒车,不仅扭转了八十年代党政分开、政经分开、政企分开、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的模式,而且对江时期对制度採取机会主义权宜之计给与民间力量发展空间、进入全球化制度的方略也是个倒退。

目前看,胡锦涛有点自说自话一厢情愿。因为实施他的执政理念需要一个真正的先锋队。但中共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扩展党权和国家权力,不过是提供更大的机会和空间恶化问题。胡锦涛的想法不现实。此外,民间力量、地方政府和其他政治派系,也会与之摩擦甚至殊死搏斗。这就是胡锦涛和谐社会导致最不和谐的政治现实的基本政治机制。这也将是中共十八大以前政治乱象的主要根源。

无论怎样,胡锦涛理念向中国人提出不再是一个个人选择实际利益还是理想价值的问题,而是一个整个社会是否要坚持回归人类主流文明的进步体制的问题。在一个极权社会中,所有中国人的所有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

(作者为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